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太子醒来不过是睁眼扫了向晚一下,等他病情好转彻底醒来已是两日后了,向晚手支着头靠在床榻旁正睡着,一头长发散着,像披风一样盖在身上。
“为什么不绾发?”太子侧躺着,艰难地伸出左手摸了摸向晚的头发。“我不会用这个。”向晚本就没睡着,太子一出声她便猛然醒转,从身边掏出个雕花的小木盒,打开之后正是那日太子送她的一对插梳。
太子右手撑着床坐了起来,仅仅是抬起左手这小小动作便让他满头大汗。盯着那软软耷拉着的左手半晌,太子歪着头淡淡苦笑,眉目凄恻。“可惜我这左手废了,再也不能帮你绾发了。”
天顺不会要一个废人来做太子。那日太子的话犹在耳边,向晚抹了一把眼睛,将太子一人丢在帐篷里,扭头跑了出去。
“四先生。”阿四正与柳长风商议事情,周围还围着一些其他官员,顶着太子妃头衔的向晚跑到阿四面前,扫了一眼众人竟跪了下去。“向……娘娘你这是做什么……”阿四一惊,忙出手去拉她,向晚看了一眼左右之人,将阿四拉到一边。“求四先生救救殿下的手。”“殿下醒了?”阿四听到她的话,便已知道了。
天顺的皇帝容不下一个残废的儿子来做太子,先前的废太子二殿下便是一个例子。儿子摔伤,再不能起来行走,那狠心的父亲待儿子醒转,第一件事便是废太子。国本废立是大事,太子原先想着自己没有大的失误,那端王李承泽也不能将他怎样,只是现在……
“有多少人知道了?”太子的手伤成那个样子,阿四稚嫩的脸上却是胸有成竹的表情。“只有你我。”向晚不明其意。“那就好办了,瞒住便是了。”阿四说完,便要进帐篷查看太子伤势。“瞒住?若被发现这可是欺君之罪。”向晚忙伸手扯住阿四袖口。“你不懂,待老皇帝依赖了殿下,什么欺君之罪,什么残废之人,不过云烟。”那张年轻稚嫩的脸上浮起一层轻蔑之色,向晚惊愕,他到底,是个多大的人。
“殿下的伤无大碍,左手瞒住便可。殿下……可还懂我的意思……”阿四看完太子的伤口,替他换了药,屏退旁人淡淡开口。“好,你先下去吧。”“师傅有件事托我告诉殿下……”阿四站着,太子躺着,阿四脸上天然便有了倨傲的味道,“手伤不过一个警示,殿下心里已有了牵绊,便不能坦然而行,还望殿下……”
“先生心里,不是一样有了牵绊?”太子躺着,抬头看了一眼阿四,突然笑了起来。“我和殿下不一样,我身上没有家恨,没有负担……”两个人像打哑谜一般交锋,互相笑着,却满屋硝烟。
“江向晚。”阿四走了,太子斜靠着,捧着向晚端给他的茶,用盖子来来回回地撇着浮沫,直到凉透了也没有喝一口,“本王为你废了左手,你不该以身相许来报答本王么?”“我可以命报。”太子语气调笑,眼神却苍凉悲怆,他一直低着头看着杯盖,向晚语气掷地有声,却丝毫安慰不了他的伤痛。
“总是求不得呢。”太子低声笑笑,“据外面的人说是太子妃娘娘千里寻夫,又亲自跳到平林河的泥水里将本王背了出来……”“是我!不是太子妃娘娘!”太子话还没说完,向晚突然暴起,掀了手里拖着的茶盘。
“你这人真是不害臊。”太子笑着,将手里的茶盏递还给她,“你冒名顶替太子妃,这可是死罪。”“殿下不说,谁知道呢。”向晚笑着接过茶盏,放回一边的桌子上。“你刚刚还说……”“旁人知道是太子妃娘娘救了殿下,无碍,可殿下必须得知道,是我江向晚,救了你。”向晚转身走到桌旁,背对太子,“这样,我的恩算报了没?”
“不算!”太子突然坐了起来,放茶盏的小桌离床榻不远,太子一伸手,便拉着向晚的胳膊将她扯回了自己榻前。太子劲儿大,一只手也能禁锢住向晚让她不能乱动。“你耍赖。”向晚动弹不得,对太子怒目而视。“对,我耍赖,除非你以身相许……否则什么也抵不了我这只手……”太子怔怔的看着向晚,突然想伸出手去抚摸她的额头,无奈左手已经废了,抬到一半还是放弃了,“你额上的淤红……”
“这……有人说是胎里带的毒……”向晚摸了摸头上的淤红,忽略了太子垂下的左手和满头的大汗。“浅多了。”太子看着她的眼神温柔极了,向晚在他那样炽烈的目光下无所适从,忙抽开手去照镜子。
“牵绊也好,陷阱也罢,我怎么可能,放你离开我的身边。”
“殿下伤好了?”又过了五日,从盛京出来,已经过了两月,天也渐渐开始冷了。太子腿上不过小伤,已无大碍,远在盛京的皇上听说儿子在南疆遭了这么大的罪,不知是想起了冷宫里太子亲生母亲的好处,还是心疼儿子,从盛京派了精兵去南疆把太子接回来,今日已到了丰南镇赈灾的大营前。
“该走了。”被南疆县令柳长风的夫人们打扮得明艳照人的向晚站在太子身边。她冒充太子妃,自然要和太子同乘一辆马车。
“你腿上的伤……”太子端坐着,斜斜地去看向晚。阿四说向晚不会骑马,却还颠簸一路来找他,腿上被马鞍蹭上,还未曾上药便跑到平林河去捞他,等捞到了他,一伙人乱糟糟地也顾不上她,想来那腿上的伤,应当还是原先的样子。
“不要紧。”向晚看着太子看向自己腿,忙捂了起来背过身子,“哪有那么娇贵了。”太子轻声嗤笑。
“那个,四先生他……”
“哦,这事啊,得从帝师司止开始说起……”太子动了一下,找了个舒服的地方靠着,望着别处有一搭没一搭地开了口,“我母妃,应当算是罪臣之女吧,她不是那种大户人家娇弱的小姐,我外公从小便将她当男子散养的。她与司止青梅竹马,应当也是生出了些情愫的……”
不消多说,向晚也明白,眉山花浅,乌衣少年。彼此都是情窦初开的少男少女,纵马在广阔大地之上,怎能,不芳心暗许。
“我母妃进了冷宫之后,将我托付给他,要我一定要登基为帝。”太子苦笑,“一个母亲,把自己的孩子托付给别人之时,不是要他平安康乐,却是要他登基为帝。他们以一个储君的残酷模式培养我,却从没人问过我,愿不愿意。”
“你应当听说了相思吧。阿四和相思是司止后来收的徒弟,具体我也不清楚,似乎是阿四雪夜抱着昏迷的相思跪在了司止门前,求他救救相思。司止救人是有代价的,便让阿四学医,相思学武,成了我的左膀右臂,其实,也是他的眼睛。”
“后来呢?相思是怎么死的?”
“你相信人在经受了极大的打击之后,会突然停止成长么?”太子想了想,突然扭头问坐在身边的向晚,两人离得极近,太子的呼吸喷在向晚额上,向晚羞赧躲开。“怎么可能。”
“不可能么?阿四便是那一个,不知为何,相思突然死了,尸体被丢在阿四门前的雪地里,眼睛被人挖去,满身血痕。阿四那人倨傲,即便我是主子,他也从不向我低头。相思死后,他抱着相思尸体跪在我面前,求我找出凶手。我们找了多日,也只查到了端王府上。”太子手指轻轻转着那白瓷杯,看着杯中的琥珀色流光。“大概是,端王发觉了相思是司止的眼线,便挖去了她的眼吧。”
“从那之后,这么多年,阿四的模样没有改变过分毫,死后都停在了那年的雪天。”向晚挑开帘子,面目稚嫩如同十五岁稚童的阿四骑在马上,向晚只能看见他的小半侧脸,卷进这王位夺嫡的浑水里,活着的人比死去的人都辛苦得多。
向晚刚想放下帘子,忽然看见路旁的一丛茅草小屋,白发的老婆婆站在门口,笑着不知再说什么,不远处的小路上一个老头儿拎着锄头,身后还跟着个小孙子模样的孩子,费力的拎着一个装着菜的筐走得跌跌撞撞,那老头儿回头看见,也笑了起来。他们栖身的茅草屋虽矮小破旧,却比他们这些个住在红墙碧瓦下的人幸福快乐多了。
“在看什么。”向晚看着外面出了神,太子好奇,也凑过来看。“没什么。”向晚忙松开手,马车极快,车外那一副天伦图转瞬即逝。
“你想要么?”
“什么?”
“那样的生活,自由,天涯海角,云淡风轻,只要你想要,只要你肯在我身边,我给你便是了……”
“不能的,殿下。”向晚靠着马车仰着头闭上眼睛,“你那么重的责任,我小小一个江向晚,怎能成了你的绊脚石。”
“你小小江向晚,成不了我的绊脚石。”太子单手拎起她的衣领,强迫她看着自己。向晚粉黛未施的脸上满是苍白和凄惶,太子看着不觉松了手。
“你看,我们归去,也是归了那个牢笼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