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桑从千里之外赶来时,已是第二日晚了,彼时太子正在别处商量他的大事,向晚懒得管,托小厮去街上买了纸钱,在驿馆后院里支了个火盆。从前她也烧过不少,从前是烧给那些死在她手里的人,现在却是烧给替她死的人。
“昨日没时间烧,不知现在,你还收不收得到。”火光映着向晚的脸,浮着一层淡淡的橘红色,像是曾经官离离教她化过的妆容,“知道你不愿意,但是这仇,我还是要报的。对了,你应当能见到我儿子吧,替我照顾好他,当娘的……对不起他。”
纸钱从她手里洋洋洒洒地飘出去,被火舌舔到的瞬间就变成了灰烬,像是真被已逝之人带走了一般,其实不过是给活着的人一个安慰罢了。
——“小徒弟儿,其实我还有个亲生的妹妹,就叫小碗儿。”
她还记得那时官离离说话的样子,帘子外点着的蜡烛,暖暖黄光透过帘子镂空的花纹映在官离离有些苍白的侧脸上,却是别样的好看,想着妹妹的那样幸福的女子。
——“小时候和妹妹走投无路了,她又生了重病,我只好将自己卖进称水楼,得了钱好去接济她,那时才五六岁,竟然就晓得这样赚钱了……”
——“等我们这次回去了,你陪我看看她可好……我……我很想她。”
“官离离……你人都没了……还看什么妹妹……”向晚手里的一把纸钱全丢进火盆里,火突然窜了起来,风声呜咽,似乎有着万千不甘。
“向晚……”千里之外赶来的扶桑喘着气站在她身后,白玉面具挡不住的恐惧和仓皇,向晚拍拍衣袖站了起来,扭头斜斜看着比她高了好几头的扶桑,眼角眉梢满是讥诮笑意。
“扶桑大人终于来了啊。”
“阿离呢?阿离在哪?”
接到消息,扶桑一刻不停地赶了过来,马还行的时候就骑马,马骑不了了就靠自己两条腿跑过来,一路上跑死两匹马,一身风尘,从未有过的狼狈仓皇,换来的,却是一个冷眼讥讽的江向晚,和一地纸钱。
“死了,尸体都找不到呢。哈哈哈~哈哈哈~”向晚大笑着跌坐在地上,一枚发簪从袖子里滑落,沾了泥灰,扁扁的簪杆被马蹄踏弯,依稀还可以看见上面有小指大的珍珠镶成了的两朵梨花,其中一朵还掉了个瓣儿。
“这是……这是阿离的,穗子呢?穗子为什么不见了?”扶桑的手颤抖着从地上捡起那坏得不成样子的珍珠发簪,那个风华绝代的女子****不离身的发簪。
白天的时候向晚硬拖着虚弱的躯体回了昨晚的那片草原,一片凌乱的马蹄印把草皮都踏烂了,除了这残破的簪子,再也找不到其他东西,仿若官离离从未来过毕姜的草原一般。
“她有没有,要跟我说什么。”
“没有。”向晚擦擦笑出来的眼泪站了起来,“簪子和毒都是扶桑大人给她的,那毒发作起来有多快,大人怎么会不知道呢。哪里有时间,给她来交代身后事。”
“她说,等她这趟回来,想要你娶她。她一直……都是真心实意的想要你娶她。”扶桑手里拿着簪子,转身踉踉跄跄地往回走,向晚在他身后淡淡开口,听起来像是劝慰,却不过是在他心上多捅几刀罢了。
已是四月中旬,天开始回暖,向晚却还是将自己包裹在厚厚披风下不透分毫,可披风下的手还是冰冷刺骨。
“你身子还没好,一定要走么?”向晚坐在马车里,被太子握着的手指冰冷刺骨。
“殿下觉得,装病能躲几天?”向晚的眼睛如琉璃璀璨,黑白分明,含着笑意,似乎一眼就看透了太子的内心。
“你都知道了。”太子不好意思般摸了摸头发,妖冶惑世的桃花眼笑得轻松坦然。
她怎么能不知道呢。他是天顺的太子,朝堂之上是一日都少不了的,除了装病,他要如何才能从狐狸一般的老皇帝眼皮子底下逃开?才得到皇帝信任几天就这样装病不去上朝,终归还是她拖累了他。
“你先回盛京。”
“你不回去了?你要去哪?”向晚白了佯装惊讶的太子一眼,转身进了马车。
天顺,襄城。
襄城太守和他的夫人方徐氏的故事可谓是这襄城一段佳话呢。据说太守夫人徐婉是一个妓女的妹妹,襄城太守方孝殊非但不嫌弃她,娶了回来,到现在方孝殊成了太守,还没抛弃出身低下的糟糠之妻,连小妾都是没有的,两人到现在都没红过脸,相亲相敬。据说徐婉也是个好女子,贤良淑德,就是没事爱使点小性子,可方大人那个大度啊,就差没把徐婉疼到心坎里去。
向晚牵着马走在襄城的街上,听着墙根老头老太或羡慕或嫉妒的叨叨,弯起了嘴角。
马鞍上驮着红布包好的大包小包,向晚懒懒散散地牵着那匹比她还懒散的马,走在襄城的阳光下,一转身进了街角的一个不起眼的茶馆,随便挑了个不起眼的位子,让小二给泡了壶不起眼的茶,把那扎眼极了的大包小包堆满了桌子。
有个衣着普通的女子进了门,心照不宣地走到了向晚对面坐下,却像做了贼一般,时不时东张西望。
对面的向晚不疾不徐地在茶盏里满上水,端起来像模像样地品了一口,闭着眼模样陶醉极了。“你有什么事,就快说。”对面的女子不耐烦地开口,向晚睁开眼,似笑非笑地看着她看似普通的衣料上暗绣的牡丹,这样好的料子,这样好的绣功。
“方夫人都来了,不喝杯茶么。”
那女子瞥了向晚一眼,眼神闪烁着看着周围,急急忙忙地从袖子里往外掏东西,太紧张掏了半天没掏出来,气急败坏的样子可笑极了。
向晚笑着喝茶,看那个女子把一叠银票丢在向晚面前。“有事快说,钱给那女人,叫她不要再来找我了。”“她再也找不了你了。”向晚微微一笑,将面前银票和那大包小包全推到那女子面前。
“哼,她不来最好。”那女子松了口气般,端起桌上茶盏秀气地小抿一口,大概是嫌茶叶粗劣,皱起眉头再也不愿捧那茶一口。
“她死了……”向晚手执茶盏送到嘴边,紧盯着那已然怔住女子的眼神锋利如刀,“这些东西,是她这么多年用她挣的干干净净的钱买给你的……徐婉,你若是嫌脏,不如嫌你这条命脏,只有你这条命,是她用卖了自己的钱换回来的。”
向晚说完,放下茶碗转身离开,经过那女子身边时带落了盖着那大包小包的红布,露出里面的东西,对面的那女子忽然怔住,脸色惨然苍白,嘴唇哆嗦。
“姐姐?姐姐?”
那声音散入风里,还有谁会回应呢?
“徐婉,你一个亲人都没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