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晚醒来的时候正躺在江边,身上盖着太子的外衣,太阳正好,看着依稀像是巳时,身上衣服差不多干了,身旁还有燃尽的木灰,向晚翻身坐起,看向身旁。
“醒了,来烤烤火,省的着了风寒,又说本王不给你解药。”太子坐在火堆旁,手里拿着木棒,串着鱼来烤,手上伤口已经包扎好。“殿下竟会这个?”向晚走到火堆旁坐下,惊诧地接过另一条烤好的鱼。“说得和多难的事情一样。亏你还是平江长大的,竟不会水,真叫人笑话。”太子哼哼冷笑。
“谁说的平江人就一定要会水,平江县不会水的人多呢,不多我一个。”向晚气结,将身上披着的衣服丢还给太子,大口大口咬手中的鱼。
“哼,本王还以为你生气就把鱼还给本王呢。”太子手里的鱼也烤好,发出阵阵香气。
“本姑娘从不和自己肚子过不去。”太子手艺极好,向晚三两口迅速将鱼吃完。
“你不是平江人么,平江的小曲儿有没有什么会唱的,来唱两个,权当报答本王的鱼。”太子斯文地咬着手里的鱼,那模样分明是诱惑向晚去抢他的鱼。
唱歌跳舞这种事向晚最不擅长,可惜拿人手短吃人嘴软,向晚清清嗓子,那是娘亲从前哄她睡觉时唱的歌。
“平江向晚起兮北风兮,隔江横溯秋兮浮荇兮。
我寄秋衣去兮遥遥兮,不闻君音信兮无期兮。
鸿雁未来归兮何时兮,予我苟活世兮不从兮。”
向晚声音淡淡,从前不懂这歌唱的什么,只知道娘亲声音好听,现在长大了,懂了,却替娘亲不值。
音信全无,何苦相思。
“走吧。”太子听完曲儿,吃完鱼,披上已经快破成碎布的外衣,“水路没法走了,想办法和扶桑他们汇合。”太子背着手走在前面,向晚快步跟上,不敢托他后腿。“平江江氏家主邀本王一叙,先去了江家,再去南疆。”
“平江江氏”四个字如同魔咒,震得向晚一愣,脚下步子慢了几分。“怎么,你也姓江,难不成和江家有什么瓜葛?不肯去?”太子微微偏过头,看着向晚脸上木然的表情。“没有,平江姓江的人多了去了。”向晚低头,头发如同流瀑散下,遮住她的脸。“你的簪子断了。”太子猛然想起,昨夜若不是向晚的簪子,兴许他真要葬身于此。“不要紧。”向晚摇摇头,继续向前走。
“离姑娘说,是你娘留给你的。”
“不要紧。”向晚顿了顿,回头看向晚江的波光粼粼,“反正是掉在江里了,算是回去陪我娘了。”
“跟着本王,你受苦了。”
靠近南方天气暖和,晚江两岸的树仍是枝繁叶茂的模样,微微有些泛黄。向晚跟在太子身后一言不发,两人徒步走了个几里路,恰好看见官离离和扶桑骑着马朝两人来。
“殿下,江丫头。”扶桑的白玉面具泛着光,手里只牵着一匹马。“殿下,让小晚儿和我同乘一匹吧。”官离离俯身下马,向前走了两步,“小晚儿不必担心环玦,昨夜我在甲板上看见她,就先将她带出来了。”
向晚本身风寒未愈,昨夜泡在冰冷江水里,现下身体虚弱,太子挡了下官离离要扶她的手,将向晚抱上自己的马。
“环玦到甲板上做什么。”太子语气怀疑,他们走水路本是秘密,端王却在三日内找到并跟上了他们,还准确地找到假扮侍卫的太子。“你怀疑环玦?”向晚在太子怀里微微挣扎,“她是个孩子,又吐成那样,虚弱不堪,昨夜兴许只是去甲板透透气……”话还未说完,便被太子摁到披风里。
“你太维护她了。”
环玦有没有疑点尚且不说,向晚护短,即便环玦真是端王派来的,向晚定会给她找无数个理由原谅她,太子懒得开口,四人三马向平江江家疾驰。
平江江氏家大业大,平江一个大县,多半的店铺钱庄都是他家的,在平江县如同土皇帝一般,连平江县令都要让他家几分。下马的时候向晚抬头看着那华丽的红墙大院,紧抿嘴角,眼底流动莫名波光。江家家主站在门口恭迎,看见太子衣衫凌乱的狼狈模样一时不知说什么,气氛尴尬。
“路上遇到些事,江伯莫怪。”太子整整凌乱的衣服,竟主动去握住江家家主的手,一声“江伯”竟是将他身份抬到皇亲国戚的高度,江家家主江长宪不禁有些飘飘然。“殿下快请进,老朽吩咐下人备上衣服,还望殿下不嫌,先换上吧。”江长宪托着太子的手就要往府里走。太子回头,向晚还站在那里发呆,紧抿嘴角,陷入回忆的样子。
江长宪顺着太子目光看过去,阶下那小小女子散着长发,衣衫有些脏破,却还整整齐齐,抿着嘴角,目光清明的样子极为熟悉。“这是?”“这是本王府上的丫鬟,昨夜与本王一同遇袭,还麻烦江伯也为她准备件衣物。”太子扭头面向向晚,“晚儿,愣着做什么,还不进来?”
“殿下说笑了,不麻烦,恰好老朽也有个女儿,正与这姑娘一般年纪。”太子重视的模样,看起来这姑娘就不像是普通丫鬟,他自然不敢怠慢。
“多谢江家主。”向晚盈盈俯身施礼,随着众人进了江府。
江家果真是平江县的土皇帝,那院内布置,一草一木,皆有奢靡之风。太子和江家家主进了会客厅商议大事,向晚被一个婆子带着转朱阁越长廊,进了后面一个幽静雅致的小院子,有个湖蓝色身影斜躺在一个小亭的美人榻上,亭子四周挂了层层珠帘,亭内女子看不真切。
“谁,又来吵本小姐,不是说了没事不要来吵本小姐么,本小姐是要嫁给当朝太子的人,平日里要学那么多东西,听不得吵闹,你们一个个都听不懂么?”慵懒却骄纵的声音响起,珠帘后穿湖蓝色缎子衣服的女子站起,体态丰腴婀娜,凝脂白玉般纤纤素手撩起珠帘,露出一张美艳的脸,脸上满是倦怠厌烦,眼角凌厉上挑,斜睨向晚。
“回大小姐,这位姑娘是老爷贵客,让小姐您带她去沐浴更衣。”那婆子恭敬地低下头。“爹的贵客?就这一副穷酸样?”丰腴女子不以为然的冷哼。
“是太子府的丫鬟。”婆子补充道。
“哼,我当是有多大来头,太子府的丫鬟,日后也就是本小姐的丫鬟。带去后面丫鬟婆子们沐浴的地方,随便洗洗,再给她换身衣服带过来就是了。”那女子打了个哈欠,又回了亭内。
婆子领命,带着向晚向后走去。“那是我家小姐,闺名江澜,从小就是那样的性子,对下人极不好的,姑娘莫怪。”婆子似乎对那小姐满肚抱怨,带向晚去沐浴的路上一路埋怨。“无碍。”向晚声音温柔谦恭,嘴角一挑,微微冷笑。
江澜。
土皇帝再有钱,也只是用这些钱对自己好。浴桶里的向晚把头从水中伸出,湿了的头发紧贴在身后,腰上两道粉红色伤疤触目惊心。向晚将手按在伤疤上,看向一旁小凳上放着的青花小瓷瓶。昨夜在江中进了些水,不知还能不能用,向晚咬咬牙,不论太子会怎么看她,这趟从南疆回去,都要求太子帮忙打听龙玉的消息。
不知什么时候,自己竟变得如此没出息,向晚背靠在浴桶上,伸手撩水,微微叹息,衣食住行,凡事都要仰仗那个男人,若有一天他厌弃了,自己便是无依无靠了。
背后突然起了凉风,向晚警觉,裹上衣服蹲进水里。“快走开,不要到这里来。”“阿婆,阿婆,好饿。”向晚听见有一个如稚童般含混不清的声音在和之前带自己来的婆子说话,那男声含混不清,听起来却是成年男子的声音。向晚疑惑探头去看,看到的情景竟是此生不忘。
那少年像是中了什么毒,脸呈紫色,且部分皮肤溃烂着,丑陋至极,头发蓬乱,衣服破烂。伸着手找那阿婆要东西吃。转向向晚时眼神浑浊,已然是个傻子的模样,向晚看向他额头上如新月的小小疤痕时,眼泪瞬间如注,紧抓住浴桶边缘的手几乎将浴桶掰碎。
“呀,姑娘起来了,吓到你了吧。”那婆子看到向晚的样子,忙拿起扫帚驱赶那少年,向晚是老爷的贵客,若是吓到她,恐怕老爷怪罪,那婆子这样想,手下便加重几分。“别。”向晚出声制止,可还是晚了,少年吃痛,“嗷”地一声尖叫着跑开了。
再回到太子身边,一路上那婆子的絮叨向晚都没听进去。太子再重视向晚,向晚也终是下人,太子在前面大厅觥筹交错,她只能在后面厢房等着。“你怎么了,怎么这么急着见殿下。”官离离急急推开向晚厢房的门,身后跟着环玦。“没事。”向晚面色焦急,语气却越发平淡。
“江姐姐。”环玦扑倒向晚身边,小小的怀抱搂紧向晚,懂事地安慰她,“江姐姐是担心环玦么,环玦那夜想吐,怕味道难闻熏到姐姐才出去的。让姐姐担心了。”
“没关系。”向晚拍拍环玦的头,这孩子早熟懂事,总是聪明得让人心疼。“殿下还在商议事情,今夜你带着环玦先睡吧。”官离离吩咐两句,便出了门。向晚知道她忙,他们忙,再不愿自己的事情给他们添乱,心下已有了主意。
“环玦,你先洗洗休息吧,我出去透透气。”向晚拍拍环玦的头,径自出了门。
平江江府布置多年未变,向晚如入无人之境,顺利摸到祠堂。祠堂正殿旁有个小小屋子,挂着一些不受宠姨太太的画像,祠堂一直没什么人看管,向晚手捧火折子进了那放画像的屋子。
屋子里漆黑一片,挂着许多画像,向晚手里拿着火折子,点点微光只照亮面前方寸地,那些画像里的女人躲在暗处,像是在偷窥向晚的行为。向晚害怕且着急地搜寻,明明记得这里有的。向晚一路乱找,在屋子一脚发现一张倒在地上的画像,上面落满了灰,正是向晚要找的那一张。向晚心疼地蹲下,刚要拿起画像,便听见外面有微微脚步声,忙吹了火折子蹲在暗处。
“找我来做什么。”那男子声音沧桑,却漫不经心。
“后院的蛊人是当年端王爷让我们做的,现下端王又不管我们了,正好太子在这里,不如我们就背弃端王,和太子联合。”这声音向晚听过,是江家家主江长宪的。
“你当年用我亲生儿子做了蛊人,逼走我女儿,逼得清渲投河自尽,这江家早与我无关了,随你吧……”
“站住!别走!你当年违背爹娘意志和那贱人在一起,我不杀了那两个孽种已经给足了你这作为大哥的面子……”
两人的争吵声和脚步声渐渐远离,小屋里的向晚握紧手中画像,捂着嘴已经泣不成声。娘,娘,你一片痴心,真是全然错付了。
向晚强打精神站起来,怀抱画像,快步向江府后院东北角一个小院跑去。记忆里江府只有那一个地方常年紧锁,无人问津,锁却是崭新的,明显是有人常来。
蛊人,端王。江长宪好狠的心,弟弟怎么说也是他的侄子,竟下得去手将他炼制成蛊人。向晚心下愤恨,眼睛几乎被泪水模糊,脚下步子凌乱,已经惊着了江府的护院。
那小院门紧锁,里面依稀听见人痛苦的哼哼声。“向晚,向晚,你在里面么。”向晚轻轻拍门。“姐……姐……”院内含混不清的声音传来,向晚更加着急,拔下头上簪子开了门锁。院内那不成人形的少年突然扑了过来,抓伤了向晚的脸。“向晚,我是姐姐,你不认识了么。”向晚躺在地上,捂着脸,不敢置信地对着那少年说。那少年眼睛猩红,喉咙里发出不似人类的低吼,就要朝向晚扑来,向晚绝望地闭上眼睛。
想象中的剧痛没有袭来,向晚睁眼,发现自己被扶桑拽着,和蛊人少年对立着。那少年被护院压制住,伏在地上,江长宪站在一侧,脸上表情复杂。“这是……啊,这是个疯子,吓到姑娘了,姑娘手里拿的是……”
“是我家殿下让姑娘去取的画,许是我家姑娘不认识路,走差了,这疯子还不看好。”扶桑语气间,像是向晚也是太子府的主子一样,震退了想上前来抢画的家丁。
“向晚,你怎么了,你刚刚喊那个人‘向晚’?你手里拿的什么。”江家众人走远了,扶桑送怔愣的向晚回厢房。
“那是我弟弟,江向晚。我叫江荇,荇草的荇。画里,是我娘。我娘叫清渲,是从前江府的下人……后来有了我和弟弟……”向晚说完低眉,“从前我们和娘亲住在外面,他们对弟弟极好,弟弟也总是抢我风头,招尽了他们喜欢。我嫉妒,恨他,便离家出走,后来听说弟弟被骗回江府,受尽苦头,我偷偷进来看他,发现他们给他下毒。他还让我快走,原来他一直都在保护我,江家人就是为了挑一个聪明的孩子。我以为弟弟死了,用着他的名字,替他活下去。没想到竟被江长宪做成蛊人,还不如,那时死了……”
向晚紧抱着怀里画像,脚步踉跄,目光毫无焦距。“阿荇?原来是这个荇。放心,殿下定会帮你把你弟弟救出来。”
“我这一生,就从没对他好过。”向晚呆滞地向前走,眼睛里像是进了沙子,泪水不停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