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拖着被电脑腐蚀了一天的身体,半眯着一双肿胀的猪眼,眼睛睁开的宽度只够认路,打开了租来的几个平米的房间。我的大白兔嗖地一声跑到我脚下,粉红小鼻鼻拼命翕动着,嗅着我的脚。我的大白猫穿着一身漂亮的猫皮大衣,蹬着一双漂亮的猫皮小靴子,扭动丰腴的腰肢和丰腴的小屁股,跟在白兔后面,不紧不慢走过来,舔了一下我的脚,意思是,晚饭呢?
有一天我在大学校园里走,看见医学大楼实验室后面停着一辆自行车,自行车后座架着两个铁笼,上面的铁笼里塞着几只雪白晶莹的大白兔,打着哆嗦,耳朵上沾着猩红的血。下面的铁笼里塞着几个塑料袋,透过薄薄的塑料我认出里面有几只刚刚杀死的白兔,雪白的毛和鲜红的血把塑料袋胀得鼓鼓的。一个中年人背对着我正在锁门。我飞快地查看一下四周,捞起一只,抱头鼠窜。
我把大白兔放在窗台上晒太阳,大白猫蹿了上去,蹲在白兔身边。快乐的装修工人正在隔壁干活,评价道:“现在都没有老鼠了,要这只猫干吗?”大白猫生气地朝他们瞪着大眼睛。他们又说:“这只兔子养到过年,可以做兔肉火锅哩!”
我搂着白兔睡觉,珠圆玉润的猫蹲在床角,像一只玩具。猫悄悄地走了过来,拱进我的怀里。我睁开肿胀的猪眼,使劲眨了眨才分清哪只是兔子,哪只是猫咪。都是圆圆的身体,一对尖尖的小耳朵。
睡着的猫躺成一个圆,两只小耳朵摸不到了,兔子安安静静地蹲着,是一个竖着的圆,小耳朵稳稳地立着。
我搂着兔子和猫睡觉,想到巴勃娜·莫朗评论安德拉德诗歌:动物代表着纯真的存在,充满着性欲的活力,在自然的世界中自由地奔跑,但这个世界一旦有人的存在,动物便会遭到迫害。
又突然想到亨利·米勒。英文的《北回归线》不知道躺在哪个角落里,始终没有看完它。一只穿着黑皮鞋的大脚探下地,亨利·米勒以鞋底作火柴盒,从下向上猛划一根火柴,点着烟塞进大嘴猛抽起来,然后哈哈大笑拖着一个金发女郎下车,这是描述亨利·米勒在巴黎的电影《亨利和琼》的开头。和所有描述名人的文艺电影一样,这部电影和男主角被真实的亨利施住了魔法,显得缩手缩脚。只有扮演琼的乌玛·瑟曼非常出挑,美貌神秘,来往于巴黎与美国之间,低沉性感的嗓音宽厚地遮护着亨利,还有她寄过来的钱。
一段时间亨利的性生活由有丈夫的女人阿娜伊丝·宁解决,电影花了不少镜头谈这段偷情史。亨利和女人在女人的婚床上淋漓尽致,胖嬷嬷从窗口看见丈夫衣冠楚楚的脚步越来越近,六神无主,怎么办呀??
胖嬷嬷想了个绝妙的主意,这次偷情光滑地结束了。丈夫邀请亨利一起喝一杯,女人从卧室里款款地走出来。
如果亨利知道他必须在十分钟内射精,否则将被捉奸在床,他还能撑到最后吗?翠西·艾明把从1963年到1995年之间与她睡过的所有名字涂在大帐篷上展出后,相信很多丈夫身上挨了铲猫屎的铲子。翠西·艾明可不管这一点,流产后撕碎了全部画作的她怎么会在乎这些。不讲出事实,艺术怎么能继续。这绝不是全部,但这是第一步。1999年她展出了她的床,获特纳奖提名。你肯定可以猜到,除了雪白的大床垫和染满了污迹的白床单,还有些什么东西:伏特加酒瓶,拖鞋,香烟,安眠药,避孕套,避孕药,女艺术教授胡乱散在地上的内衣。
还有一个毛茸茸的大玩具和其他一些可怕的东西。这是一张讲出身体发生了什么的床。
光电系的女研究生拿着一小包结婚喜糖朝我走过来说:“吃糖吧,以后我们就是室友了。”长得像一只怯怯的小母鼠,她端着饭盆邀我共进晚餐。我说我和男朋友一起吃去,她幽幽地说,这么小的孩子就有男朋友了。晚上回来后发现我的几盘磁带不见了,她留了个条说借走听听。她借走整个楼层的磁带、碟片或者书籍,有时留个条有时不留条。有一次趁大家不在,她拿走了她全部的东西,从此无影无踪。我们去他们系里告状,系里的人无可奈何,她已经堕胎七次,每次跟不同的男人。
这两天天涯社区上都在说某同性恋女骗子横行天涯。看到那双邪恶而扭曲的眼睛我想起了她、她包裹在黑衣服里面的变了形的欲望,想到她我心里苍凉。
哲学教授每周给我们上三个小时,两个半小时讲动物农庄的故事。他身高一米八二,读过的书多于我走过的路。他年轻时喜欢打篮球,像厄普代克《兔子快跑》里面的主人公兔子,因为篮球打得很好而内心寂寞,总想从生活中逃跑。
他发表了很多文章和著作。上课时大骂百分之八十五的教授都是狗屎和骗子。他长相清秀,如果穿西装就很漂亮。研究生复试那天,他穿了一套浅灰色的西装,从走廊那头向我们走来。他风度翩翩,容光焕发,态度和蔼地叫着我的名字,你是那个毕业了一年的学生吧?
不,老师,我还没有毕业,我尊敬地纠正他。他犯了个一点都不奇怪的错误,把我的名字和另一个人捏在一起,那个人就是本科毕业了一年的H,研究生时代他最得意的弟子,我的一个将要面对的偷情伙伴。
很多想考他研究生的人给他写信,千方百计套取考试范围和题目。分数公布后,很多分数上线者给他写信,想让他记住他们。
他也许没有给所有的人一一回信,但他给我回了一封非常重要的信,方正硬朗的大字欢迎我报考Z大的研究生;他写满了整整一页教师备课用纸,细心地教导我该怎样用劲,把劲用在什么地方。
给他写那封心怀叵测的信时我想,难道还要麻烦他买信封、买邮票、一个字一个字地核对我的地址吗?
我在信封里附上了一个信封,贴好邮票,写清回信的地址。我不指望他给我回信。也许他喜欢那一笔被邮局职员们夸赞过的钢笔字,也许他从信封上看到了我与他相似的东西。我把他的两封来信放在书桌上,睡觉时我把它们放在枕头边。它们先他而来,成为我的导师。
他教给我的理论已经被我忘光。当我试图回忆西方哲学史、西方美学史、叙述理论,我所能想起只有他旗帜鲜明的愤怒,他善良的深情。
除了他,还有几位教授,他们即将和我的偷情史发生这样或者那样的关系。有一位穿着红色长风衣和黑色套头毛衣,一口京片子字正腔圆,风格强硬。有一位是圆滚滚的小白胖子,好像修行到了百分之五十的弥勒佛,脸上一半是逐渐下降的尖锐,一半是缕缕上升的慈和容忍。有一位个子高大,高高的额头,鼻子之上的轮廓与球星里瓦尔多一模一样,鼻子之下酷似贝克汉姆。他那双眼睛令所有人一见难忘:深陷的眼睛射出像孩子一样明净、纯洁、专一的目光,像惯于说真话的孩子们一样,被专制的成人世界愚蠢地排斥在外而焦灼不安。饱尝了苦难、贫穷、排挤、流亡的韩德,某著名音乐杂志曾经的主笔之一,最倒霉的时候新闻系一个姑娘追求他。姑娘戴着红色的围巾在雪地里走着,高大的韩德像条忠实的大狗,乖乖跟在后面。
他流浪到深圳扛箱子,衣食无着,被一个小学校勉强启用,吃饱了粉笔灰却无法养活全家。多少年的困境中他依然像孩子一样敏锐,却无法对付系里形形色色的派系倾轧。妻子在上海一所高校教书,古典音乐陪伴着独自一人的他,他用乔治·奥威尔一样朴实明快的文风写出了很多既够专业又浅显明快的乐评,一度被爱乐杂志请为主笔。虽然稿费不多,但几乎是第一次,他多触角的杰出才华被看重。
他几乎无法在系里待下去,我研究生毕业的时候他随妻子到英国留学。在多雾的小岛上,他打工,给英语系的本科生上课,读完几十卷德里达、福柯、卢曼以及更多我没听说过的杰出名字的原文。他直接向原文中的大师学习,不从二道贩子或者三道贩子那里讨取口粮。
他在网站上撰写了大量文章,文风既有乔治·奥威尔的简洁明晰,又有伍迪·艾伦的幽默深刻。他至今被愚蠢的成人世界流放在英伦,像德里达一样被打压和玩弄了半辈子。他的理论功底已装备十足,却不像半瓶子醋学者那样,肿着脸装深刻,说着莫名其妙现代性后现代性之类的大话。他撰写了一系列批判某学界领头人的文章,让后者不负责任和玩弄读者的文风暴露无遗。
他的文章让我们再度向阅读快感投降。一些热爱他的学生整理了他一百多万字的文集放在网上。很多女生为他心碎,嫉妒着那个成为他妻子的女人。我曾经幻想与他偷情而未能得逞,于是我心底终生守护着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