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府乱成一团。一干奴仆被赶到太子寝殿外的长廊上,连太子妃都不许进去。众人大眼瞪小眼,不知为何被赶到外面,闹成一团。隐约间有几个大丫鬟看见太子急匆匆地回来,怀里抱着个被披风包的严严实实的血人,不知男女。
角落里响起个脆生生的声音:“没看到殿下都抱去寝殿了么,那自然是女子,看殿下那宝贝劲儿,说不定那姑娘醒了之后,咱府里要换个主子了。”
别的丫鬟婆子都是木簪丝带绾发,偶有几个能得主子赏赐,发髻间点缀着小小的玉制珠花。兴帝说先皇开国不易,应当节俭,李承赫身为太子,无论是做做样子还是真的节俭,皇子们都以此来讨老皇帝欢心。
府里丫鬟一律布衣木簪,而那个靠在墙角的女子,发上银簪上缀着一个拇指大小的珍珠,垂下的流苏由米粒大小的小珍珠串起,那女子微微颌首,珍珠流苏轻晃,流光璀璨。珍珠本不稀奇,稀奇的是她头上珍珠颗颗珠圆玉润,衬着比珍珠更玲珑的双眼,水波荡漾惹人垂怜。一袭大红水缎对襟襦裙,束腰处丝绣腰带裹着纤纤细腰,在灯笼橘黄火光下流光溢彩。
廊下吵哄哄的丫鬟婆子均安静了下来,眼里不屑,却不敢和那女子争辩,纷纷低了头。那是太子请来的舞姬,称水楼的官离离,平日一向和太子妃不对付,此时更是不管了就站在寝殿正门阶下脸色惨白的太子妃。“换主子”三字激得太子妃脸色微青,却不敢发作。
“钟毓琉,怕是你的好日子没几天了。”
太子妃钟毓琉,是丞相家的二小姐,虽是二女儿,却是正房所出,素有京城第一才女之称,相貌性格也都是最好的。两年前偷偷跟着爹爹去看春狩,在林子里差点被太子射中,太子以为她是附近农家的姑娘,微眯着眼睛警告她这里不是她该来的地方。
那眼神危险声音却清淡魅惑,两种气质在一个人身上近乎完美地融合,玄色衣服衣袖上暗绣着蟒纹,那男子的身份昭然若揭。
自那日从狩场回来后,钟毓琉再顾不上自己的身份,缠着爹爹想办法让自己嫁给太子。事情自然顺理成章,太子已到成家立业的年纪,她是堂堂宰相嫡女,身份自然没有什么好挑的。
大婚那日,太子脸上一如往常,平静无澜,看不出悲喜。毓琉想,自己这容貌与才情,太子必然也是喜欢的。外人说太子庸碌,她从来不觉得,林中那一瞥,她敢断定太子自然不是池中物。
至于现在这庸碌的样子,毓琉想,他这么做自然是有他的道理。她是她的夫君她的良人她全身心托付的人,自然要信他,护他,助他。只是,太子待她,太温柔了,心里总是觉得缺了什么。
回娘家的时候跟娘说,娘还在笑话她。她这样温润如水的女子,太子自然是要温柔待她的,温柔,便是喜欢。
可是今日,她怕了。
太子抱着那女子丝毫不顾威仪一路撞进来,大半夜闹得太子府鸡犬不宁。站在阶下,看不见寝殿里发生了什么,太子贴身的丫鬟将血水一盆一盆地端出来,额头上都挂着细密的汗珠,脚步急切匆忙,进来出去从她身边走过,似乎都没看见她这个太子妃。
毓琉站在廊下,过堂风穿过她宽广的衣袖,袖上华贵的牡丹翻飞却显得凄凉。头发还没绾好,有几缕散在耳边,耳环也只带了一只。这个狼狈的样子,想来谁看了都想笑极了吧。毓琉耳边只剩呼呼风声,官离离的讽刺也听不见。
自从自己容忍这个低等的舞姬住进太子府的那天起,自己作为太子正妃的威仪便已经一点不剩得消失了。
官离离美丽冷冽的脸和太子送她的珍珠流苏发簪在毓琉眼中渐渐模糊,广袖里藏着的手握紧,修剪圆润涂着蔻丹的长指甲深深陷进肉里。不能再忍了,不能容这些地位低下的人一个个爬在自己头顶趾高气昂地对这太子府指手画脚了。
“为何偏要是我温柔如水宽容大度。”钟毓琉闭上眼睛,再睁开,眼底的凄惶犹豫全烟消云散。
“官姑娘请回吧,这是我太子府的家事,打扰姑娘休息真是不好意思。”钟毓琉向官离离躬身行礼,脸上笑容如三月春风。
官离离似乎没想到这次钟毓琉居然没有恼羞成怒,眉尖微蹙,廊下众仆从都在等着看这个软弱的太子妃的笑话,却没想到太子妃竟然毫无尴尬之情,那双眼睛含着笑,如沐春风,像是官离离从来没有做过任何让她为难的事情。
钟毓琉淡然将耳边垂下的那缕发丝绕到头上凤尾金簪上,取下耳朵上仅有的那一只耳环,随手递给身边的丫鬟,之后再也没看过官离离一眼。
整整衣衫向廊下哑口无言的众人说:“今日晚了,想来殿下也不需要你们,各自回去吧,别在这里惹殿下心烦。”
复而转身向身旁扶着她的丫鬟说道:“殿下寝殿里有病人,左右殿下今夜要宿在我憩梧阁,翠枝,我们先回去收拾收拾。”
钟毓琉长得本就漂亮,不同于官离离的美艳,她的美雍容华贵令人不敢逼近。脸侧没有整整齐齐绾好的落下的碎发更添了几分妩媚动人的气质。鬓云欲度香腮雪,饶是女子看了也不禁要赞叹吧。
毓琉目光含笑,扫了眼廊下众人,翠枝扶着袅袅地向外面走去。剩下周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的仆从互相看看,不知道该说什么。
“你家太子妃娘娘说的话都没听明白么,散了吧。”官离离看向灯火通明,丫鬟鱼贯而入的寝殿,微微叹口气。
钟毓琉一向懦弱,往日自己看不惯她娇柔矫情的样子,每回见了都要一通讽刺,次次激得她脸色青白,手足无措。有几次甚至恼羞成怒,丢了宰相小姐太子正妃的威仪,憋红了脸泼妇般要来追打她。让府里的人看了不少她的笑话。
今日太子公然抱着个女子进了寝殿,又让扶桑请了最好的大夫来,太子妃来了亦不让她进寝殿,被扶桑堵在门口,让府里众人又看了一圈笑话。
自己那句“换主子”在这么多人面前让她如此尴尬,她竟然不动声色,甚至,完全不往心里去的样子。官离离笑笑,想来寝殿里这姑娘以后日子,可不好过了。
太子府里的众人都散了,各自回各自的地方睡觉,官离离自己一人靠墙站在廊下,过堂风吹动头上珍珠流苏。扶桑听到外面一点吵闹声都没了,疑惑不已,走到门外,只看见官离离一人。
“咦,人都散了,离离,你怎么不回去睡?”官离离笑笑,看向扶桑摘掉面具后的脸,刀伤横贯整个脸,斜斜将脸劈成两半,一张温润如玉的脸,有了那疤,无论做出怎样温柔的表情都狰狞极了。
“没想到钟毓琉那草包还有两下子……”官离离鼻子微酸,别过脸,不去看那刀伤。
“怎么,你吃瘪了?”扶桑笑笑。“人家好歹还是太子正妃丞相千金,你别像猫玩老鼠一样日日捉着她玩。”
“别说我了,那里面的人是谁,主子的新欢?”官离离摸摸头上的流苏,微微皱起鼻子。
“和你一样,也是个杀手。怎么,吃味了?”官离离放下手里的流苏,将一个瓶子摔倒扶桑身上。
“谁和你一样闲着没事,我要睡觉去了。看那血流的,估计身上伤不小。女孩子身上留疤总不好看,那凝玉膏……你拿着,给主子,伤好得七七八八时再用。有点疼……她也是杀手,我想,这点疼不会受不住吧。”官离离说着就要走,扶桑一跃而起,脚点在门槛上,落在官离离身旁,捉住她手腕。
“你就要回去了,你不进去看看?”官离离一阵好笑,“我进去做什么,这都什么时辰了,我得去睡觉。唉,扶桑放手,我要走了。”
官离离扯扯被扶桑拽在手里的衣袖,又好气又好笑,转身离开,衣袖的白绢拂在他脸上,带着些许旖旎的情愫。扶桑看看已经空了的手,无奈叹息。
“我的心在你身上,你的心却始终在别人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