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哇。”刚一跳下马车,向晚不由自主发出一声惊叹。
天顺的京城寸土寸金,而向晚眼前却是一片水波粼粼,如同一面镜子,夕阳山色倒映其中,远处小山不高,却苍翠如墨。“这叫镜阳湖,我要带你去的地方在那边的山脚下,还有段要走,跟我来吧。”路上耽误了大半个时辰,到了地方已接近酉时,官离离背着手走在前面,本就修长的身子被夕阳一照,地上被拉长的身影娉娉婷婷。
向晚微微叹息跟了上去。官离离说的地方离她们下马车的地方极远,几乎绕了半个湖。“漂亮么。”向晚低头正腹诽,前面的官离离已经停下,微微侧开身子,顺着她的手向晚看了过去。
小小的茅草搭着的亭子,正好对着夕阳和小湖,潋滟的波光映在亭子顶上。放眼望去,除了偶尔掠过的白色水鸟,连一个人也没有,而她们停马车的地方正好被一丛芦苇挡住,背后是山,面前是水。天地间似乎只剩下她和官离离两人,这才是人间仙境。
“这山水呀,是殿下私藏的。”官离离一挥袖,大红的袖子在阳光下明艳如虹。听到这地方是太子的,向晚刚刚飞扬的心绪霎时平了,微微眯着眼,语气极尽嘲讽。“手段那么高明的太子殿下还有这般闲情雅致啊。”
“向晚,你了解他多少。一旦作为太子,那么多人盯着,很多喜欢的都不得不要放弃,你能懂得么。也罢,不说这个,你以后就知道了,来,跟我过来。”官离离像变戏法一样,拎出两个酒壶,献宝似的在向晚眼前晃了两下。
亭子里只有一张矮桌,木质的踏板上铺着稻草,踩上去脚步声有如鼓点。向晚和官离离席地而坐,左侧水光潋滟晴方好,右侧远山如黛明似画。
“我几次见你,你都穿红衣。”一人抱着一壶酒,面对着湖水,芦苇都泛黄了,在风中摇摆,湖光山色间有白鸟游走。
“我只有红衣。”官离离仰头,烈酒入喉,“和你一样,我是杀手,不过,是不需要工具,徒手杀人的那种。红衣好啊,血溅上去,看不见。”官离离眯着眼扭头看向晚,明珠样的眼睛蒙了尘一般,似乎有万千苦痛往事要喷薄而出。
“血会干的,到时候在你的红衣上干涸成褐色,难看极了。”
“是么?”喝完一壶酒,已然微醺的官离离扯扯自己的衣服,“血没有溅上去过,我也不知道。”
“徒手杀人,怎么杀?”江向晚突然贴近酒醉的官离离,却被她一把掀了起来。
“向晚,我没爹没娘,自小便在称水楼长大,还被取了个土的掉渣的名字,什么春啊花啊的。她们逼我跳舞,日日夜夜,就没个休止的时候,脚尖都磨出血来了,又干涸结疤,和鞋子黏在了一起,脱不下了,碰一下都疼的要死。我不敢脱掉,然后就那样穿着和脚连在一起的鞋继续地跳啊跳啊,后来鞋子也磨破了,脚长大了,就从磨破的洞里伸了出来。没有人注意过,她们只在乎我跳得怎么样,学会了没有。后来有个人,帮我脱掉了和脚上皮肤长在一起的鞋子,教我如何杀人,我第一个便杀了称水楼里欺负我最狠的老鸨,他把称水楼里上下换上他的人。我也成了京城第一名妓,呵呵。”官离离喝完一壶还嫌不够,抢了向晚的酒来继续灌,“父离母离,官离离。”
官离离仰头冷笑,长长的流苏纠结交织在一起。“有些话,有些感慨,非得等到那个时候那个人,你才有倒苦水的冲动。作为交换,把你的故事说来听听。”
向晚扭头看了官离离一眼,又扭了回去。“没什么好说的。”
“你有洁癖,为什么?”
“你非要听?我没你那么惨,我有娘,有弟弟……还有个爹和叔叔伯伯们,可除了我娘和我弟弟,其他人,还不如没有。我娘和弟弟早都不在了。早前我杀人不过求死,之后却是求生。”江向晚揪起地上一根稻草,一点点撕开,低着头眼睛只看着脚尖的那一点点地方,“我八九岁就开始杀人,有次失手受伤,又没钱给自己医治,躺在一个破庙里等死。离姑娘知道人还活着时自己的肉体就腐烂是什么感觉么。那时正是夏天,破庙里蚊蝇遍地,卵便在我伤口里孵化,虫子钻来钻去,整个人脏得,就像是从地狱里爬出来的。”
向晚手轻颤着,按在自己颈间,那里有一道伤疤盘桓。
“我们谁都不容易呵。”官离离眯起眼苦笑,甩甩头发上簪子垂下的长长流苏,末尾的一小段恰好能被含在嘴里。官离离咬住流苏,复而吐掉,“殿下赐我珍珠簪,可算是招足了钟毓琉的忌恨,可她怎么能知道,这末尾的珍珠,都是一层鲜艳光滑的壳,包着一瞬毙命的毒药。殿下虽不爱她,却能保她一世安康,而我,呵呵……”
官离离苦笑,一番话引起了江向晚的注意,翻身凑近已然酒醉的官离离,狡诈的眼睛眯成一条缝。“毒药,什么毒?芳菲尽?有解药没?”
官离离酒醉而变得氤氲的眼睛突然睁大,一只手扣住江向晚的下巴,将她凑得太近的脸推开一点,忽而笑了起来,眼角挑起娇媚温暖的弧度,眉梢却透出凌厉的寒意。
“江向晚,有没有人告诉过你,你活得太清醒了。”官离离满意地看着向晚眼底浮起一丝惊诧,伸直胳膊推开她,掸掸身上浮尘草屑优雅站起,面向镜阳湖,夕阳的光经过镜阳湖的湖面反射在官离离身上,镀上一层软软的金光,“这些小聪明在我面前耍耍就算了,在殿下面前,你就跟透明人是一样的,你所想的,你所做的,没有一样他不知道。”
“你没喝多。”向晚被官离离推倒在一边,慢慢地坐起来,眼底是压抑的愤怒。
“自然没有,若是那两口便醉了,我也当不起这太子府第一杀手。不要说,你连这点最起码的防备都没有。”
“你不信我?”
“若是我之前信了你,那你现在回报我的,是什么?”官离离回过神,慢慢走到向晚面前,步步紧逼,“趁我醉酒打听怎么解开身上的毒?然后你想做什么?逃跑?刺杀殿下?你以为能留在太子府是因为什么?难不成你还真坐着当太子妃的打算?”
官离离背着光,向晚看不清她脸上的表情,她走到向晚身边蹲了下来,朱红的裙摆垂到地上,官离离伸出手卡住她的脸,强迫她抬起头。
“江向晚,想好好地活下来,不要指望你这些小聪明和嘴皮子。你自作聪明的那些话只会让你死得更快。”江向晚挣扎,却始终无法把头从官离离的禁锢里脱出来,反而被抓得越来越紧,“我刚刚说的那些话,你果然一句没听进去。江向晚,你要是想死,可以继续挣扎。奇怪么?疑惑么?我先前不是待你极好么?不是对你一见如故么?”
官离离卡着向晚脖子将半躺在地上的她拎起来。“我待你好,是基于你不会害殿下。扶桑在府外捉了两个鬼鬼祟祟的端王府的太监,那俩武功倒还真不错,扶桑之前都小看了他们。有宫女说在清心殿附近见过这两人,我不希望,你和你以前的主顾还有什么联系。江向晚,你最好想想清楚,你的小命到底在谁手上。”
说罢官离离放手,向晚失去支撑她身体的力量,狼狈地摔在地上。向晚抬手揉揉胸口被扯乱的衣服,手撑在地上勉强地半坐起来。刚刚被官离离卡住脖颈,她刚一放手,向晚便抑制不住地轻咳。
“离姑娘可有牵挂的人?我视如性命的人压在端王爷手上,看来,我的命还是在端王手上,你若是想杀我,便杀了吧。”向晚苦笑,仰起头不屈地看向站着的官离离,“死在这样的地方,倒也不辜负了。”
“你死了,端王就能放过你的‘性命’?”
“管他放不放过,我死了便看不到,看不到,便不揪心了。”
“没出息的东西,除了死,你还能不能想别的。”官离离一把拎起江向晚,强迫她站起来,“别一副要死要活的样子,你在府里安守本分,好好为殿下效劳,殿下自然会帮你救出你的‘性命’。时辰不早了,我们得回去了。”
说罢官离离扭头就走,丢下向晚一人在镜阳湖边的小亭子里。护太子便留,害太子便杀,她竟那样尽心尽力地护着一个人,随时准备为他去死。向晚扭过头看走远了的夕阳下的她,发上长长的珍珠流苏一步一摇,她是连睡觉都不曾摘下。向晚想,那个帮她脱下和皮肉长在一起的舞鞋,却教她如何杀人的太子有什么好,竟让她愿意用命爱。那么,扶桑呢。向晚看着官离离远去的袅袅背影,黯然地低下头。
彼之蜜糖,我之砒霜,即便饮鸩止渴,亦甘之如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