如果不需要护照,我会在下大雪的冬天骑马去俄罗斯旅行。因为冬天的旅行充满新奇与冒险,而我正是一个喜欢冒险的家伙。
从医院里回来后,服下了值班女医生开的一剂安眠药和几句温暖的话,我毫无障碍地从半癫疯状态掉入了睡眠,“三兔狗”和衣睡在上床。凌晨姐弟俩都醒了,躺在床上说话。“三兔狗”抽烟,我很想要一支,考虑到昨天晚上的丑态百出,我没敢吱声。
我说:“很多寝室留下了一些带不走的东西,要不要去看看?”“三兔狗”说好。我和“三兔狗”穿好衣服,像检查卫生的大妈,神气地扫荡了整个楼层。我们拿了一床几乎全新的被子,一条有一个洞但是很温暖的毛毯,一个软软的大枕头,几本英语书。
“三兔狗”拎着满满两麻袋“果实”向我告别,我把他送到上海火车站。以我现阶段男朋友的身份,H成功地登录了“三兔狗”的视野。在开往上海的短途火车上,我和H还有一个中年人相对而坐,“三兔狗”坐在斜对面,对H的暧昧身份不动声色。
满满一车厢人,像几百件百无聊赖的旧家具,被火车携带着沉默向前。“三兔狗”像任何一个稳重的大男人,对姐姐、姐姐的偷情伙伴不作任何评价,坐在那里安静地小寐,偶尔睁开眼睛说两句话。有时走到车厢接头处抽一支烟,眺望窗外快速移动的星空。
H和我说了些话,我忘记了昨天喝醉后的伤心,笑了。看到我的笑容,H表情异样,他站起来,走到另一个车厢问乘务员还有没有剩余的卧铺。他想充分利用不到一个小时的剩余时间,抓紧时间与我大干一场。
已经没有卧铺了,H回来了,面带赧色地说。我有点失望,但仍然一直微笑。多么奇妙的夜晚啊,亲爱的弟弟,亲爱的情人,一列开往未来的火车。
“三兔狗”站在车厢尽头悄悄朝我招手,我走过去后“三兔狗”说,你光顾着与你男朋友谈话,有没有注意到旁边那个中年人?我惊讶地瞪大了眼睛。“三兔狗”说,那个人只有一只耳朵,脸相凶残,眼睛滴溜溜乱转,朝我们的行李足足瞄了一千次。如果今天晚上你独自乘火车,肯定倒大霉。
我们不动声色地走回来,“三兔狗”扔给H一支烟,我们继续和H说话。我第一次认真打量“一只耳”:“三兔狗”说对了,凶残的面容,不安分的眼睛,因为找不到下手机会而强行捺住内心的烦躁。不多时他走到另一个车厢去了。他走之后,我连忙问H有没有注意到这个可怕的男人。H说,还用你说,早就注意到啦!
毕业后我住在微父母家里,按部就班地准备着办护照、签证。每天晚上,估摸二老已经睡下后,我用卧室里的电话给H打电话。
老年人睡眠不好,他们肯定听到了这边的声音。他们对我并不怀疑;或者说,他们已对我产生怀疑,但克制着从来不过问我可疑的行动。他们像窗外的雨水一般保持可贵的沉默。微的父亲是经历坎坷的老人,六年制医科大学快毕业时,因为几句话被打成右派,他绝望之中服下农药,又被人救活了过来,从此把正直和嫉恶如仇埋在心底,谨小慎微地工作和生活。但一切遮掩掩不住一个人的本色,在满院医生争着乱开药的时代,他默守本分,拒绝药贩子开出的回扣,被坐在对面的虎狼医生气得手足冰冷,后者为小小的感冒开出一千多块的药。他经常在我面前念叨,做医生苦啊,从读医学院时代起,一直到六十岁退休,苦一辈子,从早忙到晚,过年过节更忙。
他准时收看新闻联播,每天戴上眼镜阅读参考消息,对国家大事有独到的见解。有时我们在晚餐桌上展开激烈的辩论,他非常不赞成愤怒青年的一切过火观点。他喜欢把眼前的时代与另一个时代作纵向比较,反复强调一切都在进步,国家绝对不能乱。他喜欢说一句话,中国一乱,我这一千多块钱工资也没有了,你说乱好,还是不乱好?
儿子是他多灾多难一生的惟一寄托,他时时刻刻盼望着早日退休,到美国去和儿子团聚,离开这个可恶的小地方。
噩梦一般的年轻时代留给他满身病痛,一脸皱纹。他至今保留着很多孩子一样的习惯,走起路来一阵风,下班后喜欢到街上溜达,喜欢一切新事物,一把新牙刷用几天毛全部四飞五散,笑起来一脸皱纹中去不掉不谙世事的天真,讨厌一切人情世故和应酬,没事喜欢到书店买几本新书,回来戴上老花眼镜,一边读一边用铅笔做读书笔记。
我愿意把一切赞歌献给这位视我为毒蛇猛兽的老男人。你曾经把我当作你无话不谈的女儿,现在你把我看作一头吮血如麻的豺狼,都是对的。而你就像《柏林苍穹下》的老天使,一生尽在寒冬中度过,年轻时是政治的寒冬,中年是金钱社会锐利的寒光,老年被一个小孩子背叛。
我无话为自己辩护,可是我还要活下去,活下去。这真是一条可怕的毒蛇,我去不掉一个根深蒂固的习惯。每天晚上,我必须给H打一个电话。一天深夜两点多,我已在睡梦中,突然铃声大作,第一个反应是H打来的。以前都是我打给他,终于他也打给我了。我因感激而流下热泪,手忙脚乱地接起电话,一接却是微。
微亲切地问我在干吗,我一时无语。微真好啊,世上的好男人有很多种,唐捐是那种脸相凶狠如土匪、内心却温柔良善的好男人,H是那种偶尔出轨但忠于原有承诺和爱情的好男人,微是脸上有佛光的好男人。他们都是好男人,忠实于已经选择也选择了他们的事物。只有我是坏女人,恩将仇报,为了喂养病入膏肓的欲望,背地里出卖一切。
两位老人忠实地执行儿子给他们的命令,每天给我做好吃的,我也帮他们做饭、晒衣服、扫地、拖地。每天晚上我陪微的母亲去不远的一所学校散步。我分裂为两个人,一个是陪伴老人们的好姑娘,一个是内心凶猛欲望的忠实饲养人。晚上我把自己关在卧室里给H打电话。有时打他办公室电话,有时打他手机。如果办公室没人接而手机又关着的话,我明白H在陈曳那里,这个晚上我别想睡着。我将在绝望与渴望的双重煎熬下呼唤H重新回到我的身边,为此我不惜毁灭一切挡道的人。
我从来没有像爱过H这样爱过任何男人,爱情让我变成了瞎子、忘恩负义者和凶手。每天晚上都反锁着门打电话,我破绽百出,他们从来不询问我,哪怕是试探性地询问。疑问在他们的脸上逐渐升级,他们宁愿煎熬自己,不愿拿他们的怀疑打扰我。有一次我打完电话后打开卧室的门,发现微的母亲不在家里。我追到我们常去散步的学校,在宽阔的操场上发现了一个微驼的、年华已逝的背影。她明显地生气了,冷冷地对我。我们一起在操场上散步,我试着搭讪,她叹了口气,悠长、深远、一语不发。一瞬间我背脊冷汗直冒,我知道她已经预见儿子即将被一个女人严重地伤害,而她却无能为力。她眼前的小女人铁石心肠,虽然无话不谈,却无可抵达。
只有和H通过电话后,时间才能继续。我无法想像度过一个没有H的夜晚。和他通过电话,我又拥有了他一夜,又能安稳地睡眠一夜。顺利地得到签证后,我顺便去看了趟H。H给我订了个单人房,我在他工作的城市住了三天。每天H下班后来看我。我们先去吃饭,H把我领到很好的饭馆,一顿饭两个人吃掉六十多块。我叹了口气,委婉地提出不要把我当客人,我们大可以去吃便宜的大排档,H默然。
我们一起回到房间,H关掉手机,我们倒在床上,永远是一个姿势,H在上面,我在下面,我们一次比一次干得没有乐趣。他的姿势没有任何改变,我也从来不主动出击,我们默默地、近乎机械地干着。
二十多分钟后他射了,我们一起躺着。他躺了十五分钟,起来穿衣服,说要走了,留在这里将有被抓住的危险。我突然想起几年前的一个老男人,和那似曾相识的害怕。我没有做任何挽留,因为我明白人人都有理由,而我无法改变一切。
他走了,把我一个人留在陌生的城市里。瞪着陌生、单调、狭小的四堵墙,我窒息得无法入睡,坐在色泽暗淡陈旧的沙发上,趴在小几上,掏出本子写这几天发生的一切。
他再来,我们一起去吃饭。这次是吃大排档,我们坐在街边的阳伞下,喝本地啤酒,外地人开的大排档,四个家常炒菜,便宜而量大。
多年后我一边敲击着这些文字,一边回顾在一个陌生小城的三天,我最感激的不是他给我的性,而是最后一次晚餐,一顿物美价廉的大排档,它让我和H再一次真诚相对。我们大口大口地吃菜,碰杯,仿佛重回那些无拘无束的穷日子。堤幸彦导演的短片《鹿尾菜》中的女主人公说:“好的食物胜于祈祷。”一句好话。
吃完饭回到房间里再干。他在上面,我在下面,他像一个发条橙,机械地用力,进出。我像独自一人走在下雨天,四顾茫然。突然我痛哭流涕,H闻声而射,他叹了口气,躺在一边,一语不发。
当我独自一人,坐在一千五百块一个月的几平米里,敲击出这些文字时,眼前又出现了登上飞机前的那三天。
微的母亲从换洗下来的内裤上发现我有炎症,她陪我到医院里去挂消炎的盐水。盐水挂了三天,不是母亲胜似母亲的老女人带着一本《知音》或者《家庭医生》,默默地陪坐一旁。我叫她回去,她说不。大厅里寒酸清贫,一条条漆成朱红色的长凳,坐满了输液的病人。护士偶尔出没,给挂完了盐水瓶的病人拔掉针头。
我要上厕所,她给我拎着盐水瓶,陪我到不甚干净的医院厕所去。她戴着一副深度近视眼镜,打扮朴素而得体,举止迟缓。她在一个贫寒的苏北小镇长大,父母早死,初中毕业后招工到市区,在柴油机厂当了一名女工。从五七干校回到医院后,别人给微的父亲介绍对象,他和媒人一起来到柴油机厂,在车间里来回走了几趟,他们就这样开始在一起生活,一直生活了几十年。
微的父母和我的父母把我送上飞往美国的飞机,我们在浦东国际机场告别。当我走入海关象征性的大门时,我的母亲哭了。
我们都没有想到,一年后我独自一人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