倘据章学诚之说,王家范的增订本《中国历史通论》(北京三联书店,2012年5月),堪称是纵横会通之书。全书三编,即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0年初版收入的前编、后编与这次增加的“续编”。若以《庄子内外篇》为喻,前编八大论题实为内篇,部族时代、封建时代、大一统帝国时代和中国现代化的艰难性等论题,应属于纵通,而农业产权的性质演化、农业经济的内外环境、市场与商人阶层、政治构造与政治运作等论题,则属于横通。后编与续编反思中国史上十个专题,可视为外篇。
这部“六经注我”式的《通论》,是着者毕生从事中国史教学与研究的理论结晶。对中西学界的理论观点,他以卓见独断为取舍标准,是其是而非其非,但所有思辨与全部立论,无不建基于严谨的史料辨证与全面的史实梳理之上,无愧为对中国历史作出总体解释的通人之作。而书中对中国“国民性”倾向“极权”(即所谓“奴性”)的“历史根据”的分析,对专制主义与官僚政治再生复活的社会历史机制的探讨,更凸显出一代史家的学术良知与人文情怀。
孙皓晖是小说《大秦帝国》炮制者,今年却披上文明史家的华衮,完成了“自我价值的最大实现”:不仅长篇小说隆重再版,上海人民出版社还为他推出了三卷本《中国原生文明启示录》与一卷本《中国文明正源新论》(下称《新论》)。
《新论》标榜“对我们民族的文明史进行大规模理论整理”,却不仅理论虚妄,更兼逻辑混乱。他口头承认“不存在具有永恒意义的文明价值标尺”,又信誓旦旦咬定“大秦帝国是中国统一文明的正源”。他吹捧秦帝国法治“实现了古典时代的公平正义原则”,却自打耳光道:“其法治原点的高度集权性”,就是“实际凌驾于法治之上的君主力量”。他所肯定的公平正义,无非是暴君面前人人平等。
《新论》以“走出对历史进行技术性梳理”为幌子,掩饰自身的学识浅薄。他声称“必须高高越过两千余年的文明停滞期”,对汉武帝以后的文明停滞却几无论证。他断言“自公元10世纪后期的宋代开始,中国文明严重下滑”,压根儿无视陈寅恪说过:“华夏民族之文化,历数千载之演进,造极于赵宋之世”。这类蜻蜓点水,全在常识之下。
《新论》自诩“超越《史记》的陈腐历史观”,叫卖的货色却让人不寒而栗。他念兹在兹“为国家和民族寻找文明的话语权”,强调当今“所面临的基本社会问题,与那个曾经的伟大时代有惊人的相似之处”,鼓噪“直接与我们的文明正源实现精神对接”,以实现大秦帝国式的“铁血文明”。
孙某大言炎炎:人文学界“没有中国文明史”。我翻读完《新论》,便拍案而起:这是罕见的妄人之书!
(本文原载2013年1月13日《南方都市报·阅读周刊》)
微书评留痕
《中国史纲》(张荫麟着,王家范导读,上海古籍出版社1999年第1版)
作者在大学期间即被梁启超叹为天才,倘天假其年(死时仅37岁),史坛必多一位陈寅恪式的大师。本书是这位史学天才的绝笔之作,以流畅优美的文笔采用说故事的方式,举重若轻地叙述出他对中国历史独特的把握、领悟和通感。对照张氏感叹“写中国通史永远是一种冒险”,联想到本书是当时高中教材,令人一面对当今摇笔就编出一部部《国史概论》来的大学教授们顿生敬意,一面对时下中学生不得不读那些乏味生厌的历史教材深表同情。近百年来有三部未成全璧却颇受推许的通史,一为夏曾佑的《中国古代史》,一为范文澜的《中国通史简编》,其三即此书,虽终篇于东汉建立,但断臂的维纳斯也比缺少生气灵性的钦定大佛耐看些。王家范先生向以史识饮誉沪上,其导读既是行家语,且多有感而发,读者也不可放过。
《考古学是什么》(俞伟超着,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6年第1版)
史料考据派最坚挺的结论面对着与之相左的考古发现也只有软瘫。考古学从不妄言历史、文化的一般规律,它以地层层位学和器物类型学为依据,凭借发掘出来的现场和器物冷静而具体地印证、限制、纠正、补充有关历史与文化的空谈和臆测。然而考古学是否只是历史学和人类学的附庸,是否因其强烈的实践性和技术性而只能充当工具性学科,考古学如何理想地体现其人文科学的本质?作者久在中国历史博物馆,有田野考古的丰富经验和历史文献的坚实训练,又有心将中国考古学推进到一个新阶段,本书就是他对此深刻思考的产物。这是一部连外行都能读懂而且读得下去的专业论文集,作者所思考的问题也能引起关注人文学科的一般读者的兴趣。
《菿汉三书》(章太炎着,辽宁教育出版社,2000年第1版)
章氏是中国近代不可或缺的人物,在革命业绩和思想学术上都如此。关于前者,鲁迅在《关于太炎先生二三事》多有表彰。关于后者,欲治近代思想、文字、经学、史学、文学、佛学者,有哪一门能够无视其巨大的存在?鲁迅曾以为章氏“留在革命史上的,实在比在学术史上还要大”,那多分是革命年代的企望。但革命终究是暂时的,时世推移,太炎在学术史上的光彩或者竟比前者还耀眼。本书是其三个时期谈话式讲课的笔录,比高头讲章自由活泼,可视为他对自己学术思想体系、对博大精深的中国传统文化的一种导读,其准确度和权威性毋庸赘言。读者不论对章氏学术思想,还是对近代思想文化,或者对中国传统学术文化,甚至只对佛学抱有兴趣,都能如“饮河之鼠,各充其量”。
《围棋纪事诗》(徐润周着,岳麓书社,1998年第1版)
仿叶昌炽《藏书纪事诗》,将围棋的历史、掌故先以七言绝句写出,再引史实略加疏释,别致的着述形式正与棋道之雅相般配。阅之可资谈助自不必言,对作为国技的围棋,它所浸淫涵泳的中国文化亦必有更深体悟。围棋之有道,尚矣!毕沅推崇清代第一国手范西屏“艺以道成,有自来已”。道是每时每刻要用生命去践履的,一有闪失,即会堕落。传说:一人修炼飞行术,神仙戒之曰:飞时勿邪思即可。道成,果然。一日飞过一河埠头,遥见一女子玉臂浣衣,怦然动心,嗒然坠地。近年中日韩棋战中“嗒然坠地”的中国高手,不止一见。仅从技艺上反思失着,是见器不见道。棋道是一种文化,它是精神、人格、意志、性情的综合,不仅表现在弈棋之中,也贯彻在围棋之外。否则,道云乎哉,圣云乎哉!
(以上原载2000年《书城》)
《两宋烽烟录》(顾宏义着,2012年3月,上海书店出版社)
反观宋辽金元这一长时段,以汉民族作为多数民族与契丹、党项、女真、蒙古等少数民族的冲突与融合,构成了历史的主题之一。两宋立国三百二十年,先与辽、夏,继与金、夏形成两轮鼎足之势,各逾百年以上;而后与蒙元南北抗衡,也将近半个世纪。纵观这种政治地缘的大格局,两宋与这些民族政权之间,既有干戈相向的战争烽烟,也有化剑为犁的玉帛唱和。站在中原王朝的汉人立场上,当时人难免萌生出“说和说战都难”的恩怨纠结。如今,突破以往那种局限,改用这一时期中国境内诸政权的整体发展与多边互动的思路,去审视这段历史杯葛与民族和议,不难发现:正是在这种干戈与玉帛的痛苦轮回中,中华民族完成了又一波的民族大融合。《两宋烽烟录》的着者发愿“不容青史尽成灰”,以宏阔的眼光,大气的胸怀,健硕的笔力,生动的叙事,第一次全景式地再现了宋与辽、夏、金、元之间的和战长卷(《天衡》、《天倾》、《天裂》、《天平》四卷),为读书界贡献了这一专题的上佳读物。(2012年4月)
《穿透历史》(田余庆等着,2013年7月,译林出版社)
这是创刊五周年的《上海书评选萃》之一,专论中国史的。其他七册也各有主题:《兴衰之叹》评骘世界历史与政治,《谁来决定我们是谁》探究思想文化,《国家与市场》讨论中外经济,《都是爱书的人》聚焦出版,《似是故书来》神聊藏书,《画可以怨》漫谈艺术,《流言时代的赛先生》大侃科技,读者自可相中契心的那本。除全国性的《中华读书报》,在地方报的书评版中,北上广不啻引领着读书潮流:北京《新京报》的《书评周刊》凸显京畿风范,上海《东方早报》的《上海书评》蕴涵海派韵味,广州《南方都市报》的《阅读周刊》颇得南国锐气。而《上海书评》每有整版乃至多版长文,堪称一大特色。这套《选萃》所收名家访谈与学者高论,几乎都是淋漓酣畅的大文,让人开卷有益,把读过瘾。
《家国万里》(李怀宇着,2013年6月,中华书局)
本书是对12位旅美学人访问记的结集。受访的两岸学人有余英时、唐德刚、张充和、刘再复等,都是中国文化在异国他邦的杰出代表。在访谈中,学人自道治学旨趣,固然价值不菲,但他们回望国共是非,评点红白恐怖,针砭民族主义,探讨民主转型,不乏过来者的沉重感悟,远观者的冷静观察,去国者的殷切期待,尤其值得寻味与反思。书名“万里”,强调的不仅仅时空间距,以现代交通论,中美往还已可朝发夕至,感喟的无疑是无以释怀的文化距离与家国情结。尽管他们都有余英时“我在哪里,哪里就是中国”的那份自信与坚持,但终极关怀毕竟还是指向故国。有受访者书赠作者语云:“暮年一晤非容易,留得枯荷听雨声”。这册访问记,不啻是旅居彼岸学人贻赠给远在此岸国人的暮年心语,我们能不屏息凝神拜读聆听吗?
《古书犀烛录》《古书犀烛录续编》(袁芳荣着,2013年7月,浙江大学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