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甚么?她死了?”苏提灯一愣,轻轻放下手中汤匙,拿过一旁的帕子擦了擦嘴,轻声道,“我那个盛药的瓶子呢?”
“也没了,她的尸首是被人……”
“被人怎样了?”如果被砍得七零八落了,自个儿得替她补回去不成?
“送回来的。”
“甚么?薛黎陷差人送回来的?”
“不是……那,那个……那个小怜姑娘的尸体还带了句话儿给您。”
苏提灯神情一凛,“说。”
“当时我一开门就瞧见她横躺在屋内,然后突然直挺挺的醒了,说了句谢谢你家主子了,然后就突然炸成七八块了……我在一堆血肉中找了半天也没找着那白瓷瓶子,估计、估计就是那瓶子被拿走了……还找着些纸笺碎片,我都给您带过来了……”
“阿炎,你快回去把鬼市的囚阵启动它,鬼市现在有出无进!沉瑟如果还没去给我找蛊灯更好,把他找去!离开这里之前先帮我把绿奴叫过来。”
阿炎一愣,主子竟然要动囚阵……
“快点,要不然一会出大乱子了!”
苏提灯抓过桌上茶杯,抿了口茶,想当年要不是自己命悬一线一身吊着好几个人的病,他一死那么多人得跟着陪葬,才不会给她留条生路呢!
没想到……这十年不仅让我喘了口气,竟也让你死灰复燃了!
“先生?”
“前几天上来的时候,山下不是已经疯了好多人都凑在济善堂吗?”
“嗯?”
“你快点下山告诉薛黎陷,别让他店里那个小晴姑娘出现在疯人面前,也别让那些个疯人见着任何长得一看就让男人产生‘我见犹怜’感觉的姑娘!快一点!最好也别提‘怜’字!你说楚楚动人就行了,他那么聪明能明白!快!”
看着绿奴一溜烟的跑远了,苏提灯没有进密室,反而慢腾腾移到了室外,靠在门框上,仰脸看着小楼。
好在我提前把你送走了,原先还能同你说说话,好歹还能天天见着你,如今……
月娘……我好想你。
月娘……保佑我能撑下去好不好?当初可是你哭鼻子跟我说你不要做寡妇的……所以要好好保佑我啊,我们……
还没昭告整个武林,我苏提灯,要娶你公孙月呢。
呵呵呵……
……
整个济善堂闹做一团,薛黎陷的脸上多了好几个巴掌印,脖子上也有血印子,露出来的胳膊上也都被挠破了,衣服也都被扯的零落的不得了,可他只是仍旧神情平静的站在大堂内,他的身边,是七具尸体。
一样的死法,一到他的济善堂不久,突然就吐血死了。
其他人都被他赶到后面去了,柳妙妙几次三番的想跳出来为他开罪,都被豆芽给拦下了。
豆芽说,“老大原先给他讲过,这样子能让其他人好受些,他也好受些。”
绿奴熟练的绕过那些个雾瘴阵法,从一条熟悉的大道赶进济善堂的时候,就傻了眼,这人山人海的,他又不会轻功,怎么办啊!
“薛大哥!薛大哥!!”
前堂里的推搡打骂还在继续着,薛黎陷还是听到了那声清脆的喊叫,怎么,苏提灯也死了不成吗?
“嗳呀你们在干吗呀,快让条路给我啊!我有急事找薛掌柜!”
“你找他干嘛呀!他都医死好几个人了,他……”
“先生说让你把小晴妹妹藏起来!”
薛黎陷猛然抬头,甚么?
绿奴又拼命扯着喉咙在外面吼了起来,可声量实在太小,还是薛黎陷突然拨开一直凑上前打自己的几个死者家属,走了过去。大概是他现在的脸色是前所未有的沉重,竟然也有人为他让开一条路,人群很快散开了,一群老头老太太还在为薛黎陷辩解着,薛黎陷只是沉默的看着路尽头的绿奴。
绿奴也吓傻了,这还是他认识的那个薛大哥么,怎么……怎么被欺负成这样了。
“你家先生都知道甚么?”
“不清楚……先生只是突然把我喊过去了,叫我快点下山来找你,说是把你店里的小晴妹妹藏起来,别让那群疯子看到,也最好别让那群疯子看到任何长得楚楚动人的姑娘,更别提……”绿奴倒吸了口气,他第一次在这么多人面前说话,刚才着急才出来这么一大堆,现下要说完了,他反而害怕了起来。
「提甚么呀?」旁边有人忍不住问起来,刚才答了他一句话的那个人顺道,“我见犹怜么?”
薛黎陷想阻止已经晚了,提起凝神,周围的人好似一瞬间都定住了,然后……
互相面面相觑着。
“你家先生是甚么人?”
“他家先生也是个郎中,我近日来的病人。”薛黎陷突然开口,“各位先请回吧,三天之内我给你们一个答复,到时候,要我偿命也好要其他的也罢,我都尽……”
“啊啊啊!”
人群中突然又有三个壮汉突然疯了起来,朝着面前一个刚从偷偷为受欺负的薛黎陷抹眼泪的小姑娘冲去了,香精和白术在里面一听情况不对也立马奔出来了,二话不说拿绳子就把那三个疯子捆一起去了。
原本刚静下来的人群突然又炸开了,甚至要开始拿绿奴开刀了。
柳妙妙此刻早按捺不住了,冲出去就把绿奴带进来了,薛黎陷也沉声道,“各位,我们在这样乱下去,一定更会让歹人有机可乘,请……求你们再给我三天时间……”
人山人海包围的济善堂内,薛黎陷屈膝下跪,尔后轻轻阖上眼,给这群人磕了个头。
他生平唯一一次下跪,是在他父亲坟前,没想到……竟然真的会有第二次。
……
“呀呀呀,他生气了呢。”雾台山下,突然传来一声女子的娇笑。
梳着两个羊角辫,戴着一身银饰的小姑娘坐在一个体格巨大的……巨大的……大概是人的东西上,两眼亮晶晶的朝着那被雾布满了的山上望去。
此刻那又人又熊的东西正坐在一块山石上,发笑的小姑娘双手垫在他光滑的头顶上,又把自己的下巴垫了下去,不解的问道,“为甚么他不请我上去喝茶呢?我学会泡中原的君山白毫了!”
“唔。”
“大灰,你说,我送给他的礼物,他会喜欢吗?”
“唔。”
“……你猜,他是料定我不舍得强行破阵是吗?”
“唔。”
“是啊,我怎么舍得杀了他,我还想看他低头看他下跪看他哭的表情呢……真奇怪……十三年前第一次看见他哭之后,我就再也忘不掉了啊……”
“唔。”
“算了,我们先走吧,他知道如何联系我的。是吧大灰?”
“嗷~”
等着济善堂外面的一切被摆平,薛黎陷也顾不得伤口,让柳妙妙先看住那几个疯子,他自己抓着绿奴就往伫月楼那里赶了,只不过等去了,才傻了眼。
绿奴也傻了眼。
那雾阵……改了。
天色渐渐暗了下去,薛黎陷可等不了那许多了,再厉害的阵也有阵眼吧,如果找不到阵眼,他一掌劈了这山都可以!
可理智还仅存,薛掌柜沉声发问,「我若是强行破阵,会怎样?」
“如果守阵的人是先生……他会死的。而且……他一般喜欢下两层阵,也就是说……薛大哥你就算强行上去了,先生活不了,你也活不了……”
“那他这是怎么了?”
“你信不信先生?先生是好人……他当时很急……他一定是想到了甚么……但他真是好人……”
薛黎陷压下一肚子的火,眼瞅着对方都语无伦次了,也不好再强行逼迫,反正济善堂有柳妙妙,他近期也懒得在镇里面呆了,索性就在这儿干杵着了。
他现在心里,烦乱的很。
……
等着苏提灯有力气从最右间那厢房爬出来的时候,日月已经颠倒一轮了。
将黑布放下,反手锁好了门,他又开始一步步艰难的扶着一切可扶的东西,往那三层楼梯爬去。
第一次爬到二层的时候腿突然一软,整个人摔了下去,下意识只记得抱紧脑袋,他甚么都没了,就个脑袋还有用,可不能撞傻了。
顾不得身上的伤,索性单手撑住了阶梯,单手抓住了镂空花纹的扶手,一点点向上挪去。
其实他早该想到不会是那么简单的事了……
若是云姨来了,打骂或许会有,但肯定不会这么下死手的……
又偏偏把沉瑟支走了……
等等,沉瑟?!
苏提灯愣了一下,手上却没卸分毫力,此时也顾不得形象来,以前他可以放心死是因为绝望,可他现在……想为了月娘长命百岁着,他不能死,绝不!
终于推开了门,苏提灯颤巍巍的爬到了床边,把放在枕头旁的那个黑色小瓶掏了出来,也顾不得此刻里面还有几颗药丸了,一股脑全倒在嘴里。
趴在床边休息了片刻不到,只觉全身那股子力气又回来了。
当下不再迟疑,将梳妆台上常年燃着的红烛吹灭了最左边的一盏,从怀里掏出一根黑色的蜡烛来,点燃了。
那蜡烛很粗很长,大概能燃个三两月的样子,苏提灯又在桌边坐了会,尔后终于从楼梯上跑下去了。
只不过刚走了一半,那种突然全身力气被抽空的感觉又涌回来了,只一瞬,但回复力气的时候也晚了,他只能在滚到最后一阶的时候也恰巧抓住了把手。
顾不得地上的那盏灯笼,他又急忙奔去了一趟书房,把压在软榻下的小包拿了出来,尔后提起那盏灯笼,摔碎了门口的一盏灯,以自身很罕见的速度,往山下赶去了。
……
“幻毒的作用这么大?那个小怜姑娘为何又非要报复这群人呢?她又不是甚么青楼女子,何来这么多恩情仇怨?”薛黎陷自言自语着,绿奴托着腮盯着山上,他一天一夜没合眼了,但他一点也不困。
其实绿奴也不知道,先生谈事的时候一般都不喜欢自己在场的,所以他也是一知半解。
他只在那头一天晚上,送走王忱公子的时候,才隐约听见这么一个名字。
薛黎陷原本仍旧原地绕圈圈,此刻却突然停住了,侧头凝神盯着雾气中的某个位置。
出来的是苏提灯。
是……好像还活着的苏提灯。
薛黎陷觉得他此刻已经很狼狈了,没想到对方能比自己还狼狈。
绿奴都被吓了一跳,这还是他认识的那个一直很注意面子的先生么?
“你快点带我回去救人,只有我能解。”
薛黎陷点了点头,给他指了条不会再容易再让他摔着的路,一面走一面淡淡道,“那群疯子有三天的时间,这才过了一天一夜,还不急,你不该跟我解释下……”
“急的是我。轻功。背。快。撑不久。”
薛黎陷诧异回头,他原本还想多留几天让柳妙妙钻研下能不能看出甚么来,没想到这人竟然连话都开始说不全了。
……
苏提灯忍着全身上下所有阵法和蛊术的反噬之痛,颤巍巍给第二个疯子扎完针,就倒下了。
柳妙妙不服气的也学着他的样子来扎,刚才她都看明白了,可她扎了半天,那个疯子仍旧疯。
她不知道,苏提灯每扎死一个疯子身上的毒蛊,自身就会失去一个母蛊,等这两个人下来,他自身的精血已经撑不起他体内一直喂着的那条冥蛊了,还有三个阵法在一直维持着啊……
薛黎陷在他倒下的那一刻竟然已经开始条件反射的望着绿奴手里的灯笼了——还亮的好好的。
这才莫名松出一口气来。
只不过刚松气,又提回来了,柳妙妙竟然去扒男人的衣服!
绿奴是第一个不乐意的,只不过扑过去就晚了,苏提灯大半个白瓷一样的身子就裸露在外面了。
然后,屋内所有人倒抽了一口凉气。
在远处看,第一眼就是惨白!
但是仔细看去,才发现他的皮肤每一处毛孔都是小红点点,而且那些小红点点还会动似的,似乎在换位置!
“唔、嗯。”苏提灯闷哼了声,只觉体内有甚么东西正要破表而出,那挣扎的几乎要撕裂整个身子的破裂感又把他痛醒了。
咬紧牙关把衣服又套上了,体内那个蛊虫这才又静了下来。
苏提灯向一旁吐出一口血来,继续爬起来施针。
好似刚才突然晕过去那一幕是子虚乌有的。
绿奴的心都挤到嗓子尖了,他第一次看到先生……这么狼狈。
衣服没穿好,头发散乱着,还湿漉漉的粘在脸侧,但他的眼神一直坚定着看着面前那个伤患,他一手抓在胸前的衣襟上防止再次散开,一手快准狠的往那人背后的几处大穴扎去,但他的手上,除了刚才摔下山有些破皮和血渍沙砾之外,并没有像身上那样那些会动的小红点。
就当他最后一针扎下去的同时,柳妙妙和薛黎陷几乎异口同声的喊出了:“退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