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琴在深圳演出,是她的演唱会第十二站。车子抵达时,整个深圳体育馆周遭被塞得满满的。体育场里的人多到全部站在走道上,可是他们没有忘记在寻找座位的空档还腾出一只手挥舞荧光棒,和着她的歌声,忘情歌唱。
也许这样的盛况,理应属于周杰伦这样的新生代偶像,可是如果看看周遭的人,你会奇怪,原来她的歌,从20到60岁都有会唱的。也许情歌总是老的好,谁又会忘记《你的眼神》、《夜上海》、《夜来香》、《南屏晚钟》、《不了情》?只要乐声响起,她不过轻轻摇晃,飞出一个手势,便令人听得心旌荡漾。她说自己不需要跳舞,只要一只麦克风就够了。
说回声音,现场与CD并无二致,甚至出于即兴,更见精彩。唱到《被遗忘的时光》,会想起《无间道》里两个男子坐在沙发上静静谛听这首歌的沉默,皆因太美好,便不能妄言,好像一枚金戒指卡在喉咙里,那3分钟的沉默后是经久不息的掌声。
的确很难准确地形容蔡琴这样的声音。在体育馆这样空旷的场地,周遭嘈杂的人声里,如果声音过于细腻柔媚,显然压不住场,必须如她这样华美、温厚,带有经过人世沧桑的声音,一点一点地带出你心底积藏已久的情愫,即使含蓄内敛的人都会刹那忘情。
将近结束时,她提起了梁弘志:“有首老歌,《恰似你的温柔》,大家应该都会唱。”
蔡琴说,把这首歌送给这位故去的老朋友。这首歌,大概风靡过整个80年代,在当时却由声音清丽的邓丽君唱出。蔡琴的版本,自有她内里的温暖,毫不张扬娓娓道来,她缓缓绕场一周,便是全场合唱。前座的几个女子,大都比我年长,眉间隐隐有风霜,没有表情时显得忧郁,乐声一起,突然随着节奏摇摆手中的荧光棒忘情地合唱,似乎那种潜藏的温柔被触动,又回到大学校园,回到春暖花开青春正好的时光。
犹记得她在70年代以民歌歌手身份驻唱歌厅,1979年参加台湾海山唱片公司举办的民歌比赛而进入乐坛,随后出版了第一张唱片《出塞曲》。至今她的唱片依旧热卖,实力派永远不乏听众。有唱熟唱惯的校园民谣的那份清幽朴淡作底,即使她信手拈来大上海灯红酒绿粉香脂浓的老歌,却不觉幽艳,倒听出几分爽利快活。我最喜欢终了的那首《渡口》,有种肃穆的感觉,席慕容的词如繁花落尽、堕地无声。“而明日,明日又隔天涯。”那句唱出,让人惆怅。而她,最为人记得的,却是《被遗忘的时光》。《无间道》里赋予一个女人最醒目的台词是“只要男人好,我做什么都可以”,讲对白的Mary是刘嘉玲,她爱的居然是韩琛,矮胖的中年男子。单从外表,这样的男人怎会赢得女人垂青?韩琛躺在沙发上听18万音响放的粤剧——嘈杂作响咿咿呀呀。刘嘉玲的惆怅旧欢如梦,却在一个温厚的歌声里找到温暖。《被遗忘的时光》,原是陈宏铭多年前创作的歌曲。《无间道》系列里,这首歌穿越时空历久常新,带有一种特殊的意味。
蔡琴的声音洞察世情,于静夜中抚慰人心“在她唱过的那些歌声里,有多少受伤的女人和她们所爱的男人?在那些歌声里,她已经活了一千年。”,
在听歌时,我会想起她的旧事——杨德昌的婚姻。
在好友袁琼琼笔下,彼时的她是朴素的女大学生,牛仔裤,戴大眼镜,去西餐厅会打扮得漂亮些,蓬蓬头配小礼服,依旧戴大眼镜。文中有个细节,蔡琴喜欢拿丝线编东西,丝线沾了汗便会颜色暗,她洗了手,又坐着继续编。这和大家一贯在媒体上看到的那个敞亮、大大咧咧的她不太一样,编丝线耗时间讲心思,她一定是个细致的人,不然怎么会有歌里那么曲折的情愫铺展出来,对物如此,对人也如此。
不少人都觉得蔡琴不够漂亮,可是杨德昌也不好看,袁琼琼笔下的他“那时留长发,在脑后扎着小辫。人笔直。戴金边眼镜,笑起来有点小酒窝,不大讲话。带点羞怯感。他是个很丑,可是很迷人的男人。”杨德昌学的是电机工程,却仍然选择拍电影,那时的他意气风发,在一堆台湾新浪潮导演中,是“看起来最像导演的”。
爱情里的人都有些狂热,每次和杨德昌通完电话,蔡琴会跟袁琼琼重述他们之间的对话,还要问:“他这样说是什么意思?”完全不确定,带着热恋中女子的患得患失。
她爱才,才会有赞同十年无性婚姻的决定,换了其他人恐怕做不到。有些爱是奋不顾身飞蛾扑火,明知道结局却还要做的。她甚至在感情中没有获得一个明确的定位,在答录机前忐忑不安,但还是做了决定。那天她穿的是水蓝色小礼服,去了杨德昌家,进了那扇红漆大门,之后就结婚了。
婚后的“柏拉图式的感情”确实让人不解,“不让这份感情掺入任何杂质,不能受到任何亵渎和束缚”,“要把共同的精力放到工作中去”,那只是文艺腔的可以放到台面上说的话。也许,他没有那么爱她,至少没有蔡琴爱他的多,这不免让人想来觉得沮丧。懂得、了解离爱本身还是有差距,知音只是比朋友更高一个档次罢了,所以才会有前面迟疑着在答录机里留下的那句话:“你叫我怎么说?”也许是她不足以点燃他的人生,唤起他的热情,赢得他全部的世界,让他得到最大的快乐罢了。袁琼琼写道:“我深信,在那个夜里,杨德昌把他水蓝色的女孩圈进臂弯里的时候;在蔡琴,让自己顺从那男人隐没入红色大门的时候,两个人都不是为了让面前的十年一片空白的。但是,依旧空白了。 ”
杨德昌需要的“妻子”这个角色是多重的——艺术追求上必须志同道合,言谈间要有趣,性格独立坚韧,对他的工作要绝对支持。两任妻子都是这种类型,她们所做的一切都环绕在他的工作上,台前幕后都要兼顾,因为 “他(杨德昌)很注重他的品牌,整个电影必须能呈现出他要的效果,他要的语言,他要的美学上的标准。你要跟他工作,就必须跟着他要的方向走”。除此以外,年轻的彭铠立和他结合后其实也不像外界想得那么轻松,只需要穿得漂亮,跟他在影展上走一遭。在她怀孕的2000年,杨德昌被查出患有癌症,她要在事业和家庭上一力承担重负,对此她都能处之泰然:“命运就是这样,也只好面对了。”说出来轻描淡写,但只有经历过这么重大的人生变故的当事人最清楚其中的滋味。
嫁给导演的女人都不容易,艺术家们只关注于自己的世界,在那里重新构建自己的小宇宙,至于外部的世界,复杂的人际关系,纷繁的情感纠葛,他管不了那么多,那不是他擅长的领域。“他是个很诚恳的人,他觉得生命有限,不愿意浪费时间在虚伪敷衍的社交上,也是我们中国人说的‘怎么做人"这一回事。他的作品布局庞杂,需要专注,他宁可把精力和时间放在创作上面,让作品去表达他真实的看法,不需要解释,也不需要太多的着墨。”杨德昌所遗的电影作品并不多,在看毕他所有的作品后,你会有种感觉,他所有的热情都留在电影里,在那里有激烈的爱情冲突、狭仄的人际关系,乃至很多难以言述的在城市中的孤独、疏离之感,都被表现得淋漓尽致,我们借助电影所能看到的是他人生的一部分,更多的,则在他对待身边人的态度上有所反映。艺术家从来不是道德上的完人,没有人要求他们完美,才华本身就是上帝给予他们最大的礼物和诅咒。
想想那些过去的事,他带来的寂寞比甜蜜更多。所以蔡琴杨德昌逝世后,才会有这样的感言:“至于我们所有过往的点滴,我自己品尝,就当作我活着时永远的秘密,随着他的逝去与世长辞。”
我会想起袁琼琼描述的那个场景:
“蔡琴在我家里用彩线编织的画面,想起她编了几下之后跑去洗手,因为那色线很娇嫩,如果手上有手汗,就会沾上汗渍。
可惜婚姻不能像编织,只要用洁净的手维护,就可以永远鲜丽美好。
手承诺了洁净,丝线便承诺永不变色。
大约是因为手和丝线都无知吧。无知,不知道这世界可以变异。不知道这世界可以不必永远。”
这世上并无“永远”这回事,爱情会失去,容颜会衰老,人也会逝去,所以她喜欢的是现在的自己,过去都已过去,不必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