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手脱了套在外面碍事的大袖外衫搭在马背上,向晚牵着马迎着清晨的阳光走得懒懒散散。身侧的马也走得懒懒散散,时而停下来啃一口地上的草,从鼻子里喷出热气,扭头看看向晚,隐藏在长长睫毛下的棕褐色眼睛温柔,一点没有好斗的毕姜人的样子。
她不会骑马,这一生大概也只骑过那一次,为了救太子,不知怎么地就会了。随手摸了下马脖子上的鬃毛,向晚渐渐觉得有些腰酸,便坐了下来。缰绳脱了手,那匹马扭头疑惑地看着向晚,看她坐下,自己走到一旁去吃草。
“我该怎么通知你爹来接我们娘俩呢?”小肚子还是扁扁的,肚子里的那团小肉,刚刚长出了小手小脚,不知能不能听见她说话。抽出衣襟里的信封,打开来那纸上的字向晚竟是一个也不认得。微微偏过头,向晚嘴角满是不屑的笑意。
这样的联盟,不过各取所需罢了。
歇息片刻,向晚收好信封唤回了那匹和她一样懒懒散散的马儿,一人一马正要上路,忽听得身后一阵破空之声,向晚本能身子一侧,只看见一溜箭羽划过她衣袖,没入那马儿的屁股,受惊的马还没跑出几步倒地死了。
箭头上有毒罢。
向晚站着,冷眼看着不停抽搐的马,眼角眉梢满是讥诮。
呼邪,带人灭口来了么?
“喂!女人!你敢轻视我?!”身后说话的竟是个年轻女子,语气骄纵轻狂。发上冠子垂下的珠玉随着她晃动泠泠作响,垂下的手里还握着棕红色的弓,微微扬起的脸满是傲气。
“杀马凶手?”将垂到肩上的大红丝绦甩到脑后,向晚懒懒开口,“还是呼邪让你来杀我?”
“马又不是你的。”那女子坐在马上,扬着下巴对着向晚,皎如满月的脸上满是张狂,“呼邪哥哥才没时间搭理你这种小喽啰,阿苏,杀了她!”
“谁敢!”叫阿苏的汉子还未近身,向晚一声暴喝,吓得阿苏不敢上前。“你磨蹭什么!这是为呼邪哥哥尽忠,这个女人知道了咱们太多的秘密,留不得。”那女子一甩马鞭,猎猎作响。
向晚听得那声音,看着被惊着的马儿和阿苏,连连摇头。“一个姑娘家,整日舞刀弄枪地,跟个男人一样……”
“谁说我像男人,阿苏,杀了她!”
“可是,阿依小姐……她……”
“那就先抓回去,要是呼邪哥哥那里没什么反应就杀了。”阿依厌烦地一甩冠子上的流苏,马鞭指着向晚,示意身后几个人去抓向晚。
就那几个莽夫,向晚哪里将他们看在眼里。一个转身闪倒了第一个扑过来的阿苏,转身间掏出早藏在衣服里的铜丝手套,再转回来时随意出手便抓瞎了扑上来的两人的眼睛。“没想到还有两下子……”阿依冷哼一声,翻身下马,手中长鞭一挥,毫无防备的向晚脸上就多了一条血痕,慌乱之中本就没带好的左手手套被打落。
“来来,大家一起上。”阿依捋了捋袖子,甩着鞭子招呼其他人从四面八方围攻向晚。向晚食指轻轻碰了下脸上的血痕,将沾了血的指尖含在嘴里,笑着看向活土匪一样的阿依。从前她以为她才是最赖皮的女子,现在看来,这个阿依才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少了只手套真是不方便极了,身外之物果然不如自己的指甲来得顺手。那样混乱的场面里,向晚还在想回去要不要把指甲留起来。一个失神,阿依的鞭子便朝向晚的小腹甩了过来,向晚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连忙伸出双手去挡,左右两边便留了空子,被两个毕姜的小兵擒住。
“你这女人真是让人费心啊,怪不得那样轻易地就毒杀了木都。看在你帮了呼邪哥哥这么大忙的份上,我就给你个痛快。”
“你是汉人。”向晚被拉起来的时候突然开口。看阿依穿着打扮全然是毕姜贵族女子的模样,却说得一口天顺官话,“或者你爹你娘是汉人?”
“关你何事!你们汉人都不是什么好东西!堵上嘴带走!”阿依突然恼了,抬脚对着向晚小腹就是一脚,命左右二人堵上向晚的嘴,又蒙了眼睛,五花大绑着拖着走了。
等外面看守的声音远了,向晚好容易蹭开蒙着眼睛的布,发现自己竟被关在木质结构的房子而不是帐篷里,看来这兴许就是所谓毕姜王庭了。小腹隐隐作痛,她难以直起身子,只得靠着墙壁。一路上被蒙着眼睛又腹痛不止,辨别不清毕姜王庭的具体方位,现下只能等着太子和官离离发现不对前来救她了。
“哗”木门被推开,有个中年女子手捧食盒进了门,整个人低着头,看起来阴郁极了,扫了一眼满头大汗斜靠着的向晚,便将手中食盒放下,转身就要走。
“喂,你不给我解开我怎么吃呐。”向晚开口纯粹是碰碰运气。这个女子从进门,只看了向晚一眼,向晚也不知她听不听得懂她说话。其实没有这个女子,她自己一样能解开绳子。只是让别人给解开多省劲啊,她江向晚从来就是个躲懒省事的主儿。
“阿姆,不能给她解开,这个女人诡计多端。”那个女子抬头看了看向晚,正要过来,阿依不知从何处窜了进来。“你怎么就知道我诡计多端了。”眼看着煮熟的鸭子飞了,向晚啧啧出声,一肚子不满。
“我给你蒙眼的布呢?这样绑着双手就能揭开我给你蒙眼的布,想来这两条绳子不算什么的。”阿依穿着毕姜少女颜色鲜艳的衣服,盛气凌人地站在门口,一直用下巴对着向晚。被称作阿姆的女子回头看了阿依一眼,径自朝向晚走来,解开了绑着她的绳子。
“阿姆……阿姆……”阿依见状一步蹿到向晚身边,拉着阿姆的手臂撒娇,却被后者冷冷甩开。“阿依,等下送她回去。”阿姆开了口,一嘴正宗天顺官话,那边阿依扁了嘴跺着脚,一副不情不愿的样子。
“你们……是汉人?”向晚活动活动被绑得酸麻的手腕,斜着脑袋看阿依和阿姆两人。真是奇怪,毕姜王庭里住着一群天顺官话说得比毕姜方言麻溜的人。
“小姑娘,你管得太多了吧。”阿姆推开门出去了,哼哼一声冷笑,竟让向晚感到透入骨髓的寒意。“别以为我会放过你。我不会送你走的,我一定要杀了你,永绝后患。”阿依模样怨毒,一脚踢翻了放在地上的食盒,追着阿姆走了。
“哼,你以为,留得住我么。”向晚冷哼一声,看着两人离去的方向,捡起了地上的冷馒头塞在嘴里。“我当然要走,你们拦得住么。”
原先想着晚上等天黑再动手,向晚啃了几口凉馒头,搜寻了些锋利木片便靠着墙壁闭目养神,一觉醒来已然天黑。毕姜不像天顺,没有人打更报时,向晚只是见着天黑了,门口的两个守卫也开始打瞌睡,却吃不准是什么时辰,一向谨慎,她也不敢轻举妄动。
那阿依敢将她藏在王庭,想必呼邪是不在的。顾惜着自己小命和腹中孩子,向晚也不敢轻举妄动,在关押她的小屋里来回踱步。
她还没走个两圈,便听到门外有异动。“向晚,是我。”闯进来的人速度快,向晚更快。那人刚刚捂住向晚的嘴,手臂就已经被她手里的木片划破。
“殿下……你来了……”太子撕下一段布条扎上伤口,看着眼前怔愣的向晚,身后小院门口两个侍卫软软瘫倒在地。“自然是要来接你了,我的大功臣。”太子扯下蒙面布,狷媚一笑,拉着向晚的手便走。
关押向晚的地方想必比较偏僻,太子带着向晚也不敢走大路,沿着走廊下的阴影一路小跑。“等下。”向晚突然停下,拉住太子。远处灯火微弱,却照得她眼睛明如琉璃,这是太子第一次见到她化着妆的样子,虽然妆落了不少,脸上还带着一条已然干涸的血痕。
“怎么了,不舒服?”向晚一头细密汗珠,太子看她脸上有伤,不知她是疼得还是累得。
“不是。”向晚抿抿唇,脸色通红,“李承赫,你娶我吧。”
“在南疆,不是娶了你么。”太子淡淡笑了,握紧了手心里冰冷有些粗糙的手掌。“不算,那是晚儿和贺成,李承赫,你娶我吧,娶我做侍妾都好。”向晚抿着唇,脸红得如三月桃花,她不管了,不管憩梧阁的钟毓琉和她的孩子,也不管什么身份云泥之别了。
那样满心期待地等着,却不见太子有什么反应,向晚的脸僵了僵,手指微曲就要抽出来,却被太子一把扯进怀里。“不好,不做侍妾,做我的正妃,我要把所有最好的都给你。”向晚闷在他怀里点了点头,落了几滴泪,又觉得有些矫情了,便在他怀里蹭了几下,要把眼泪擦掉。
“干什么呀。”看着怀里乱动的脑袋,太子语气不觉柔软极了,“还要快些出去才是。”
出了毕姜王庭,向晚一直心神不宁。“你怎么了?”许是发觉身后之人步子地迟缓,又是到了安全的地方,太子停了下来,回头看着向晚。“殿下有没有觉得有些奇怪……这一路……太顺利了……”太子听了她的话,没有作答,抬头看看身后月色中只能看见漆黑形状的毕姜王庭,拉起向晚边走。“快走。”
“殿下,小晚儿。”向晚没想到的是,月色下竟是官离离接应他们,“出来便好,快走吧。”说罢便翻身上马。
来时两人,自然是两匹马,太子抱着向晚上马,用斗篷将她裹了个严实。“这个给你。”向晚挣扎着要把怀里的信递给太子,却被他摁住。“回去再说。”
向晚一直心神不宁,总觉得少了什么,太子的马极快,带着两个人也跑在了官离离前面。“不对,不对,快停下,快停下,殿下快停下……”明明是两匹马,这样寂静的夜里,向晚却只听到一匹马的马蹄声,“殿下快停下……”太子不理她,她只好挣扎着,从他肩头向后看。
身后火光接天,官离离的马倒在他们后面不远的距离,马屁股上的箭羽分明就是阿依的。阿依一手执刀架在官离离脖子上,站在人群最前面。“小晚儿,快走。”看到向晚回头看她,官离离猛然大吼,挣扎的身子被阿依狠狠摁住。
“殿下,殿下,回去救她啊,快点回去啊。”
“我只顾得了你一人。”太子将她的头摁回去,继续策马向前,冷不防向晚也抓住了他手里缰绳,硬扯得马掉了头。
“我就知道会有人来接应你,看吧,我准备的还算充分吧。”刀抵着官离离脖子,阿依面目狰狞,对着向晚冷笑,“我就是要杀你,以你之命换他们两人,可还划算。”
太子夺回了马的控制权,双方就那样对峙着。
“哼,一时失察居然被你这样的黄毛丫头捉住,真是丢脸。”官离离冷冷哼笑,火光下她灼灼红衣如火,蛰得向晚眼睛生疼。
“闭嘴。”阿依恼怒,拿着刀的手紧了紧,却没碰到官离离丝毫。“小晚儿,你心思恪纯,说白了就是傻,不适合做个什么细作,好好留在殿下身边,听话……师傅没教你什么,对不住了……”官离离说这话的时候,太子牵紧缰绳,马掉头的瞬间向晚看见官离离头发一甩,珍珠簪子的流苏便含在了她嘴里。
“不要!不要!”向晚脸色惨白,从太子肩头往后看,无奈身子被压住,动弹不得分毫。
原来那珍珠里包着的毒药,是红色的啊。
她最喜欢的红色。
她衣服上的红色。
珍珠被咬碎时,官离离嘴巴周围弥漫起一层红色烟雾,像是她喷出的血花,更衬得她皮肤惨白,向晚无力地伸出手,抓不住分毫。
——“那不是殿下,那是扶桑。称水楼是他的,替我脱下沾了血肉的舞鞋是他,叫我杀人却替我挡刀的,也是他……”
——“哼,我当时就不该听他的,若是****一身素衣,他定是要为了看看我穿红衣什么样子而娶我的”
——“小徒弟儿,等咱们这次回去,你替我对他说,是他欠我的,他得娶我。”
——“小徒弟儿,其实我还有个亲生的妹妹,就叫小碗儿。”
——“等我们这次回去了,你陪我看看她可好……我……我很想她。”
向晚突然想起了那个雪夜梅园里的她,梅树下那一舞,那样的,倾极风华。
她还没有告诉她,她有孩子了,孩子生出来,她定是要教他习武的,那样,该叫她太师傅的。
她还没有告诉她……那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