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顺苦寒,盛京更是在天顺最北之地,雪洋洋洒洒地一直下到了年前几天还不见停歇的意思,向晚坐在漪方苑的西屋里,火盆里“哔啵”地烧着几个栗子。“真冷啊。”向晚抬头笑着对对面的官离离说。
窗上新装了北方边境小国毕姜产的织云纱,如轻纱一般透着光,却丝毫透不进一点点风,是新任礼部侍郎的家眷孝敬钟毓琉用的。钟毓琉喜欢绣花,便拿着这织云纱绣菊花,可惜只用金线的配色不满意,本想丢了的,却被向晚顺了回来,装在窗上,外面雪光透进来,地上印着影影绰绰的菊花,倒别有风致。
“师傅不吃一个啊。”向晚举着从炭火里扒拉出来的黑漆漆的栗子,朝官离离咧嘴笑。“你何时改了洁癖的毛病的?”官离离捧着熏熏袅袅的热茶,冷不防向晚沾满炭灰的爪子伸到脸前,惊得她猛地向后一退。
“南疆吧。太子妃娘娘千里寻夫那会儿。”嘴角笑意越发苦涩,向晚剥了个栗子,擦擦炭灰便往嘴里丢。“人生皆是不得已,你又何必这样。”热茶熏了眼睛,官离离坐得难受,便站起来走了两步,“雪越发大了,我怕冷,就不教你徒手杀人了。”
“哼,还说。”向晚闷哼一声,丢了个栗子进火盆,火盆里霎时暴起小团烟花,“我还以为是多奇妙的法门,竟是将指甲插进别人脖颈里隔断血管,于我而言反而不便。”
“师傅我是用指甲,到了弹尽粮绝被人擒住的时候还能奋力一搏,多拉几个死鬼垫背,你用的那铜丝护甲手套,带着不方便不说,到了紧要关头哪里顾得上。”官离离笑笑,自己找了水壶添上热水,暖暖地捧在手里,青白的手指才有了些许血色。
“我只是不习惯罢了。”向晚举起已变成黑色的手,倒是不怕脏了,却还是习惯将指甲剪得干净利落。
官离离朝她笑笑,捧着茶在屋里绕了几圈,除却她给添置的东西,向晚屋里其余摆设竟是精巧新奇极了,她可不信那太子有闲心往这屋里塞东西。北方战事吃紧,毕姜新王高傲自大,非得要攻打天顺,无奈天顺近几年已经是国库亏空,早被蛀虫啃得只剩个光鲜亮丽的皮儿,这一仗打起来,地大物博的天顺胜算还不如那蛮夷小国毕姜。
“你这屋里的东西都从哪偷得。”彼时向晚正在对付一个没有炸开口子的栗子,听得官离离出声,眼皮不抬一下就答道,憩梧阁。
“呦,不愧是我的徒儿。居然能从李持眼皮子下把东西顺出来。”官离离笑答。“师傅过奖,我还不敢在李持眼皮下造次。正大光明从正门顺出来的,连带着太子妃娘娘贴身侍婢帮着拿的。”拔下发上簪子,本就绾得乱七八糟的头发彻底散了下来,用尖儿在栗子上捅了个洞儿,总算是吃到了,向晚满足的摸摸肚子,新做的草绿小袄上便添了几个黑手印。
官离离白了她一眼,暗骂,烂泥扶不上墙。
搁下手里茶盏,拍去她头发上星星点点栗子屑,从桌上妆奁里挑出几只簪子把她头发绾好,哄她去换了衣服,在火盆下坐端正了,官离离淡淡笑笑,这烂泥硬往墙上甩还是能沾点在上面的。
在寻常女子里向晚算骨架较大的了,新换的藕荷色小袄在身上,衬着一张小脸灿若桃花,官离离坐在向晚对面,暗暗思忖过几日还要给她再做几件藕荷色上袄。
两人正说着笑着,外面廊下一阵脚步声急切,隔着暖帘便听到憩梧阁翠枝的声音。“江姑娘在里面么?”“在,外面冷,快进来。”向晚笑着答道,暖帘被掀起,翠枝拍拍身上的寒气,带着风雪进了屋子。
“江姑娘好,离姑娘也在啊。”翠枝笑着向两人行了个礼,看着两人,略有些尴尬地说着,“快到正午了,我家小姐想着环玦小姑娘不在,便邀江姑娘过去用膳,要不,离姑娘也去吧。”
“她最是不待见我的了,我还是不去了,省的你为难。”官离离温和笑笑,倒是翠枝,面皮薄,反而更不好意思了。接过官离离递来的披风,向晚笑着朝翠枝点点头,两人一起沿着抄手游廊朝憩梧阁去了。
官离离看了眼屋里,朝火盆里多丢了几块木炭,不叫火灭了屋子冷了,锁上门朝自己清冷的西苑去了,大红披风下笑容凄清无奈。在进西苑的时候在门口停了下,抬头看了看早已破败凋落只剩轮廓的三个字。
妆花苑。他取的名字。
不知不觉弯了嘴角,笑容里多了温暖幸福的味道。
向晚到憩梧阁时,午膳已在桌上摆好,屋里只有一个人伺候着。路过门口时,李持正好带人换班,经过向晚身边时挺了挺胸,丝毫没有停留,像是从未见过她,像是从没有那一场生死相别,像是她从不曾伤害过他哥哥。那双眼睛寒冷清明,像是没有任何情绪波动,向晚却看到了隐忍的悲痛苦伤。
“江姑娘,怎么不走了。”
翠枝疑惑催促的声音传来,向晚这才发现自己竟站在院里愣了半天,身后早没了李持身影。
钟毓琉畏寒,这几日雪大,钟毓琉一直畏手畏脚地裹着披风呆在憩梧阁,不曾出门,天冷手冷不能绣花,又嫌下人粗笨说不上话,早闷得不行。向晚与她年龄相仿,又行走江湖多年,满肚子新奇故事,她自然是对她魂牵梦萦,****盼着她过来。
“向晚。”翠枝掀开暖帘,向晚刚刚进去,钟毓琉便从榻上站了起来急急地去迎她。“娘娘安康。”向晚俯身朝钟毓琉行了个礼。“何必整这些虚礼……你怎么不叫我钟姐姐了……”钟毓琉扶起向晚,美人蹙眉,最是让人心疼怜惜的了。
“娘娘千金玉体,向晚怎敢玷污,从前是向晚不懂事了。”向晚低着眉,任由钟毓琉拉着她坐到桌边。“可是我最近冷淡你了,我这几日着了风,别生我气了,还像从前那样你讲故事给我听可好……”钟毓琉絮絮叨叨地说着,朝向晚碗里夹了许多菜,都是她平日爱吃的,“翠枝快把我桌上那对翡翠镯子拿来……”
“钟姐姐……钟姐姐不要了,向晚是下人,您是主子,向晚当不起。”向晚心软,拗不过钟毓琉如此焦急。“什么下人,谁又乱嚼舌根了,我好歹也是太子府主母,你是太子府的客,是我钟毓琉的贵客,看她们谁还敢乱说你。”钟毓琉以为向晚还在生那日憩梧阁一个婆子说她是下人的气,说着有朝向晚碗里夹菜。
“钟姐姐不要了,吃不下了。”向晚心虚地笑笑,再不敢抬眼看她,只得低头老老实实埋头吃饭。
你只道我能陪你说话解闷,却不知我与你心心相念爱慕着的夫君雪夜幽会。
向晚在心里暗暗叹气,钟毓琉待她如亲妹,她却做着狼心狗肺之人做着忘恩负义之事。憩梧阁的饭梗在喉里,向晚脸红如火烧。
“向晚,你的脸怎么这么红,可是哪里不舒服。”下人撤去桌上碗筷,脸上红晕未散,向晚忙拿手捂了脸背过身去。“没事没事,钟姐姐不用担心,我就这样,屋里暖和,闷得。”“眼看外面雪也停了,不如我们出去逛逛吧,透透气也好,我也闷得难受。”钟毓琉笑笑,接过翠枝递过来的披风,拉着向晚去了沉星湖。
沉星湖就是一缩小的镜阳湖,不远处还有着一模一样的草亭。“先前我刚嫁进来的时候,殿下总是不待见我,常常去京郊的镜阳湖,有次我偷偷跟着去了,就在我这里挖了个沉星湖。我原先想着他是喜欢镜阳湖,我这里有了沉星湖,他便会来我这里,可是他还是不来,我才知道,不是他贪恋镜阳湖,而是,他不喜欢我。”钟毓琉走在前面雪地里,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
“后来他带着官离离进了府,又带了你进府,我嫉妒,还找过你们麻烦,后来却明白了,他不爱我,和其他所有人无关。”
“镜阳湖你没去过吧,恩,等开了春我带你去,可漂亮了,比我这沉星湖可好了不知千倍万倍呢。”
钟毓琉说着,向晚更是无地自容地跺了跺脚,却不料湖边雪多,堆叠起来盖住了冰面,向晚一脚踩空,踩碎了冰块掉进了湖里,冰冷刺骨的水霎时淹没头顶,周围喊声乱成一片。恍惚中有个黑影跳了下来,揽着向晚的腰便向上浮去。
李承赫。向晚在心中低声喊,被冻僵的身子似乎有了些暖意,却抵不过困意沉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