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还记得去年时在太子府过年时的盛况,官离离的梅花一舞,环玦偷藏的一盘梅子……不过一年,已经物是人非,向晚已经抱着烈儿坐上了去昊州十里街的马车。马车摇摇晃晃,一如曾经去南疆时那样,只是身边陪着的人变成了一堆堆货物。
“大嫂去十里街做什么啊,那地方全是山,要是春天还好,漫山遍野的桃花那个一开呦,别提多漂亮。现在大冬天的,下了雪,路烂得没法走人。那地方偶尔去去还好,要是在那里,真是没法住人。”马车本就是用来拉货的,随意用布幔遮了一下,四处漏风。
“徐大哥对十里街蛮熟的啊,我是去找我相公的,我相公在昊州做生意,住在十里街。”向晚把包着烈儿的被子扯过他头顶,那孩子在这样四处漏风寒冷异常的马车里还睡得哈欠连天,时不时地咂咂嘴,仿佛做了什么好梦。
向晚虽不是这孩子的亲娘,可烈儿像是天生就和向晚亲近,向晚伸出手指轻轻摸摸烈儿红润脸颊,他在睡梦中竟还伸出温热小手抓住了向晚的手指。
“你喜欢我啊。”向晚看着烈儿天真可爱的样子,忍不住轻笑两声,逗了逗他的脸颊。
“大嫂的夫君真是奇怪,十里街离昊州可不算近呢,下雨下雪山路又不好走,怎么会想着住在那种地方?”
“咳……呵呵……他们男人做的事情,我们女人家怎么知道他们想什么呢,兴许是看上十里街的好风光了。”
“嘿嘿,大嫂可要小心了,我们那边有句话是形容十里街的,‘桃花林,美人窝。’十里街那地方美人可多了……”
“哼,我家那死鬼,借他几个胆他也不敢。”
赶马车的是个昊州人,正巧从盛京办了事要回昊州,遇上了从镜阳湖出来在路边独自走着的向晚。那人看向晚抱着孩子,又正巧顺路,便带上了向晚,权当路上无聊,寻个伴儿。
“大嫂,眼瞧着天就黑了,咱们找个客栈先歇息吧。”
“好,劳烦徐大哥了。”向晚头上扎着头巾,穿着一身枣红色粗布衣服,抹黄了脸点齐了麻子画乱了眉,温润秀气的眉眼生生画成村妇大婶,跟着赶着货车的商贩,不起眼极了。
客栈都是一个样,普通极了,所幸还算干净。向晚说自己奶水不足,那赶车的徐大哥竟不知从何处找来一匹正产着奶的母羊。羊奶的味道虽然奇怪,还没捧到烈儿面前,那孩子就已经皱了眉头,可等到向晚拿小勺去喂时,他又乖乖张嘴喝下。
这一路跟着向晚那样颠沛,烈儿却始终没有哭闹,倒是个懂事的孩子。
“烈儿,阿娘知道你不喜欢羊奶的味道,可你还这样乖乖喝掉,也不闹阿娘。你这样天生就有成大事者的隐忍,阿娘真是……”向晚轻轻搅动木碗中的羊奶,兀自跟烈儿说着话。烈儿从襁褓中伸出穿着小棉袄的胳膊,在向晚面前不断挥舞,可爱极了。
“大嫂。”向晚正给烈儿喂奶,便听见门外徐大哥“梆梆梆”地砸着门,门的上半段镂空糊着白纸,走廊里的灯笼将他的影子映在门上,侧身站着,手里还拎着不知是什么的东西。向晚有些迟疑,伸向门的手僵着。
“徐大哥有事么?我和烈儿都已经睡下了。”
“哎呀,都睡下了。我看这天冷,从楼下的时候顺手拎了一壶热水,想着给你泡泡脚灌个汤婆子,别冻着孩子……”徐大哥还没说完,向晚“哗”地拉开了门,徐大哥侧身站着,手中拎着的水壶外溅了些热水,还在嗤嗤地冒着热气。
“你看,真不好意思,你都睡下了……”徐大哥憨厚笑着,一边说一边将手中的铜水壶递给向晚,话还没说完,他手一翻,一壶热水尽泼向向晚,藏在袖里的软剑抽出,向晚还未来得及反应,寒光就已经掠到面前。
惊变突生,向晚不及反应,一壶热水和一柄软剑直奔面门而来,眼看躲闪不及,眼前一个黑影掠过,将向晚牢牢摁在怀里,热水与刀刃便全砸在那黑影身上。
“李持?”李持黑了许多,嘴唇周围一圈胡茬,只看了向晚一眼,便挥剑转身,两三个回合便将那个自称昊州商人的徐大哥斩于剑下。
“你既然都要报仇,还留着那些妇人之仁的念头做什么。”李持坐在床榻上,看了眼肩上向晚包扎好的白色纱布,又扫了眼站在他对面的向晚,“不学着像端王那样狠毒,你那什么去和他抵抗?”
李持声音低沉,裸露在外面的胳膊皮肤黝黑满是伤痕,胡子拉碴显得分外狼狈。全然没了第一次相见时那个踩到尾巴的猫儿一样的小侍卫的稚嫩毛躁。
“李持……”
“我杀了那个人,这里不能呆了,抱上小殿下我们快走。你之前都躲到哪里去了,我安排好殿下交代的一些事,到处找不到你,要不是在路上偶然听见你说话,我还不知道要到哪里去找你……对了,你怎么画成这个样子……唉?你怎么了?”
李持头发随意束在头顶,披上放在床上已经破了的衣服,拎起靠在床边的剑正要走,却看见向晚怔愣地看着他,眼角隐隐有些泪光。
“你怎么了?”泪水顺着眼角滑落,洗掉了脸上黄色的涂料,露出下面白玉无瑕的肌肤。李持伸出手想替她拭泪,还未碰到她的脸,猛然醒悟一样,讪讪地收了手。
“你的伤不要紧吧。”向晚抹掉脸上的泪,却因为脸上还涂着那土黄色的颜料,一把下去将脸抹得黄白交错。李持回头看了一眼,绷不住地笑了出来,露出一口白牙。
“不要紧,皮肉伤。快走吧。”李持抱起烈儿塞到向晚怀里,拉起还在怔愣的她下了楼,楼下杨树上拴着他的马,拎小鸡一般将向晚拎到马上“要去哪。”
“发什么呆,去哪?”李持坐在向晚背后,手臂突然从向晚身后伸了过来,将向晚整个人环在怀里,向晚脑子一空,却见他拿着一根不知从哪弄来的布条,将向晚胸前怀里包着烈儿的被子绑在向晚身上,“这匹马跟了我很多年,性情温顺。这样烈儿不会掉,你别怕。”
“我……呃……去昊州十里街。”向晚低着头,闷闷出声。
李持看她低着头,以为她冷,伸手摸了摸她身上粗布的薄袄,随手脱了身上披风裹在她身上。李持手脚粗重,披风裹着向晚口鼻,带点血腥味的青松气味充满向晚胸腔。青松味道那样重,呛得向晚眼泪直流。“你和殿下身上味道一样。”
“呃……是么。”李持顿了下,僵着岔了话题,“去十里街做什么。”
“张悉昙在那里,我有事找他。”向晚口鼻被包在披风里,声音沉闷,一只手扶着马鞍,一只手托着胸前的烈儿。
“张悉昙……他啊,你找他有什么用。想混进端王府毒死端王?你怎么知道你就能混得进去?”李持的声音带着笑,听起来有些邪魅。
“我从小也没学过这些阴谋诡计,李承泽是怎么把李承赫弄死的,我就依照着他的手段把他弄死。对了……你怎么知道张悉昙的。”向晚突然惊觉,回头去看身后的李持,不料李持一直看着她,目光相对间李持迅速地闪开。
“我不仅是太子府的侍卫,也是殿下的暗卫,这样的事情,我怎么会不知道。可是殿下不是曾经下令让张悉昙毒傻它父亲么,他又怎么会相助于你……莫非……”冬夜的风刺骨,两人坐在疾驰的马上,风刮在脸上,锋利如刀。
“他爹没傻,我瞒了殿下。”
李持沉默了片刻,许是恼怒她瞒了殿下,瞒了太子府许多人。
“江姑娘,有没有人说过你却是不适合做细作,你太轻信别人了……我是指你坐的那辆去昊州的货车。昊州离盛京那样远,这样的冬天不会千里迢迢跑到盛京来买什么东西……你太容易轻信别人了。”
“我……从前有人说过的,说我心思恪纯。我又不用去做细作,我只要找个机会混进去,给他的饭食里下点药……”
“你以为端王从没见过你?你以为端王会让你混进去?你以为端王会让你带着毒药进府?你以为端王会让你经手他的饮食?你这样的心计和脑子……”
“你不是李持!”向晚头顶戴着斗篷上的风帽,翻过来的毛皮随着她的动作蹭在李持脸上,李持顺手摁了向晚脑袋一下,将她的头扣在怀里,那一瞬,那样的熟悉。
“我……我大概变了很多吧,有时候连我自己都认不出了。江姑娘,我是李持,是被你杀了唯一的亲人的李持,是殿下放弃了钟太子妃派来保护你的人。”李持叹了口气,轻声说着,“我从前不爱说话,轻率幼稚。那是因为有哥哥照顾着,没了哥哥,我……”
“对不起……对不起……”
“我们一起去找正主报仇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