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这一生,从出生就注定了,要像河里的浮荇一样,漂泊无依。”扶桑抱着哭闹的孩子进门时,就看到向晚那样坐在床边,抱着太子已经冰冷的尸体,满脸泪痕,嘴角沾着干涸的血迹,眼神空洞,呆呆地说着。
“平江姓江的多,我娘叫江清渲,是平江江氏府里的下人,我爹叫江长松,是你见过的那个江长宪的哥哥,从前的江家家主。”向晚抱着太子,轻抚着他的脊背,扶桑看不下去,走到了院里,昨夜大火,憩梧阁的废墟之上到现在还飘着黑烟。
“江家的老家主不同意我爹娶我娘,说娶一个下人,简直有辱门楣,硬逼着我娘滚出江家。幸好他们那时不知道我娘已经怀了我,要不然,我是绝对不可能出生的,你也就,不会遇到这个劫了。”
“我娘被赶出江家时,没有一个人过问她,连我爹都……我出生在平江晚江江边的一个茅草屋里,一直到三岁。日子虽然清苦,却幸福安定,没有爹,我和我娘一样生活得好好的。后来江长松觉得亏欠我娘,就来补偿她,结果……给我补偿了个弟弟出来,我娘和江长松害怕,不敢让江家知道。江长松偷偷修缮了我们住的茅草屋,好吃好喝的供着我们,却还是不把我和我娘接去江家。后来我弟弟出生了,刚开始小小的孩子,软绵绵的那样可爱,我当然是喜欢的。弟弟七岁之后,一切就都变了。”
“江家知道了我们的存在,他们来看我和弟弟,带着许多好吃的,好玩的。弟弟年纪虽小,却聪慧非凡,得极了他们的喜爱。我恨极了,每次他们一来,他就那样聪明伶俐。每次没有大人在的时候,我就拼命欺负他,打他,指使他为我做这做那,他那样乖巧,都替我做了。”
“我小时候真是聪明,真是块做坏人的好料子。我打他,全打在衣服遮盖的地方,青紫交错。他不让我娘给他洗澡,就没人发现得了。他那样乖巧安静,沉默接收我给他带来的一切伤害。但每当江家人来时,他还是那样聪明,聪明伶俐地让我想杀了他。”
“最后,他如愿以偿,被接去了江家,直到我十二岁之前,我再没见过他。那两年,我每日每夜都在恨他,恨他夺了本该属于我的一切,若是没有他,这一切都是我的,都是我的。”向晚恨恨地说着,不觉手底下握紧了太子的胳膊。
“我十三岁的时候,一场大水冲没了晚江边上的那个小茅草屋。我娘死在大水后的一场瘟疫中,我想着,总归也是他娘,就偷偷翻墙去了江家。”向晚嘴角的血顾不上擦,干涸着,配着那赤红的双眼和怪异的笑,别说有多恐怖。
“对了殿下,那时我就和一个江湖上的神偷学偷东西,轻功好极了,否则也不会那样轻易地便窜进了江家。我看见他在江家过得不好,别提多开心了,我跟他说娘死了,他都没能看成最后一眼,他沉默时的样子和我从前打他时一模一样。后来他听见门口有动静,忙叫我快走,我装作要走,却躲在了房梁上一个大灯笼后面……我看到的东西,却是我毕生不能忘却的……”
“江长宪和另外一个人,拿着各种奇奇怪怪的药,还有毒虫,丢在他身上,他那样痛苦,在地上滚着,嘶吼着……我……”胸口像是被大石压住一般,令她难以呼吸,躺在她膝上的太子,却再没了坐起来,将她揽在怀里安慰的能力。
“后来过了很久我才知道,江家对我和弟弟好的原因,是想从我们中间挑选一个聪明伶俐的孩子,为那个端王做成没有思想的蛊人,满身的毒,真是最好的武器。本来女孩子才是最合适的人选,只是……弟弟他太聪明伶俐了……他所做的一切,都在保护我……我何德何能,能得到你们这样的疼爱与保护。”向晚抱着太子,眼泪簌簌地落在他脸上。
“后来我听说他死在了江家,就离开了平江,来了盛京,用着他的名字,不停地杀人,不停地找死,像蝼蚁一样卑微地活着。我想着,若是死了,就能和他还有娘在一起了,若是没死,并且变得更厉害,我就去江家,杀了那群王八蛋给他们陪葬……”
“对了殿下,我见过你的,我小时候见过你的。”向晚突然想起来什么似的,欢呼雀跃着抱着太子,孩子一般高兴,手指轻轻抚过太子肩上的银色蟒纹,“你小时候去过江家吧,穿着和你现在一样的衣服,玄色外衫,肩上用银线绣着蟒纹,那时你才多少岁呀,长得那样高,一双漂亮的桃花眼,你小时候看我的眼神,和现在长大了一样呢,那你一定还记得江澜吧,那个欺负向晚最狠的女人……”
“你一定希望我天天开心地活着,可是,你都没了,我活着,还能做什么?端王欠我四条人命,不过,离姑娘那个仇,扶桑说他来报。这样,端王还欠我三条命,你的,弟弟的,我们儿子的。弟弟虽然没死,可那个样子,比死了又能好到哪里去呢?你且放心吧,我江向晚,只能死在自己手里。”
“向晚,向晚……快出来,有人来了。”扶桑在外面急切地拍门,嘈杂的脚步声已然到了漪方苑门前,扶桑抱着的孩子一直哭闹,不知是饿了还是被脚步声吓到。
“孩子给我,我们快走。”向晚放下太子,外面的人应该是端王府里的,许是他怕太子没死,特意叫人来看看,否则他那样阴险多疑的人,怎能放心。
“慢着,你们谁都走不了了。”进门的正是曾经逼得向晚和太子从崖上跳下去的宋澄,“江姑娘,我家王爷想见见你……这孩子……”
“姑娘我,不想见你们王爷。”向晚冷哼一声,单手抱着孩子,右手一挥,一把石子出手,带着呼啸风声直击众人眼睛。“江姑娘还****说我家王爷阴毒,姑娘出手不比谁都阴毒,直接瞎了别人的眼睛。”宋澄冷声哼笑,“姑娘还是跟我走吧。”
“我自然是阴毒的。”向晚的声音出乎意料的平静,淡淡地不带任何感情,没有一丝恨意。孩子身上的衣服被扯开一角,向晚收回右手,轻轻掖上,原本********如流光翠玉的眼睛只看着孩子,没有一丝光华。
“要么,让我们走,要么,你们都得瞎。”从屋里随意扯下来的布条将孩子牢牢绑在自己胸前,向晚抽出袖中匕首,漆黑如点墨的眼睛像一对深渊,将匕首反射的光一丝不剩地吸收,指尖在刀锋处来回擦拭,“眼睛多宝贝啊,毁了多可惜。”
“江姑娘的眼睛,莫不是……看不见了?”向晚的眼睛里没有一丝神采,空洞麻木,全然没了从前的光彩。“向晚。”向晚的反常表现扶桑亦看在眼里,左手在她眼前晃了,却被她一把抓住。
“我要是瞎了……谁来给我家殿下报仇?”向晚微微挑眉,看着对面的宋澄,说出的虽是应当咬牙切齿的话,脸上却没有一丝表情,仿佛仇恨早已被她咬碎吞下,已流入骨髓,再难清除。
“放他们走。”宋澄微不可闻地叹了一声,身边人让出一条道,抱着孩子的向晚和扶桑一前一后,大摇大摆地消失在他们眼前。
端王府,勤拙苑。
“宋澄,回来了。”宋澄闷不吭声地低着头进了门,端王抱着一本书正站在案前,飞扬的语调待看清之后沉了下来,“怎么就你一人。”
“江姑娘已然恨王爷入骨,怎么可能随我来见王爷。”宋澄低着头,闷闷出声。
“恨我入骨?”端王微微笑了下,却是挡不住的苦涩,“她自然是要恨我的。”
玄色衣袍肩上绣着蟒纹,落了一丝灰,端王轻轻伸出手拍了拍,那蟒纹又恢复了原先的银亮。
“亏得我还冒着大不敬的罪,穿着这一身在这里等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