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流大约早知要生变故,竟在盛京城里留了一条地道,城外小树林里藏着早就等候着的马车。
“我们先去药庐,风寒在大人看来虽是小病,甚至可以不治自愈,可是烈儿不行,烈儿太小。”不止盛京城内,现在城外也满是端王的人,温流让向晚和扶桑躲在车里,自己在外面驾车。
“四先生……”扶桑刚刚要开口,就被温流打断。“你还是叫我温流吧,四先生……呵……”车外温流声音稚嫩,却带着遮不住的沧桑。
“温公子,我想问,你师傅,帝师司止在哪?”此言一出,对面的向晚猛然抬头看了他一眼。
先太子李承赫的娘亲将儿子托付给他,在李承赫年少的时候他确实也一直在辅佐他,八岁那场宫宴如何崭露头角,如何将自己两个哥哥的风头比下去。若是没有他,根本就没有现在的太子,也许,也没了现在的灾祸。端王起事,太子他人都死了,司止从头到尾却没有出现过。
“道不同不相为谋,我……不知道他在哪。”温流顿了好一会儿,闷闷开口。
“其实你知道的,是吧,温流哥哥,你从前不骗我的。”方才向晚一直低着头,仿佛所有注意力都在烈儿身上,实际上却在仔细地听着温流说话,“从前我偷听过你与殿下说话,言语间隐约觉得,司止是个存天理灭人欲的人。他托你告诉殿下,情这一物,最是懦弱无用。良禽择木而栖,他早就知道我的存在,大约也懂得我对于殿下来说只能是一个绊脚石,所以他现在,应该在端王府吧。”
“不可能!帝师大人他答应了惠娘娘,要护殿下安好……他明明那样深爱惠娘娘……”扶桑突然站了起来,撞到头顶,额头上的伤口挣裂流血。扶桑就那样站着,目眦尽裂,居高临下地看着向晚,就像看着不共戴天的仇敌。
“他自己都说了,情这一物,最是懦弱无用。”
“我不知道在我去太子府之前,司止对你们有多好,也许亦师亦友,也许亦父亦兄。但事实如此,你不愿承认,只不过在骗自己,迟早有一天,等真相打到你头上时再惊醒。但愿我说的都是错的。他自称帝师,辅佐未来帝王,理所应当。”向晚声音无悲无喜,却如同一把冷箭,戳中扶桑心脏。
她还依稀记得那时他与她说到司止时的温软语气,仿佛他的娘亲本就应当和司止在一起,那样全心全意的信任,最终换来的却是这样的接过。
“她说的没错,他在端王府,我们都被骗了。”马车外的温流结束了这一场毫无意义的争执,只剩车轱辘碾碎泥土发出的咔嚓声响。
“你早就知道要出事了对么?”向晚心里有些话一直想问,却一直没机会说,“司止要叛变,事先不会没有一丝预兆,你作为徒弟的怎么可能不知道呢……”
“对不起,向晚,是我害死了他。”温流的声音沉闷,挑在外面的一盏白纸灯笼中烛光昏黄轻晃,照着车内车外各怀心事的三人。
“我不想问这个,毕竟你现在来救我了。温流哥哥,你不是相思的哥哥对么,你和相思根本没有什么血缘关系对么。”
“我……”
向晚和弟弟小时候曾在江家生活了半年,就在那时,她认识了隔壁温家的小姐温相思。小时候的事她曾强迫自己忘记,中间许多事情早记不清楚了。她依稀记得,相思曾带回家一个少年,说是她失散的哥哥,那个少年却被温家赶出门去,而相思,却跟父母大吵一架,从此从温家消失。现在居然在这里遇到了温流,再加上太子说的故事,温相思,怕是被温流拐出来的吧。
她还记得长大后第一次在太子府竹海幻境中遇见的温流,笛声中相思彻骨,却还逞强说着“我不爱”。
“还有,相思是不是死在司止手中。”
满身伤痕且挖去双眼,温家千娇百贵的小姐,那样凄烈地死在他身边。
“向晚,你何必这样聪明。”帘外温流轻声叹息,算是默认,“她曾经跟我说过,让我长大后娶她,她不在了,我宁可不长大。向晚,女子无才便是德,你何必这样聪明,像她一样。”
“女子无才,也要有个人来宠溺着她,那个能宠溺我的人,却被我的任性妄为与无知给害死了。”七月的夜如同她第二次见到太子的那夜,她任性妄为地要害太子去救龙玉,却不想自己馅了进去,谁都没救到。
向晚抬起头,帘子上映着的温流的影子,对面坐着的扶桑将头埋在膝盖间。司止弃暗投明的背叛都已经让他们如此绝望,自己还怎么去告诉他们,真正害死太子的却是她,是她告诉端王太昊印藏在哪里,是她帮着端王给太子坐实了谋逆的罪名。
“我都是猜的。他说我没脑子没心机,一辈子只能当个小杀手。那我,便用端王害他的手段,全还回去。细作而已,有什么难的。”向晚语气听不出悲喜,将自己包在茧壳里。
自他去后,再无悲喜。
除却报仇,她大概再没有活下去的理由了吧。
所有事情与向晚想象推测都大致相同,唯独温流的药庐。向晚万万没想到,竟然是藏在镜阳湖旁的小山里。镜阳湖人迹罕至,将药庐安置在这里,一来方便种植药材,二来便是像现在这样,一旦有变,躲在这里比其他各处都安全得多。
身在这样太平盛世中,这些人都早早地为自己留好了后路,这样的计谋,这样高瞻远瞩的目光,哪里是她这个一旦有变只知一味乱闯的没脑子杀手能比的。
在镜阳湖边药庐里躲了足足五月有余,碧玉换了银装,盛京城内渐渐安定,烈儿身体渐渐好转,已经和正常足月出生的孩子相差无几。逝者已经被时光忘却,史书上轻描淡写一句“逆臣贼子”随意带过,仇恨却牢牢刻在生者心上。
“你还是执意要走?”烈儿身体虽有好转,可到底还是一个五个月的襁褓婴儿,向晚自然是要去十里街找张悉昙的,也自然是不会丢下烈儿的,“你执意要去的话,何必带着烈儿,这样冷的天何必带着他去受罪。”
今年冬天格外的冷,镜阳湖湖面上结了厚厚一层冰,落了薄雪,阳光下格外刺眼。偶尔有风吹过,枝头上一层浮雪被风卷起,洋洋洒洒地落满树下的向晚和温流肩头。
“若是这样的罪都受不得,他便对不起他的爹娘。扶桑一心报仇,已经潜入端王府,只是还在外院,一直得不到机会见到端王得到信任。你留下,还能随时观察着盛京城里面的动静,若有变故,不至于使我们太被动。”
扶桑脸上那样大的伤疤,实在明显,为报仇,他生生割下自己脸上疤痕处的面皮,****敷上凝玉膏,两个月前疤痕愈合,果然毫无痕迹。
端王阴毒,就怕着太子旧部混进他府里报仇,凡是要去他府里当差的男子都要净身。向晚在盛京城里听说这个消息急着要去找他的时候,远在镜阳湖的温流已经接到了扶桑成功混入端王府的飞鸽传书。
她江向晚这一生,欠他人良多。
“我没有答应过你要帮你报仇,向晚,像现在这样,好好地活下去,与世无争,不好么。”温流与向晚差不多高,站在她身侧,紧紧握着她肩头。
“那便更好办了,我掐死烈儿,潜入端王府,一刀杀了他,简单极了。现在要放弃,你觉得对得起扶桑么?放心,我与扶桑若是出了什么事,绝对不会将你供出来,到时候你还可以去司止身边当你的好徒弟。”向晚冷笑着,拂开了自己肩上温流的手,安抚似的拍拍他的肩,裹紧披风朝山下的药庐走去。
“你知道我不是那个意思。”温流气急,一把握住她手腕将她拽了回来,“我都已经这样子了,我不怕死,只是那样,冤冤相报,有意思么?向晚,你的心不苦么?”
“我的心?那个东西不在我这里,我怎么会知道苦不苦……温流……若是你所有的亲人都死在一个人手里,除了替他们报仇,你还有什么必要活着?冤冤相报,等我杀光他的所有亲人,这场恩怨就都了断了。”向晚回头看了温流一眼,烈儿的哭闹声从山下药庐里传了出来,在寂静空山里回荡。
他怎么会体会到亲人全命丧他人之手的痛,他温流,本来就是个没有亲人,连名姓都没有的小乞丐。骗吃骗喝时遇到了温柔如菩萨的相思,却因他而死。我不杀伯夷,伯夷因我而死,若是从没遇见过他,她温相思现在还是温家千娇百贵的大小姐,一世平安何乐。
有些人,生下来就是另一些人的死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