碾棚曾是村子里最热闹的地方。吱悠吱悠的推碾声夹杂着人们的说笑,使得原本挺辛苦的一件活儿变得不再那么单调。石碾是多年前的农村最重要的一个生活物什,没有它,很多东西就没法吃到嘴里去。村子原先分三个生产队,每个生产队都有一盘石碾,三盘石碾在村子里成三足鼎立之状。那时日子穷,人口又多,家家户户住的那叫一个紧张,可是三个碾棚却都盖得高高大大的,很是敞亮。
有了这碾棚,不管刮风还是下雨,石碾就一直从早到晚地转着。碾谷子、玉米、地瓜干,也碾过树皮、草籽和花生秧。碾着碾着,自己就瘦了,岁月就长了。
我家属于一队,我父亲时任队里的会计,同时负责石碾的管理保护工作。大到石碾的更换、碾棚的修盖,小到石碾槽沟的凿刻,他都亲自操持。父亲对于石碾是充满感激和敬畏之心的,不管是砌筑碾台、更新碾子,还是换修碾架、碾轴,他都要摆烟备酒地举行一个仪式。而在一些重要的节日里,比如过年、八月十五,每家每户都会在清晨或晚上到碾棚里祭一祭碾神,燃几炷香,烧些钱粮,祈福求祥。当神婆的德庆家大娘每每还会念上一段佛,呜啊哇啊地不太容易听清,唯有“石碾石碾,数你最忙;老老少少,都靠你养”
这几句人人耳熟能详。
对于石碾,孩子们是不喜欢的。抱着粗粗的碾棍一圈圈地转啊转,驴马一般辛苦,还容易头晕。再加上空气里飘浮着的粉尘,害得鼻孔和嗓子都发痒难受。在我的同龄人中,推碾最多的就数志亮了。
他家人口多,他爹是个痨病鬼,他又在兄妹中排行老大,放学后大部分时间都用在推碾上了,天天灰毛乌嘴的。小学四年级时老师让我们所说各自的愿望,志亮就说自己最大的愿望就是以后不要再推碾。他也曾私下里跟我发过穷恨:真想一锤头把这大碾砣子给砸碎了。却没成想志亮长大成为老板后,竟把村子里那些废弃了的大大小小二十多个石轱辘集中到一起建了个石碾小院,取名为“励志园”,惹人感慨。
碾棚是个磁场,吸聚着东家长李家短的种种信息。但凡谁家婆媳不和、父子反目,哪个偷鸡摸狗、男盗女娼,都会在这里得到交流和传播。说者一脸神秘,并且总会以“这事我可没跟别人透露过,你们得把紧嘴门”之类开场,最后也总会以“谁要说出去了就撕烂谁的嘴”之类结束,听者亦是神情庄重,对着天地起誓。尽管如此,消息还是长了腿一般不用过夜就传播得家家尽知,由此引发过很多矛盾,有的甚至还惹得撒泼骂街、大打出手,弄得人人自危,噤若寒蝉。不过事情一过,一切就又恢复了原样子。旧时农村的日子,就是这样鸡零狗碎、一地鸡毛的丰富。磁场不仅吸聚信息,也吸引着各种各样的鸟雀和鸡狗鹅鸭,时不时地就来这里寻觅点食物碎屑,渐渐就成了习惯。人一散场,碾棚就成了它们的天下。
如今的碾棚,早已失去了原先的热闹。但是石碾还在,偶尔还会稍稍动动牙口,吱悠吱悠的声响,就像从历史深处泛上来的陈旧音符。有一次我跟母亲去碾辣椒酱,发现碾棚顶部已经破了好几个窟窿,不由得自言自语说了一句废话:咋不修修呢。母亲没有听清,问我说什么,我说没说什么,脑海里却浮出一句话:一切都将会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