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车熟路地摸到憩梧阁,向晚这才发觉中了太子的圈套。她本就不是什么聪慧女子,在太子府人生地不熟,想找出陷害自己的人如同大海捞针。向晚悻悻回了清心殿,扶桑不知去哪了,太子还在那太师椅上坐着。向晚闷不吭声进了门,倒头便往榻上一躺。
“怎么,不去查出真凶还自己清白了?”太子合了书,走到向晚榻前。“殿下明察秋毫,放过我一条生路定是知道谁是真凶,我何必还班门弄斧去凑那个热闹。”向晚从榻上坐起,仰头看向太子的眼神清明淡然,明明是自嘲的话,说出来却不着痕迹地讽刺太子拿她寻开心。
“不想问是谁?”太子顿了一会儿,本以为向晚会主动开口,没想到等你半晌,向晚再没开口的意思。“若殿下想告诉我,自然不需我问。”向晚翻个身背对太子,抓着一绺头发慢慢把玩,一副于己无关的样子。“本王倒是自讨没趣了。不过这人,你还是不知道为好。”太子蹭了一鼻子灰悻悻转身,在椅子上坐下。
两人背对而坐,各自望向窗外,明明各怀心事,一个想问一个想说,却都不说破。
“你还真不问。”片刻的静默后还是太子坚持不住开口。
“你都说了我不知道为好,为求自保,我还是不知道的好。”向晚轻轻抬起右手,看着指甲干净圆润却短短陷入肉里的指甲,“毕竟知道越多,死的越快,不是么。”
“你倒很识时务。”向晚听见身后太子走到榻前,便转身对着他伸出手。“你说,女子的指甲为何要留长,十指尖尖固然好看,但这样干净利落不是更好么。”不把指甲留长,官离离便不教她徒手杀人之法,可若留长了,平时碰到什么东西都会留满指甲灰,向晚便犯了难。
“你这个样子,便很好看。”太子怔怔开口。
向晚不喜欢绾发,回了清心殿见没外人便摘了头上檀木的簪子,散着一头长发,如墨缎流瀑般在背后铺开。太子从怀中掏出一个红木盒子,拿出里面一对镶着芙蓉玉的银质插梳,几朵小小银片镂空梨花,以芙蓉玉珠做蕊,花下面有着细密的短短的银质流苏,别致可爱。
太子拈起向晚两鬓的头发,各自在耳后用插梳盘好,剩下头发散着,娇俏利落。向晚脑袋一晃,流苏穗子随之前后晃动。
“送我的?你还会给女人绾发?这可比我强多了。”
“是你笨手笨脚,连这种事情都不会。”太子回椅子上坐着,自己给自己斟了杯茶,捧在手里细细品,“你不是才十八么,比我那太子妃还小一岁,****装得老气横秋,连穿着打扮也那样,看着实在碍眼。”
提到钟毓琉,向晚眼神瞬间暗了下来。天顺女子成亲向来早,十九岁正是如花年纪,却已嫁做人妇,在高墙内夜夜哀叹。如花少女变作深闺怨妇,这样的生活,正是向晚想都不敢想的,嫁入宫门王府,还不如如雨打浮萍般随波浮沉来的自在。
“她想见见你。”沉默半晌,太子淡淡开口,而向晚却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怪不得你今日又送我首饰又替我绾发,还夸我好看,原来是想让我去替你灭了后院的大火呵。罢罢,拿人手短吃人嘴软,我便替殿下您灭一灭和后院的大火。”向晚跳将下来,跑出寝殿门,发上银色流苏在阳光下闪闪,太子在她身后不觉笑了,从袖中掏出一张仔细叠好的宣纸,小心展开。“‘两相思兮两不知’,江向晚,你这字真丑。”
向晚到憩梧阁院门的时候,翠枝早在门口候着了,一见到向晚,满面的愁容都舒展开来。“殿下真是守信,江姑娘你真来了,我家小姐在屋里等着呢。”说罢引着向晚就朝院中走去。
憩梧阁这地方,向晚偷偷来了好多次,每次都匆匆而来匆匆而退,生怕被太子的人发现,这一次来还真是第一次认认真真地看钟毓琉的憩梧阁。
“你们院里的下人都去哪了?怎么看着就像只有你和太子妃住在这里?”憩梧阁院内花草凋零,地上却一片落叶也没,但院里上下却不见一个下人,安静地能听见院后花园里鸟鸣,清幽安静极了。
“我家小姐以前在家的时候就喜欢侍弄花草,做些家务,嫁来太子府,虽事事不必亲力亲为,可小姐不爱有人服侍,平素只要有我在就好。江姑娘走这边。”提起自家小姐,翠枝语气中满满自豪,引至门口垂手而立,“江姑娘,我家小姐就在里面,您进去吧,我先下去了。”
看着翠枝走远,向晚转身进了钟毓琉的寝殿,上次来的时候被人捉住了,也没仔细看,今日一看,钟毓琉房里竟摆满了绣品,个个精致异常,怕是连皇家的绣女也难以制出这样的精品。
“这都是你绣的?”钟毓琉坐在窗下阳光里,手里绣棚绷着正在绣的手帕,藕荷色宫装在阳光下泛着淡淡粉红,整个人显得慵懒温暖。“你自己看,有喜欢的便拿走就是。”钟毓琉开口,向晚倒也不客气,仔细看起房中绣品,有一搭没一搭地跟她说话。
“你不是太子妃么,这样小事还要自己做?”
“长日无聊,闲着也是闲着,不如做些喜欢的东西,权当消磨时间。”
“找我来何事?”向晚看够了房里绣品,也不认生,随便找了张椅子,舒服一坐,“你不说,我也能猜个大概。情那一物,我虽没经历过,却也知道那是碰不得的毒药,动辄便尸骨无存……”
“我在这太子府,有着人人羡慕的高位,无上的权利,却像在冷宫一样,一眼就能望见十年二十年之后的事情。”钟毓琉放下手中绣棚,抬头时眼神黯然。
“你为何不试一下,或许你争取,太子便会爱上你,你那么美……”
“我也想,可是……”钟毓琉顿顿,美丽的脸上满是哀伤,“可是我怕输。我宁可心里抱着一个念头,他不爱我是因为我没有争取,而不是我费尽心机还是得到一个他不爱我的结果。起码我这样活着,在这漫漫长夜,我还有点盼头,心里还是有点希望的。”钟毓琉紧紧抓住胸口衣服,语气悲怆,却没有泪水落下。“有时我在想,要是我嫁给一个普通人,他爱着我,过着平凡的日子,是不是就不会那么难过,是不是就会幸福一些。可是,要我再来一次,我还是会嫁给他。不管他爱不爱,我始终是他的妻子。”
钟毓琉顿了顿,脸转向向晚,慢慢开口,“但我终不是那样大度的女子,替我转告他,他这一生绝对不会一直向现在这样逍遥,定会有那么一个人,他爱而不得,人虽****在他身边,心却隔他天涯。”
钟毓琉面色决然,一番话,向晚已然惊诧,无言以对。第一卷 求不得苦 第二十二章 且向南疆一路平(一)
“你不是爱他么。”向晚不解。
“你不懂。”钟毓琉淡淡笑笑,“凡是跟皇家沾个边的人,你都不要指望他们有真心。他不让我如愿,我自然不会让他快活。可是我始终是爱着他的,这太子之位,我爹的忠心,我都会用尽性命为他保住,我始终,是他的妻子。”
钟毓琉拿起手里的绣棚,在窗下继续绣手中手帕。“你回去回他的话吧。我并不讨厌你,这憩梧阁你随时可以来玩,我比你大一岁,不嫌弃的,叫我一句钟姐姐吧。这太子府,除了翠枝,大概说得上话的,也就只有你了。”
“江姑娘,该回去了。”钟毓琉再没开口,翠枝推门进来,引着向晚出去。
向晚已记不清自己是怎么出了憩梧阁,漫无目的地在人生地不熟的太子府晃荡,发上流苏随着步子轻晃,在阳光下反射着银灿灿的光,不觉竟走到了那日遇见奇怪少年的竹海。
“你看起来似乎很难过。”那少年手里握着青色竹笛,远远地站着,虽知道这少年有古怪,但看起来对自己并无恶意,向晚也不怕,走到少年身边一块大石头上抱膝坐下。“你说,一个人爱着另一个人是什么样子。”向晚抬头,看着竹叶间露出的天。
“我不知,我不爱。”那少年冷冷开口,一阵风起,散在身后的头发在风中飞扬,稚嫩的脸上丝毫没有表情。“你是谁,我问过,这府里没有竹林。”向晚扭头看向那少年,清泠的眼睛里目光如炬,像是要看透那少年最深处。
“本有竹林,不过他们看不见。你可叫我阿四,我是府里的下人。”向晚听不懂什么叫做别人看不见,清泠的目光紧盯着那少年,对他的话心存疑虑,“你该回去了。”少年阿四说罢,转身时风起,他的身影和竹海一起如飞灰散灭,只剩向晚一人抱膝坐在石上。周围风景瞬变,向晚坐在原地,表情未变,心里已然惊诧不已。
笛声里相思彻骨却说“我不爱”的少年阿四,面庞如十四五岁少年却沉稳老练的少年阿四。
梦耶?非耶?
浑浑噩噩地回了清心殿,太子竟还在那里,像是等着她一般。
“她怎么说。”太子放下手里的书,腿还翘在椅子上,一副闲适无聊不关己事的样子。“祝你,找到你爱的人。”向晚顿了一下,太子微微挑眉,似乎放了心,“然后,爱而不得,人在你身边,心隔你万里。”一语毕,向晚发现太子明显愣了,“她竟这样说?”
“你说呢?一个当朝丞相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口里怕化了的掌上明珠,在你这太子府受尽委屈,还会对你百依百顺,任打任骂?”向晚坐在桌旁,拿起桌上盘里的一个金灿灿的橘子剥了起来。“听着还真是本王亏待她了,可她嫁来之前,这些,本王都让人转告她了。”太子捋捋袖子笑了,“明知是火坑还非要往里跳。她还说了什么。”
“她说,她爹的支持,你的太子之位,她会用尽性命帮你保住。”向晚淡淡笑了,满目嘲讽。
“替本王告诉她,她太子妃的位子,谁也不会撼动,他日本王登基,也不会动他爹分毫,这样可好?”
“你以为她想要的,是太子妃这位子?”干净利落地吃完橘子,向晚眼神黯然。
“不说这个,你收拾收拾东西,两日后随本王去南疆。”太子放下手中书,站了起来。
“去南疆,平白无事去那里做什么。”向晚突然慌了神,这一次端王让她施计使太子失去钟丞相支持,她没做到,虽然在路上捡了环玦回来,可龙玉还在他手里,此时又要去往南疆,那么遥远,若是端王联系不到她,会不会一怒之下拿龙玉泄愤。
“你慌什么。南疆水患严重,南疆的官府想管却被山匪三番五次地阻挠,此次本王,便是去剿匪的。”太子走到向晚面前,左手拖住向晚下巴,强迫她抬头看自己,“是你从前雇主,我家老六的主意。成不成是一回事,这一去南疆,天高皇帝远,路上随便找几个杀手来结果本王,这才是他的目的吧。”
太子放开向晚,走到门前,正午阳光正好,太子面朝阳光伸开双臂,似将天下江山都收拢怀中。“此次本王定要剿灭山匪。他如此逼迫,这昏庸无用老好人,再无必要装下去了。”
向晚本就不是这府里的人,随身也没什么好带的东西,不过两件衣服,一根檀木簪,简单装了个小包裹。
“江姐姐,你要去哪。”自从向晚那日求太子让环玦跟着府里账房先生习字后,环玦很少能见到向晚,今日先生恰好有事,环玦才偷空溜到清心殿,不想一进门恰好看到向晚在收拾包裹。
“我要跟太子去南疆,你在府里好好学写字,这些东西,女孩子还是懂点的好。”向晚最恨那一句女子无才便是德,女子又怎样,一样可以驰骋沙场,一样可以保家卫国。“姐姐……”向晚转身去拿东西,环玦便一直跟在她身后,转来转去,好容易瞅着向晚停下,揪着她衣角一副要哭了的样子,“姐姐,你带我一起去可好,我不想自己留在这里,这里没一个我认识的人。”
向晚叹了口气,她不是不想带着环玦,她也知道,环玦在这里除了自己举目无亲,只是她现在,哪有和太子讨价还价的权利。
“你先回去收拾收拾东西,我去求太子,若是他不肯,我只好偷偷带你去了。”向晚拍拍环玦的头,环玦便开心地回去了,孩子就是简单,一点小事便可如此开心。
明日便要启程去南疆,向晚在清心殿窗下呆立片刻,还是出了门到憩梧阁去了。她让她喊一声姐姐,且出远门的是她的夫君,左右也该去告诉她一声。
憩梧阁如往常一样,冷冷清清门可罗雀。无人来迎,向晚径自走了进去。“你怎么来了。”憩梧阁的日子如凝滞一般,钟毓琉竟还是那日所见的样子。“太子要去南疆剿匪。”
“这事我知道,南疆并不太平,你们路上小心,一路顺风。我也没什么能送你的,你看我房里你喜欢什么,只管拿去便是。”钟毓琉放下手中绣棚,走到她身边。向晚本不想要她什么,回头时恰被桌上一小小物件吸引住目光。
“好漂亮,这是什么。”那正是钟毓琉放在桌上的护甲,镶着珠玉。向晚拿了起来,轻轻触屏前面尖端,脑中灵光乍现。
“那是护甲,已经旧了,你不嫌弃,便拿去。”
“多谢钟姐姐。”向晚向钟毓琉施了一礼,转身就要出门。
“慢,替我照顾他,可好。”那声音细弱,满是遗憾与心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