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了镜阳湖边那一场试探,回去的路上两人相对无言,官离离还是端正坐在原来的地方闭目养神,手里捧着一盏热茶,任凭马车如何颠簸,她仍稳稳地一丝不晃。而另一边的向晚却如坐针毡,不时地扭头去看外面。
“怎么了。”一生不耐烦的轻喝传来,向晚回头,官离离已经放下手里的茶盏,睁开了明珠琉璃一样光润的眼睛,“出来的时候想跑,坐立难安地就算了,这都回去了,怎么还这样毛躁?”
向晚看看官离离含笑的眼睛,嘴唇无声开合几下,终还是问了出来:“我刺杀太子那天,你和扶桑去哪里了?太子那里的侍卫……”
“呵呵,你也知道?那日偏巧我与扶桑都在外面,若是我和他其中有一个在,你这条小命可就丢在那天了。”官离离笑笑,如玉手指捏住茶碗的盖子,轻轻刮几下茶末,凑近茶碗吹了两下,“我知道你想问李持,你杀了他亲哥哥,他唯一的亲人,殿下怕他一看到你就想杀你,要平白多生出许多事端来,把他调去憩梧阁了。你可不要没事去憩梧阁找死啊。”
官离离刚刚说完,马车突然一震,停了下来。官离离手里捧着的茶撒出去一些,烫在手上浮起一片红晕。
“小哥,怎么了?”官离离面露愠色。
“回姑娘的话,还是早前打人的那家,先前没个人管,现下倒越打越起劲儿,前面马车堵了路了。”
“还在打,还有没有王法了?”官离离放下了手里的东西,淡淡开口,却没有起身要下去管一管的意思。
“姑娘,那个被打的姑娘是端王府赏赐给下人的,先前在端王府的时候那个小姑娘不老实,总是想跑,被打赏给了下人,现在又是老想跑。才十四五岁的样子,被打的都没人形了。”太子府的马车过不去,前面已经堵好几辆马车,周围的商贩也挤了过来,一时间好不热闹,吵闹声不觉于耳。许是知道打人的壮汉是端王府的下人,周围人只看着,连指指点点都是不敢的,任由那小姑娘被打得在地上翻滚,溅起一阵阵灰尘。
“还有其他的路回太子府么?我们从其他的路走吧。”外面闹哄哄地乱作一团,向晚挑开帘子一角,看了看前面挤挤挨挨的几辆马车。
“若姑娘着急,路倒是有,只是要劳烦姑娘下来走,咱这马车倒不回去了。今日许是赶巧儿了,一时间来了这么多车。”赶车的小哥垂手站在车旁,努努嘴示意向晚看后面横插过来的一架马车。
“也罢,走走吧,带你去外面逛逛也好。”官离离领着向晚起身挑起帘子跳了下去。
盛京已有薄暮之色,隐隐昏黄的阳光照着街道两旁房屋的灰瓦。向晚眼神暗暗,这里的每一寸瓦都曾经被她和宋昭一起踏过,现在也不知道她在哪风流快活,会不会突然发现自己不见了,会不会想要到处找自己。
“走啊,发什么呆?”官离离背着手,走了两步,感觉身后的人儿没有一丁点动静,便停下回头。向晚低了下头,压住眉头涌上的一丝感伤,刚想抬脚跟上官离离,身后凄厉哭叫声传来。
“叔叔婶婶,求求你们行行好,求求你们放过我把……”女孩软软哭求的声音虚弱颤抖,向晚不是心狠之人,可现如今她连自保都难,她又怎么会还像先前那样,浑不怕地去趟浑水。凄厉的哭声传来,官离离摇摇头,俏脸上满是惋惜之色。“打得真狠,这小姑娘眼看着都要不行了,叫喊的声音都弱了。”
向晚闻言回头,打人的高大男子一鞭子甩下来,溅起一地灰尘,围成一团的人怕沾了一身,纷纷后退,恰好闪出一条缝。趴在尘埃里满身血痕的单薄孩子抬头,透过重重人墙看到向晚的一瞬,眼睛闪出希冀的光,竟勉强支起身子朝向晚处爬来。那孩子刚一动,鞭子便紧随其后打在她的背上,溅起漫天尘土和血沫,女孩脸上的泪和了血砸在地上,还不等向晚看清那孩子的长相,她又被看热闹的人围起了一个严丝合缝的圈消失不见。
向晚摇摇头,转身要跟上官离离的脚步,盛京的夕阳正好,却没有一丝温度。
“江姐姐!”嘶哑之声泣血破空,刺痛向晚耳膜。向晚刚一转身,一个沾满着灰的血人撞进她怀里,紧紧扯着她衣襟不肯放手,身后是被那孩子撞开的人和举着鞭子惊愕的壮汉。“江姐姐……对不起……玉姐姐在端王爷那里……终于告诉你了……真好……”那孩子昂着布满鞭痕的小脸,干裂的嘴唇上沾满干涸的血块,破布娃娃一般倒在了向晚怀里。
“小贱蹄子,还敢找靠山呢。”那壮汉蓦然反应过来,一鞭子朝向晚她们打来,向晚抱着环玦,手边没有称手的东西,便毫无反抗之力,如同被束缚双手的兽,任由鞭子带着凌厉风声呼啸而来。
向晚紧闭上眼睛,抱紧了怀里已经晕过去的环玦,用自己的后背对着那壮汉。那壮汉一鞭子使足了力气,本以为会被打得皮开肉绽,可怕的风声却在向晚头顶处停下。
“呦,还是个练家子。”官离离一声冷哼,牢牢地把鞭子接在手里,一席红裙于夕阳下肃立,有如神祗。随手一带,竟将鞭子另一头的壮汉生生扯了过来,栽倒在地上,鞭子收回手中。官离离习惯性背着手,看向那壮汉眼神轻蔑,语气淡淡。
“鞭子和这丫头我要了,识相的赶紧滚。”
“哼,爷是端王爷的人,你惹得起么。”
“呦,爷只是个小杀手,端王爷惹得起么。”官离离笑笑,一脚踏在地上壮汉肩上,踢得他在泥灰里打了好几个滚,“都散了吧,前面路也该通了吧,向晚,抱着那姑娘,咱该回去了。”
马车晃动不休,用尽最快的速度奔跑,马车里官离离仍旧巍然不动地坐着,冷眼看着向晚环抱着环玦,哆哆嗦嗦地将一个小瓷瓶里的白色膏体抠出来就往环玦沾满灰的脸上伤口涂。
“凝玉膏你没用?”官离离看着向晚手里瓶口点着青花桃花的小瓶子,看得实在肉疼,里面白色半固体本还是满满的,向晚那一下挖去将近一半。
“我身上疤那么多,哪还在乎这两条。扶桑说这个可以祛疤,我想着留着,有用。”向晚眼神黯然。这凝玉膏听着就是好东西,本想留着,等以后见到龙玉时给她用,龙玉的爹问斩后,她住进平竹寺,那双如羊脂美玉的手布满了伤口和老茧,说不定这个药就能让她的手恢复最初的温软。
“制这东西的药材极为难得,别浪费了,她脸上伤口有灰尘,等回去清理下再用。”官离离一伸手抢过她手里的瓶子,“别用了,你现在再用也没什么效果。”
马车上铺了软软的毯子,向晚紧紧抱着环玦瘫坐着,眼神茫然愧疚。若是第一次路过之时,就下去看看,也许就能早点救下环玦,她也不至于遭这么大罪。她是为了告诉向晚龙玉的事情才一次次往端王府外跑,才被赏给下人,才被那样毒打。向晚抱紧环玦,把脸贴在她布满伤痕的冰凉小脸上。
“江姐姐救了我,江姐姐就是我的再生父母。”那日买下环玦后,她软软的声音还在耳边。买下她的那天,在称水楼受了那么重的伤,若不是环玦,恐怕就已经死在当天。
自己的救命恩人,现如今却为了自己昏迷不醒,生死未卜。自己在太子府享福时,她在端王府不知遭受多大的罪。向晚忙擦掉脸上的眼泪,怕落在环玦脸上刺痛她的伤口。只恨刚刚不能杀了那壮汉,为环玦报这全身伤痕之仇。
“离姑娘,求你,教我徒手杀人之法。”向晚猛然抬头看向官离离,脸上沾了环玦的血,目光狠厉带着血腥之色,如同被咬伤的小兽。官离离握紧手中的小瓷瓶,眼神温润,带着点点哀伤的光。
“你想清楚,我教你徒手杀人,你就得拜我为师,从此成为太子府的奴隶,与你的过去一刀两断,为太子殿下鞠躬尽瘁,而殿下只能保你一人的安全。”言毕,官离离将小瓷瓶还给向晚,双手交握置于膝上,闭上眼睛不再看向晚脸色。“那时你与故人相见,不是陌路,就是死敌。”
向晚脸上渐渐浮出迷茫之色,抱着环玦的手不觉紧了紧。怎么办,怎么办,越来越不知道该怎么走下去,曾经想着有了钱都带着龙玉离开盛京,离开天顺,天下之大何处不自由,而现在却为了保命一次次违背自己的心志。向晚抬起一只手捂住眼睛,眼泪从指缝间簌簌滑落。
有风吹动马车的帘子,带进一片枯黄的叶子落到她身旁,向晚放下捂住眼睛的手捡起那片叶子,在掌心细细摩挲枯叶的纹路。秋天来了,万物顺应天时各自凋零。
“一叶落知天下秋,叶如此,命如此,何必挣扎。”向晚笑笑,小心将环玦放在身旁躺好,用尽全身力气跪在官离离面前,身子伏到尘埃里,“师傅大人在上,受徒儿江向晚一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