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晚醒来时天还没亮。“江姐姐醒了。”身边是环玦的声音,向晚懒懒坐起,摸索着找了个地方靠着,周身全是黑暗,却晃晃荡荡的,想必是在马车上了。“别呀,你这声姐姐呀,我可真是当不起呢。”
环玦想过多次,她醒来会是怎样场景,或是愤起以死相拼,或是一顿破口大骂,她都想到了,却没想到,一醒来便是一阵笑,说的那样清淡那样从容无谓。
“这是要到哪里去,你家端王又要我做什么,告诉他别费心了,杀太子这活我做不来……啊啊,倒是忘记了,何必问呢,是吧?”黑暗中看不清向晚何种表情,环玦却觉得那双眸子,在这样黑夜里也清亮得,灼灼逼人。
“江姐姐不怕么?”
“生死有命,有什么怕的。”
“江姐姐不恨我么?”
“各为其主,有什么恨的。”
她的声音那样淡,那样无所谓,随意找了个舒服的地方靠着,发出一声轻叹。环玦盘坐在她身边,看着她腰上流苏穗子随着她身体挪动发出浅浅银光。
“江姐姐真是淡静超脱。”她那样安静,就像早知道一切一样。“环玦,你跟了我多久啊……唔……不到九个月吧……”向晚坐了起来,黑暗里掰着手指计算着什么。
“江姐姐早发现了我是端王殿下的人?”环玦看她坐起的动作僵硬迟缓,习惯性地去扶,手伸到半空中僵住,她已不再是救了她的小丫鬟,她也不再是买下她的小姐,本就一场阴谋,何必真心。
“没的事,我一个没脑子的杀手,哪的这么聪明。”向晚嗤笑一声,仰着头闭上了眼睛。环玦才是细作,晚江的暗袭,端王的杀手,那场一路颠沛流离的南疆之行,那只明明精瘦却煮出来一锅油水的鸽子。官离离的徒手杀人算是白交了,面对危机,自己,毫无反抗之力。也根本不知道自己是得了什么病,温流的药一****吃下去也不见好,身子越发沉重冰冷僵硬了,像是全部的生机力气都被腹中的这个孩子抽走了。马车颠簸不已,向晚靠着倦怠不已,又要睡去。
“江姐姐不想见见龙玉姑娘么?端王殿下可是将她照顾的极好呢。”环玦的声音如惊雷在她耳边炸起,向晚睁大了眼,突然暴起,扣住环玦脖子将她压在身下。“你们把她怎么了。”马车帘子被风吹动,外面的火光映入马车中,向晚的模样如同恶鬼夜叉,紧紧地握着环玦的脖子,冰冷的手指不停颤抖。
“她很好,江姐姐马上就能见到她了。”向晚从环玦身上起来,脱力一般瘫倒在一旁的软垫上,环玦从她的禁锢之中脱力,抚摸着自己脖子,眼神满是苍凉,自从九岁被卖进端王府,从没有一个人像向晚对龙玉一样对她。人人怕她恨她,连将她带进端王府的端王也不曾关心过她。
“江姐姐还不知道吧,龙玉姑娘现下都是贵妃了。”环玦挑着眉毛笑着,凑近向晚耳边,“我家殿下说,要不是江姐姐之前将龙玉姑娘藏了起来他找不到,说不定龙玉姑娘现在都是皇后了呢。等下江姐姐见到龙玉姑娘可一定要记得跪拜啊,否则我家殿下是要怪罪我的。”
向晚愣了片刻,才反应过来环玦口中的“我家殿下”是端王,是龙玉心心念念着的端王。青花瓷的装着凝玉膏的瓶子被向晚紧紧握在手心,瓶口棱角的地方硌着她,也像是感觉不到。
“龙玉姑娘也背叛了江姐姐呢。”环玦冰凉的手指划在她脸上,一字一句就像尖刀捅在向晚心上,向晚握着瓶子,关节泛白,睁大着的眼睛血红一片。
“呀,皇宫这么快就到了。”
“向晚!”昭华殿里一片漆黑,突然响起凄厉呼声,穿着青色宫装的宫女点上蜡烛,扶起那个穿着鹅黄寝衣满头大汗脸色苍白的女子。“娘娘又梦魇了。”青衣宫女扶着她坐了起来,体贴的将枕头放在她身后,“娘娘口中的向晚是谁啊?”
“我妹妹……”龙玉轻声开口,低了头。“娘娘想妹妹,就禀明陛下将她接进宫里来住几天啊,陛下现在这么疼爱娘娘……”“再说吧。”龙玉冷冷开口,掀开被子走到窗边。
龙玉喜欢高处,喜欢安静,皇帝便在宫中最僻静处建了这极高的昭华殿,站在窗边,几乎整个皇宫尽收眼底。她这一生,最对不住的便是江向晚了吧,为帮端王完成大业,去年气走了重伤的她,从此失去她的音讯。她怕向晚死了,学着她从前杀了人之后的样子,怕她在下面冷着饿着,偷偷在昭华殿烧了许多纸钱。可是纸钱烧的再多,也烧不尽她心里的愧疚。幸好端王说找到了向晚,还要将她送到宫里来,龙玉笑笑,她一定要拼尽全力地对她好。
“芳华,我的罪孽,我的业障,沦落畜生道,下辈子做牛做马也赎不尽。”龙玉苦笑着,对着身后的青衣宫女说。“娘娘说什么呢,您这样慈善得连只蚂蚁都舍不得踩死的女子,下辈子是要投身到大富大贵人家的。”芳华拿了件披风披在她身上,“娘娘,夜里起风了,快些回去睡吧。”
龙玉笼着披风,离开前回头一眼,有辆马车悄无声息地从东北角朝着昭华殿驶来。“向晚。”龙玉忽而笑了,抱着披风赤着脚便朝楼下跑去。
龙玉跑到院子里去时,马车刚好到了,穿着宽大的素色襦裙的向晚从车上跳下来,整个人笼罩在月光的阴影里,眉目难辨。“向晚,你终于来了。”龙玉轻轻喘着气,跑到她身边拉住她的手,脱下身上披风就要往她身上披,“呀,你的手这样凉。”
“贵妃娘娘万福金安。”向晚轻轻拂开龙玉的手,如同几个月前她拂去她的手一般,跪在了地上。“向晚……”龙玉低头看着她,眉目凄恻。伸出手想扶,却被向晚冷冷推开。龙玉叹了口气,挥挥手让身后的芳华退开。
“我知道你恨我……”龙玉眼中波光闪动,手里拿着披风僵在原地。
“没的事,我多活这几年全凭小姐,若小姐不救我,我当时就死了,若小姐救了我,不待我好不管我,我亦早死了,小姐是我救命恩人,如同再生父母,我怎敢恨小姐。”向晚直挺挺地跪着,一句一个小姐,装着凝玉膏的瓶子被她紧紧握在手心。
“怎能不恨我。”龙玉叹了一句,将手上披风披在了向晚身上,向晚挣扎了一下,手指碰到自己微微隆起的小腹,便也任她给自己裹上披风。
“我恨小姐做什么,小姐要是良心上过得去,我又多说什么,若小姐良心上过不去,自己心里就够苦了,我又何苦再恨你。那日在青楼是向晚多管闲事,耽误了小姐和端王爷大事,还望小姐见谅。”一阵风起,撩起向晚散落在背后的长发。“江姐姐,我们该走了。”环玦从马车里探出头来。向晚抬头深深看了龙玉一眼,复而俯下身去磕了个头,将手里一直攥着的小瓶子递给龙玉,“这是向晚偶然得到的凝玉膏,可祛除疤痕,小姐手上的伤或许可以用这个来医治。小姐现下是贵妃了,在宫里万事小心,,向晚拜别。”
“你们要去哪里。”向晚拢着披风,挣开龙玉拉扯头也不回地上了马车。“贵妃娘娘不知道么?我家江姐姐明日就要封公主了,过几日就要去毕姜和亲去了,这一嫁过去便是王后呢。”马车上的环玦挑衅地笑了笑,马车向前驶去,留下龙玉赤着脚站在原地,已是泪流满面。
“娘娘,娘娘,回去吧。”看着马车远了,芳华忙拿着另一件披风和龙玉的鞋子到她身边。“不要,我想自己走走。”龙玉失魂落魄地推开芳华的手,自己走到一旁的花坛边,抱膝蹲坐在上面。
她龙玉,现在真是孤家寡人一个了。
贪赃枉法草菅人命的爹爹伏法了,两三年前偶然救下的那个小女孩也离她而去了,连带着那个自己一心扑上去的端王,也为了他的荣华富贵将自己嫁给他的皇帝爹,再没机会见上一面。
她龙玉,现在真是孤家寡人一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