憩梧阁院里挑着的红色灯笼被风吹动轻晃,照在花间留下一地光影斑驳,长日无聊,她在院里中了许多花草,并不像是其他官员家里那种只知无病呻吟的娇弱小姐。她的院里没有什么人,或许是被她遣去睡觉了。印象里,她总是那样,待府里众人极好,事必亲力亲为。
太子对钟毓琉的印象还都是在那日大婚。揭开盖头时灯下那个含羞带怯的美人,但凡普通男子,没有不动心的。
但,司止教他的第一课就是灭人欲。若不是跟母妃划清界限转而投靠无所出的皇后,自己那柔弱的母亲迟早要被这后宫里吃人的女子折磨死。皇宫里儿子皇子越少越好,那些后妃,势必要将年幼失势的自己害死。到时候自己死了就算了,也连累了冷宫里的母妃。
皇后当时之所以肯收留他,不过因为她入主中宫多年无所出,缺个日后的指望,她若是知道自己再等几年能生出六皇子李承泽,怎么可能收留他这个祸患。
司止教他,一个人要想成大事,必须要丢弃那些没用的感情。
情这一物,比砒霜更毒。
太子快走到正殿的时候,站在一旁昏昏欲睡的翠枝正要站起来向他行礼,太子抬手制止翠枝,进门看见钟毓琉手中拿着一个小小绣棚,不知道在绣什么。
她像是在想什么,太子站在门口半天也不见她有什么动作,烛光照在她脸上,皮肤像婴儿般透明润泽,长长的睫毛在眼底投下一圈斑驳的阴影。
“别绣了,晚上弄这个对眼睛不好。”太子脱口而出,语气不自觉地柔软。
钟毓琉诧异地抬头,太子站在刚进门的地方,一半的身形隐藏在垂下的珍珠流苏帘子后,玄色衣襟让一片暗色,似是沾了那女子的血,略显苍白的脸色透出一丝疲倦。
在清心殿那句“左右太子会宿在憩梧阁”不过是哄骗那群拜高踩低的势力奴才,给自己壮点气。没想到太子真的来了,刚刚是在关心她么,钟毓琉不觉呆了。
太子自己脱了外衫,走向对面的床榻,坐下脱了靴子,看着还在发呆的钟毓琉,眼底含笑。“怎么,发什么呆,还不来睡。”钟毓琉放下手里的绣品,一脸犹豫疑惑。
“怎么,不欢迎?你总不能让我回寝殿跟一个一身血的病人睡一起吧。”太子也不再看她,自顾自躺下,过了一会,身侧软垫下沉,钟毓琉身上有淡淡的香气,像花香,却比花香清雅。
“殿下,那个人是……”钟毓琉犹豫着开口。
“那个人啊……我们不说她可好?”明知太子敷衍,毓琉却只能噤声。
“毓琉。”太子开口,叫了钟毓琉的名字,声音温柔疲惫,“我是太子,很多时候都不能像其他普通男子一般。”
“我知道,殿下,你的辛苦毓琉都懂,不必,不必向毓琉解释什么。”钟毓琉紧紧揪住胸口的衣服,脸颊浮起一起嫣红,如桃花初绽。太子的自称从遥不可及的“本王”变成了“我”,那句“我们”,就算太子如此敷衍,她也不愿追究什么。
“毓琉,本王保证,那太子妃之位是你的,永远是你的。”
说完太子翻了个身,背对着钟毓琉睡了。钟毓琉刚刚温暖的心瞬间冷了,太子妃的位子,呵呵。若是可以,她宁愿太子妃的位置是清心殿的那个女子的,而他的心是自己的。
芙蓉帐暖,泪痕红悒。钟毓琉一滴泪滑落枕上,寝殿里燃了的暖情香暖不了任何人的心。
钟毓琉转身去看身旁躺着的太子背影,伸出手隔空贴在他心脏所在的地方。明明两个人离得那么近,心却隔着深深地沟壑,谁都过不去。
太子上早朝去了,钟毓琉装着还在熟睡,不肯起身。憩梧阁的丫鬟服侍太子洗漱时脸上都带着藏不住的笑意,心想着这下主子可终于能在西苑的官离离面前抬起头来了。钟毓琉背对着他们,眼泪早干了。
“娘娘,娘娘,快起来用早膳了。”翠枝眼角眉梢挡不住的笑意,“殿下都走了好长时间了。”
本以为自己看到的太子妃的脸应当是春光满面的,当钟毓琉抬起头是,那脸上的苍白和纵横的泪痕让翠枝心底大惊。
“娘娘,怎么了,殿下来,不好么。”钟毓琉缕了下脸旁的乱发,抬头时眼里却满是狠厉。
“翠枝,替我梳洗,咱们去清心殿走一圈。”翠枝一惊,手下力气不觉加重。
“翠枝,你弄痛我了。”钟毓琉轻按鬓角的手轻轻放下,抚过眼角的时候,眼睛里曾经的温柔和善已然全数消失。
翠枝给钟毓琉梳头的手慢慢变得轻缓,眉头紧蹙。
她是钟毓琉的陪嫁丫鬟,从小便陪在钟毓琉身边,记忆里小姐一向温文,待人是府里最好的,全没点千金小姐的脾气,对庶出的大小姐和家里丫鬟也都很好。可自从那日见了太子,便像魔怔了一样。
老爷说,天家是女子最嫁不得的苦处,于他们而言,感情是最不需要的东西。一向孝顺的小姐,从来没有像那日对老爷发那么大的脾气。
翠枝叹口气,小姐之前十九年加起来受的委屈,都没有在太子府这一年受的多。虽未高高在上的皇上亲封的太子正妃,太子却鲜少来看她,连一个最下等的小小舞姬都能爬到她头上对她指手画脚。
许是嫌心神不宁的翠枝动作太慢,钟毓琉轻轻推开她的手,自己走到梳妆台旁。望着她决然的背影,翠枝霎时觉得,自己那个温柔善良的小姐,或许真的从昨夜一去不返了。
这一路出门,翠枝跟着,拜高踩低的奴才们几乎将翠枝的肺气炸。那些人向钟毓琉行礼,姿态极尽谦卑,向钟毓琉谄媚地笑。看着那些人的嘴脸,翠枝心中忿恨,紧紧攥拳,指甲深陷进肉中。
钟毓琉微微偏过头,那声音清澈冷冽:“忍着吧,来日等殿下登基,后宫里的女人一多,这样的事情可不在少数。你不害人,自有人来害你。”
钟毓琉脚步轻巧,娉娉婷婷如弱柳扶风。说出的话却让翠枝一阵心惊,帝里天家真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去处。那个十九岁的少女,那个曾经温暖如阳春三月的少女,也要开始,为自保而害人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