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雨打竹叶沙沙,有一滴雨水落在向晚的眼睛上,一阵沁人的清凉。
这是死了么,倒像是许多年前,还在家里的时候。顽皮地把竹床移到窗下去睡,刚刚睡熟外面却下了雨,一滴雨落在额头,凉凉地闹醒了困乏的小向晚,勉强地艰难地睁开眼睛,有个温婉的女子用她柔软温暖的手拂去她额顶的雨水,为她掩了窗子。
“娘。”
“呦,我的江姐姐,你居然还能醒过来,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你那毒必不用愁了。”向晚艰难的睁开沉重的眼皮,入目的竟是宋昭美艳的脸。
“我怎么会在这里。”向晚开口,声音嘶哑难听。不可置信地向四周看看,“这是,平竹寺?”
“是你从青楼里捞出来的那小姑娘救了你,这次倒是有了好报。只是下次可别乱捡不知底细的人,都说了多少次,心是杀手最不该要的东西,心才是你的毒药。”宋昭贴近了向晚的脸,仔细看了看她的脸色,“你昏迷之前念叨着平竹寺,那小姑娘倒是个有心人,居然把你硬拖来了,到早上天大亮了才把你拖到寺门前,一双小脚磨得都是血泡。”
随着宋昭的叙述,向晚终于回想起那晚发生的事情。买下了那个姑娘自己还没看过她一眼,从那里到平竹寺那么远,她竟然能拖着自己走这么远。“你昏睡了三天,那小姑娘的脚也好得差不多了……”
宋昭说着,门突然被撞开,龙玉领着一个穿着大大的男子的长衫的小女孩,约莫十五六的样子,瘦瘦小小,显得眼睛格外大格外水灵。
“江姐姐,”小女孩怯生生地走到床边抓住她的被角,“你的伤还痛么。”
那眼睛怯生生的样子惹人怜爱,向晚不觉语气柔软极了。“你叫什么?”
“回江姐姐,奴婢叫环玦。”对着向晚的目光,环玦低着头,看起来怯弱极了。“你不是我的奴婢,叫我姐姐就好。环玦这名字真好,是块好玉,是谁给你取的,你家里其他人呢?”
“名字是……”环玦抬头看了向晚一眼,“是哥哥取得,我娘没了,我爹把我丢在舅舅家另娶后娘,卖我的……卖我的的我的舅舅和舅母。”环玦软软的手指摸到了向晚的手,冰冰凉凉却让向晚心惊。
“你……舅舅舅母待你不好么?”向晚顺手把环玦的手捧在手心,眼睛只看着她白净细弱的手指。
被向晚捧在手心里的小手,指尖轻颤微微曲起来,那小小的人儿却没了声音,向晚不解地抬头,看到环玦小小的肩膀轻颤,眼睛里一泓清水满溢了出来,紧咬着嘴角,不敢哭出声。
“别哭,以后就跟着我和门口那个漂亮姐姐。我不在了,漂亮姐姐还会照顾你……”向晚知道,娘亲早死自小寄人篱下的孩子,怎么会有这么柔软的手指,向晚希望自己的疑心是多余的,这样小的孩子,目光这样清澈单纯如水的孩子,怎么会,怎么可能是个杀手细作。
向晚把环玦小小的柔软的手掌包在手心里,那手掌柔软的像一片羽毛,让人不敢用力去握,似乎一用力就要捏碎一样,向晚手里的茧子似乎磨痛了她,环玦轻轻缩了下手,小小细弱的胳膊僵硬着。
“别怕,姐姐是杀手,手里多少都会有茧子。那个姐姐……慧生师傅你见过了没?”向晚的目光像是深不见底的漩涡,将环玦的心思深深吸附凝滞,不能挣扎。
“慧生师傅刚刚要去洗衣……”
“你以后和我们在一起,姐姐们也不是什么有钱人,你虽然还小,却也要要学会帮我们做事。环玦,你先去帮慧生师傅洗衣吧。”向晚凝视环玦的目光让她无所适从,将手从她掌心抽出,逃也似的离开了。
“江向晚,我都不知道怎么说你好,”禅房小极了,方才向晚试探环玦的那一番话,宋昭虽然坐在门槛上仍然听得清清楚楚,也懒得进去,就在门口坐着,懒懒地剥着一个不知从哪偷来的橘子,“你买了那姑娘,又不信任她,偏要什么都问,你既然不信任,又何必带她回来。”
“她口中的舅舅舅母在卖她的时候,和老鸨一直吵到我去三里桥交了货拿了钱,我会轻功倒是快,可我那晚重伤,本就没什么力气了。一来一回再加上交货时耽搁的时间,少说也有半个时辰。况我从那青楼经过的时候,他们吵得正酣,声音大极了,像是故意在引起谁的注意。她那手指细软,我问她舅舅舅母有没有为难她,她很聪明,什么都没说……”
向晚斜斜地倚在榻上,伸出手看着自己剪得圆圆的指甲,长长的睫毛掩住瞳中光影,窗外的竹子反射的水光在向晚眼里倒映出一片潋滟。
“阿昭,我那晚……杀了个大概是想从青楼里逃出去的姑娘。那争吵声传到我耳朵里的时候,我在想,我在想,万一他们真的是想把环玦卖到青楼里,而手指连一点劳作过的痕迹都没有是因为她的舅舅舅母一早便想把她买进青楼,那么,环玦这一生,可就是毁了啊。”
宋昭将手中的橘子皮朝向晚劈头砸去,用了十足十的力气,仍被向晚轻巧接住。
“江向晚,你是被龙玉那女人弄傻了么,怎么在你眼里青楼女子个个成了贞洁烈女,你杀的那个说不定正好伸头想看她情郎来没来的时候被你撞见了,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优柔寡断。江向晚,你已经把小环玦弄回来了,你看她那个样子,哪里有点杀手探子的样子,你什么时候又变得这么敏感多疑?”
自从那日向晚把被打得遍体鳞伤奄奄一息的龙玉从青楼里偷出来后,向晚就变得对青楼敏感多了。龙玉不肯失身差点被打死最后仍是妥协,向晚现在觉得,青楼里所有接客的女子都是不得已,都被打到半死过。
“那你别怀疑环玦啊,你别问她这么多东西啊,你看把她吓得。”
“我在青楼见到端王了。我在青楼杀肖富的时候出点岔子,我……我跳了落雁归鸿舞。”向晚咬咬唇,艰难地开口,没办法抬头去看宋昭霎时变得铁青的脸色,“他替我解决了肖富的护卫,问我龙玉在哪里,而且……雇我杀太子的,就是他的亲卫。”
“苍天呐,我的小姑奶奶,我就说当时不走留在京城就是个祸患,你们能不能别再和端王纠缠了,求你不要报仇了好不好,你感觉找找什么太昊印赶紧问太子要了解药咱收拾收拾跑吧。”宋昭冲进屋里扯了被子就要把向晚拉起来,却被向晚压住手,看向宋昭的眼睛里似有万般星光。
“我就要在这里,看最后谁杀得了谁。”
“江向晚,你真是自己活活找死啊。”
可是我明明,明明很想很想活下去。向晚松开宋昭的手,紧紧揪住自己袖子,似乎这样才能忍住要涌出的苦涩,才能平复忍不住颤抖的肩膀。不为谁,像个普通的姑娘家一样,为自己,好好地活一次。
宋昭走的时候已经到了傍晚,向晚靠在床上,透过窗户能看见龙玉领着环玦在院里生火做饭,天边红云如火灿烂,照得平竹寺灰暗的屋顶泛起血红的光,像是潜伏着嗜血的巨兽,翻涌着,挤挨着。
从云缝间透过的光暖暖地照在龙玉和环玦身上,带着暖暖的光晕,身后是已经干了的衣服,被风懒懒地撩起。那样子,像是普通人家的姐妹一样安详,向晚苍白纤细的手指揪紧自己胸口的衣服,觉得自己躺在这里,着实多余极了。
“你倒是忠心得紧,都自身难保了还不忘了给你那小姐铺路。你怎么就知道没了你她不会活得更好?你怎么就知道于她而言你不是一个碍着她飞黄腾达的绊脚石?”
向晚闭上眼睛,昂起头靠在身后的枕头上,睫毛轻轻颤抖。龙玉安宁地住在这里,她心爱的端王在找她,自己那样隐瞒,到底做错了没有。
“江姑娘。”晚饭后龙玉哄环玦在房里睡了,拿着向晚那晚装银子的包裹把向晚叫到院里,“这钱,江姑娘还是拿回去吧。”
“怎么,你嫌这钱脏?从前我将你从青楼抢出来,你奄奄一息之时,也是用这样的钱来换回你一命……”向晚扶着伤口,看着站得远远的龙玉,不由得苦笑。
真的,都变了。
“我从没要求你管过我。我曾救过你,你亦救过我。那恩早报完了,你又何苦,非得跟着我。”
天渐晚,而月亮却没出来,平竹寺前殿的灯光亦照不到这小小的院落,天地间最黑暗的那一会,龙玉声音淡淡,像是和向晚只是陌路相逢的过客。向晚看不清她的表情,也看不见她的心。被龙玉从那个破庙救了之后那几年的情谊,真就那么不值一提。
“向晚,你不是向往自由自在的生活么。”
“可是向晚,我想过平静安宁的生活。”
“你走吧,江向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