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都的夏夜,早没了什么人,风微微有点凉,萧瑟地吹过沿街人家的纸灯笼,撞在檐下发出嚓嚓的声响。
向晚执一壶酒,一身白色中衣,手肘处不知在何处蹭了灰,未束起的长发被风吹着凌乱,看起来,狼狈极了。一路踉踉跄跄,不觉竟走到了当初交货的三里桥。
不知谁好心在桥旁竖起杆子,挑着一个白纸灯笼,在这样的夜里,竟显得分外苍凉。向晚一时不查,绊在台阶上,摔在桥上,也不愿起来,斜躺在阶上翻个身,顺势睡在冰凉的石阶上,举起手中的酒壶往嘴里倒。两颊酡红,眼神迷离,分明已是醉酒的样子。
“你走吧,江向晚。江向晚,你且滚开吧!谁稀罕……谁稀罕你护着……”手里的酒壶倒不出一滴,向晚烦闷,随手砸到石栏上,一声脆响,化作一地碎瓷。“连你这破酒壶也敢欺负我……”
“躺在桥上喝酒,你倒是逍遥自在。”爽朗笑声传来,向晚勉强地支起上身,混沌的眼里只看到一个轮廓模糊的白色影子,一晃一晃地过来,“哟,喝多了。”
那人也不认生,径自走到向晚身边坐下,将手里酒壶递给她。“滚开,这是姑娘我的地盘,这是我的桥,你滚开。”向晚把他手里的酒壶推开,想伸脚踢那个人,脑袋晕晕沉沉,最终还只是让自己摔的更狼狈。
“怎么,江向晚,你那日在称水楼桌上一舞不是挺风流清雅,挺招人的么,怎生现在如此狼狈。”那人一把将快要滑下去的向晚拉住,提着衣领揪上来,在身旁安置好,手卡住向晚的脸,强迫她看向自己。
向晚眼神早没了往日的清亮,一双眼眯起,莹莹水雾迷蒙。“称水楼是哪啊,江向晚是谁啊,你是谁啊。”那人一双魅惑的桃花眼里藏着戾气,云波诡谲,深黑的瞳仁像漩涡般,像是生生能把人卷进去溺死。
“啧啧,看这小脸,这眼睛,长得可真是好看,真是勾人啊。可惜啊可惜,你这眼睛是个陷阱,是深海,掉进去,就淹死了。我可看出来了。”向晚突然捧住那个人的脸,靠近了地看,鼻尖几乎贴上去,那男子也不退,由着她贴上来,只是眼里的怒气更盛了。
“你平日喝多了,就这么待靠近你的人么。”那人握着向晚的下巴,拇指无意识地摩挲向晚的脸,指下肌肤灼热,“你那伤,折腾得到不轻,下巴都尖了。”
似乎是握得太紧,江向晚不适地哼哼着,扭扭脸发现挣不开那人的禁锢,便伸出手抓住那人的胳膊。
向晚没有柔滑细嫩的手指,一个朝不保夕的杀手比起画楼上执针线细细绣牡丹的小姐自然不同,手背上纵横着狰狞的伤口,手心里一层老茧,蹭得那男子不觉放了手。向晚趁机拖了禁锢,将脸转过去,眼神迷茫哀伤,指向三里桥远处的灯火。
“你看,人人都有家。就只有我没有。”向晚喃喃地说,孩子样歪着头,“我以为她救了我,就是收养了我。可是,我还是被赶出来了。她说要装作不认识她,我很乖了,她还是不要我了,她是不是嫌我脏。我也嫌弃我自己。沾了一身血,好脏好脏,怎么都洗不掉。”
向晚缩起腿,紧紧抱住自己。那人这才看到她只穿着中衣,甚至还是光着脚,刚刚被自己那样揪了一下,领口微微敞开,露出锁骨上一道醒目的伤疤。
衣服被自己扯得有些散了,冷风就那样从领口灌进去。那人无奈地看看身上飘逸的白衣,按住了向晚的头,强迫她看着自己的眼睛,“你呆在这里不要动,我马上回来。”
白衣人刚刚离开江向晚的视线,她就手脚并用地从地上爬起来,挣扎着扶着石栏向反方向走去,双眼仍旧是眯着,却已回复清明。
居然是他。
向晚在心里想。脚步虚浮却紧促,眉头微微蹙起。要快点走,向晚一刻不停地催促自己,身后仿佛是有万千猛兽追赶,一回头就会被卷进一场血雨腥风,自己会连骨头都不剩。已经没有力气去想这样离开会不会惹怒那个深渊一样的人,向晚只想离开,一刻不停地远远的离开。
风渐渐停了,向晚跑着,光着的脚和青石板碰撞发出细微的声响。不知要去哪里,只要逃离便好。路两侧的小院鲜少有灯光,远远的有几个灯笼,昏黄的灯光拉长向晚的影子,寂静的可怕。
“不对,太安静了。”向晚猛然睁大眼睛,微微偏过头向后面看,空无一物的漆黑街道向巨兽的口,吞没了星星点点微光。向晚长发打了结,狼狈地垂在身后,此时却像有风吹过一样微微颤动。
两柄剑闪着寒光,带着破空的呼啸朝向晚直直刺来。穿黑衣的人在夜里看不清踪迹,而向晚白色中衣着实扎眼极了。
向晚一声嗤笑,昂首对来人道:“你家端王爷近日可还安好。”两人间只有一人剑尖微顿。有一个就够了,向晚浅笑,“冤有头债有主,我日后自然不会找你们报仇的。”
手习惯性摸上腰间的时候,向晚的笑却僵在嘴角,眼里闪过一丝凄惶。端王府的杀手自然不是吃闲饭的,向晚失神的一瞬间,两柄剑破空朝向晚面门刺来。
向晚凄惶一笑,翻身推开,脚尖轻踏攀上路旁人家的墙头。院里枯死的桃树叶落尽,只剩枯枝,向晚随手一折,不想却被小枝划破手掌。向晚顾不得那么多,手里刚折下的一截枯枝被染红,两柄剑在空中一顿,那两人不假思索地便向向晚刺来。
向晚闪身躲过,醉酒让她思维和动作都慢了一拍,两人袭至身前才想起出手,剑锋破空,在向晚腰间留下两道深深血痕。其中一剑刚好划在早前在太子府受的伤上。向晚栽在街上,抬头去看跌到另一边的两人时,满意地笑了。纵然是她反应慢了一步,那枝折在手里的枯枝已经变成四小段插在那两人的眼里。
“师傅教我,别人若是威胁了我的命,出手时自然不用讲究什么道义。”向晚扶墙站起,走到他们身边,捡起落在地上的剑,“你们现在瞎了眼,可是,你们在我身上划了两道,也算是扯平了……刚刚你们想杀我,现在,我想杀你们。”
向晚手起刀落,两人躺在地上一阵抽搐,再无声息。
所幸他们剑还没伤到自己时就已出手伤了他们的眼睛,突然失明的巨大恐怖,饶是训练有素的杀手也无法承受,两人手下皆是一顿,剑仍是靠着惯性划过去,到底还是伤了向晚。
两边腰上都有伤,向晚都不知道要把自己的手放到哪里去。扶着墙继续往前挪,向晚笑着,若是宋昭知道自己弄成这个样子会不会一气之下再也不管自己。
这下自己真的是孤身一人了。血液迅速流失,向晚脚步虚浮,不同于喝多了那种暖暖的柔软的感觉,身体冰冷沉重,眼前一片模糊。这一次,身边一个人都没有,向晚睁着已经看不见什么东西的眼睛看看周围,这一生到此真是到头了吧。
一阵天旋地转后,向晚摔倒在路上,昏黄的光里远处的那个纸灯笼在风里晃了几晃,最后彻彻底底地变成一片漆黑。
三里桥的风寂寥地吹过那个碎了的白瓷酒壶,穿着白衣身材修长的男子阴着脸看着,眼底波涛汹涌。紧紧攥住手里的锦缎披风,关节发白。
“你们刚刚,看见她往哪里走了没。”
那男子语气平淡,周身气氛压抑,身后桥下跪着俩个人,瑟瑟发抖不敢应声。
“殿下,她喝了那么多,走不远的。”一个带着白玉面具的人走到那男子身边,摁住他的肩膀,平复他的身体周围升腾起的暴戾之气。
“扶桑,你那日在称水楼看到的拦着她的男人,真是六弟无疑?”太子手指不觉略略松开,语气颇疲惫无奈。“殿下不信?”
“若是六弟,绝不会留活口。”太子抓紧了手里的披风,急急向桥上跨去。
太子真是没想到,江向晚那女人,居然没有按照他的要求去找太昊印,安排在茶馆酒楼还有寻找太昊印路上的那些人全没了用处。
在太子府里明明一心想着怎么和自己周旋怎么活下来,给了她只能活三月的毒药,她似乎却又一心求死,不老老实实地去找太昊印,腰上的伤还没好就去杀人,还在称水楼里桌上一舞引起了端王的注意。
太子突然想到那日向晚去杀他,和自己暗卫打起来,那卓绝的轻功那妖娆的风姿。那样柔软的身姿,不知她跳舞时是什么样子。太子脚下一绊,突然发觉自己今夜竟然如此异常。不过一个会抓人的猫儿么,有什么稀罕。
身后扶桑的带着那两个仆从追上来帮他到处找人,太子斜斜瞟向他。不禁暗想,幸好早就把扶桑安插在称水楼,弹一手好曲子,在青楼当个不露面的琴师确实合适极了。等下找到那女人回去,定要在所有青楼酒馆茶馆这样热闹的地方都安插上自己的人。
“啊~~~”惊恐变形的叫声回荡在凄冷夜空,太子突然开始后悔今日带出来的这两个没见过世面的仆从。
扶桑在前面带路,走到了那仆从发现的两具尸体旁。那两人双目已瞎,胸口各有一个狰狞的伤口,有一个血已经凝固了,地上漫开暗红莲花般一滩,另一个的伤口还在冒血。
“两个人的眼睛她都给扎瞎了,倒真是狠。”扶桑摇摇头。
“这两个人大概是来杀她的,她应该离得不远了。”太子踢开两人的尸体,要往前走,扶桑手里提的灯照到地上一滩蔓延出去的血,太子霎时瞳孔紧缩。
“看来她当真离不了多远了,这种失血的量,说不定走两步过去就能看见那姑娘的尸体了。”扶桑装作没看见太子的异样,摇摇头大声叹气,举高了手里的灯笼。
那人在十来步外脸朝上躺着,腰间似系着大红腰带般,被血浸透。头发乱乱的压在身下,身上中衣沾满血和灰,分辨不清本来的颜色,却被拽的整整齐齐,之前被太子拽开的领口也已经重新整理好,安安静静的闭着眼睛,双手交叉在腹上。
“我放你一条生路,你就这么对待我对你的恩赐么?”
太子抿了下薄唇,十来步的距离尤嫌太长,走到向晚身边,却不肯看她一眼。
“扶桑……”
“我的爷,别装了,再不把她带回去,可就真的要死了。”
扶桑眼前一花,太子已经用臂上搭着的锦缎披风将向晚捂了个严实,打横抱起,使了轻功朝太子府奔去。兴许是没料到自己主子有这样厉害的武功,那两个仆从皆瞪大了眼睛。扶桑用手里灯笼后面的杆挨个敲了一下。
“今晚你们什么都没看见,殿下不会武功,那女子是殿下在路上捡的,他们之前并不相识。”扶桑隐藏在面具下的脸看不清表情,露出来的眼里闪着寒光,吓得那两个仆从浑身发抖不敢做声,跟在扶桑后面架着来时的马车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