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条那些像蛇一样大的虫子从苏提灯周身一个灯笼柄的长度划圈为界破表而出,凄厉的喊叫硬生生震醒了所有小镇里睡着了的居民。
好在屋内都是济善堂的人,薛黎陷将所有人赶出去,只留他,柳妙妙,绿奴在屋里。
那七条巨大的虫子在苏提灯身旁盘绕着,他就安安静静的倒在其中,像是一株安静生长的植株,旁边那些个完全处于群魔乱舞状态的……像是它的叶子罢了。
「大哥,这人不简单呐!他……」话还未说完就见离柳妙妙最近的那条虫子大口猛张冲她袭了过来。
「嘘!」
薛黎陷把柳妙妙又往后拉了拉,那虫子便停在半空愣了愣,没再动弹,只是保护在苏提灯身边。
绿奴也愣了,这几条虫子跟着下山了?那么……山上的阵法是撤了还是换了个别的?
「那几条蛊虫知道主人现今昏迷了,这是自动钻出来保护主人的呢!好威风呀,大哥!」
薛黎陷给了柳妙妙一个白眼,转头去看绿奴,「你家先生……这样……多久能醒?」
「先……」绿奴话还没说完,就被柳妙妙捂住了口鼻,直接跳窗跑出去了,还顺道回头把窗户推上了。
薛黎陷紧跟着从门闪出去,回头再看了一眼,也是一愣。
那些个蛊虫好似也被苏提灯刚才无意识放出来的第二层毒给腐蚀了,现今都开始慢慢的萎缩起来,尔后钻入地表又没了。
浓郁的香气从这间屋子里传出,柳妙妙的眉头一皱,「这人怎么昏过去了还能施毒?而且这毒也太狠了些,让那些香气再往外涌的话,整个祈安镇的人都得跟着陪葬了!」
「嘴皮子功夫见长啊,那还不快配解药去?」薛黎陷瞪了她一眼,当先准备转去药庐,毒确实是狠了些,但是有解法的,就是制作比较麻烦,人多的话就不怕了,只是还未等前脚踏入药庐,薛黎陷就脚底生风的往内室赶去了——苏提灯这个奸商!
柳妙妙只瞧见薛黎陷捧了个极其丑的东西,尔后将窗户稍微抬开点,将其扔了进去,就立马又把窗子合死了。
渐渐地,香气没有了,一切都静下来了。
柳妙妙眼睛滴溜溜一转,「毒血蟾蜍?」
「嗯……」
「现今世上仅存的三只之一?」
「嗯……但愿还存着。」
薛黎陷摸了摸下巴,叫绿奴先抱着灯笼回他屋待着吧,又过了片刻,这才进去把那最后一个疯子给抬出来了,又把苏提灯背出来了。
柳妙妙显然对这具躯体很感兴趣,还没再次动手动脚,就听到两个重叠的男声:「你干甚么?」
薛黎陷也吓了一跳,差点把苏提灯扔出了,这人到底昏着还是醒着?
「薛掌柜,麻烦你给我准备间屋子吧。」
「我这儿……屋子是挺多,但都……有人住。」
「……那你把你房间让给我吧,叫绿奴过来就行了,小生休息一晚上就好了。」
「不可能,你刚刚……」
苏提灯看了柳妙妙一眼,柳妙妙一愣,这人的瞳孔……是涣散的啊?!
「快一些,小生有法子治,你再拖下去,小生才真该玩完了。」
薛黎陷虽然满腹狐疑,可此时也由不得他再细想,只好把他放到床上,叫来绿奴。
「麻烦……给小生准备几条粗的绳子来。」
薛黎陷一愣,还是忙不迭拿来了。
「绿奴留下,其他人,出去吧。」
苏提灯无声的对着房顶苦笑了下,以前不是虫子吃他就是他吃虫子,刚才为了能不昏迷太久,倒是把那七条虫蛊又给渡化了,好不容易才喂那么大的啊……
苏提灯轻轻抬了手,原本站在床边的绿奴乖巧的弯下腰来,苏提灯单手绕过他的脖子尔后将他往下拉再往下拉,直接把他的头压在自己胸膛上了。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绿奴那一刻慌得都听不到先生的心跳。
接着右手的拇指和无名指一扣,团团白雾从他身侧慢慢弹开,尔后充盈了整个房间,他这才很小声道,「绿奴,把我外套脱下来,但里衣一定要给我穿好,然后将我捆起来。」
「先生?」
「嘘,别让别人听到,捆好我,把我的外套塞到我嘴里之后,你就去桌边坐着,无论听到甚么声响,都不许回头。绳子我最后能脱开,然后我叫你回头,你再回头。」
「捆紧些也塞紧些,不然我死了,都赖你。」
「先生……」
「快!」
「好……」
苏提灯眼看着那绿色的身影涌入白雾中再也看不见,这才将心放回肚子里。
拉过桌椅板凳的声音,「先生,我坐好了。」
黑漆漆的夜里没有燃灯,本就看不清楚,又有白雾缭绕,只有桌子另一边那盏幽蓝色的灯笼散发出盈点小幽光来。
绿奴痴痴的对着那盏灯笼看着,房外薛黎陷对着突然涌出来的大雾也惊诧了片刻,略微探出去一股内力,刚撞到云雾时就收了回来。
隔断里面的情况了,这苏提灯,神神叨叨的。
於是侧头问身边的柳妙妙,「有何高见?」
「高人!」
「谁问你这个了,这些个东西,你以前见过么,或者……」
「我前几年在南疆呆了一阵子,」柳妙妙背着手摇头晃脑道,「南疆的大巫师,估计都没眼前这个人厉害。可他是中原人的长相,不是吗?」
「南疆……」薛黎陷将这两个字在唇齿间碾磨了一番,压低声音反问,「大巫师羅迦?」
「是啊,我两个月前又去了一趟找点宝贝,再次瞧见他了,你说真有长生不老的蛊药么?那人……活了过百岁吧?还是两百岁了?总记得好像我老爹还在的那时候他就很老了……」
「嘁,」薛黎陷一面盯着围绕在他卧房门口的雾团,一面淡笑道,「他们不都是戴着兜帽蒙着脸么,你怎么就确定还是一个人?」
「羅迦脸上有一条大疤痕的,从眉心间往上延续到发际中,往下劈到下巴颏,挡不住的。」
「哟,这不整张脸给一分为二了么?」
柳妙妙斜睨了身边这个负手而立英姿飒爽的男人,顿觉真是白瞎了那么一副一代宗师的外表了。
刚打算奚落他一下,就被薛黎陷拉扯到一旁去了,「死的那十个人,都是谁?」
「那可都了不得。卫家五个,南宫家四个,公孙家一个。而且,还都是死在他们自家屋子里的。」
「甚么?!」
……
「阿芙蓉和山丝苗只是幻毒所需的其中两种原料罢了。幻毒也分好多种,各自有各自的名字,程度也不一样。小怜那个药瓶里装的药丸我不敢擅自推断……但是,这种幻毒是毒巫那里发行起来的,按理说没有再抢夺的价值了啊。」沉瑟拿帕子捂着嘴说完就引来一阵惊天动地的咳嗽,他的半条命搭在了来来回回奔波诡域和祈安镇的路途上了。
阿炎看着这个面前虚弱的男子,也生出一种恍如隔世的错觉来。
想当年他还是那个立于南疆之巅的沉公子,连最伟大的巫师羅迦大人都会对他温文有礼,他那时候身子很好又是中原武林百年难遇的奇才,一身功夫高的出神入化,连破了羅迦大人的十三个蛊毒阵术,仍旧一把折扇一脸冷清,周身上下分毫未损,阿炎那时候其实不太理解中原男人为甚么要在大冬天还打把扇子扇风,可後来他就发现,他的那把看起来烈风稍微吹一吹就吹破了的白扇不仅可以扇风,还可以用来杀人。
他还记得那人英姿飒爽的像只鬼影一样穿梭到羅迦大人面前,平静道,「在下沉瑟,不远千里,特来求见苏景慕前辈一面。」
羅迦大人後来说,他一直以为,这辈子找苏景慕的人只会在中原武林,江湖四大世家的苏家里,可没想到,苏家的人是这辈子都没等到,反而有旁人会不远千里前来见一个疯子。
更令他没想到的,苏景慕见了。
这辈子想看见他的人很少,因为他是中原武林的异数,苏家丢脸的败类。
同样,他想见的人也很少,因为他本就生性难处,不喜交朋友。
那时候,也是沉瑟第一次见到苏提灯,只不过,那时候小小的苏提灯确实还没有名字。
沉瑟见苏景慕只为了一句话,事关一局棋的成败,苏景慕也真个就只回了他一句话。
可他也因为那一句话,在南疆留了四年。
从来时的意气风发鲜衣怒马,到走时的遍体刀剑伤痕毒伤五脏,他仍旧是一脸世家子弟的风轻云淡。
十七岁杀了三个恶人名震江湖,十八岁退隐武林,二十二岁再回归时,他已然巅峰不覆。
沉瑟咳过这阵要命的疼,屈指叩了叩桌面,轻声道,「可是……阿芙蓉和山丝苗毕竟都久食成癖啊。」
……
绿奴等了一天一夜也没有听到先生叫他回头。
可是却一直听到一些奇怪的声音。
像是受伤的幼兽在低声啜泣,又像是有人在疯狂压抑的大笑。
木板与钝物撞击的声响持续了好久,尔后「咚」的一声,平静了。
雾色仍旧温柔,幽蓝冥盏如故冷清。
又过了一个晚上,苏提灯才把神智全找回来。
他是一个自控力很强的人,一直是,不然当初……也不敢那么决断。
是了,半是逼迫半是自愿的果断。
十六岁的年纪无非也仍旧懵懂,理智压抑了冲动,可仍旧毫不犹豫的出手。
电光火石刹那之间,苏提灯知道,他已然踏上一条不归路了。
哪怕……身后有等他回头的人。
沉瑟……如果我一生侥幸作孽多端无人问责,也得天地日月幽冥可鉴,他日……他日若魂归奈何,一生大抵还能笑着回忆的,便是在最疯魔的日子里,有幸与你同结忘年之好……如果,如果月娘能嫁给我,那就更好了,更好了……
失神愣怔也是刹那,再想细思,就觉那七条泥鳅又从袖子里钻了出去,把已经被他刚才那阵子疯狂硬撑断的麻绳再次咬的细碎了。
掏出塞在嘴里的外套,苏提灯朝地上啐了几口血,觉得已然跟当初无碍了,不会再有昏迷的情况了,又静默了片刻,这才收了阵术,等着眼前视线又清晰起来,他就忍不住笑了。
绿奴坐的笔直笔直的,那架势,死死盯着的便是灯笼的位置。
「好了,回头吧。」
「先生!」
「嗯……我最近应该没太大事儿了,你去帮我把薛黎陷叫过来,我有事要跟他说。」
等着薛黎陷来的时候,苏提灯已经把头发简单的束起来,并没有带甚么发冠,只着那件鬼画符的衣袍,安安静静的像个死人似的坐在床边。
不知道是不是柳妙妙那个乌鸦嘴原先在外面叽叽喳喳了一大堆,薛黎陷突然就觉得,这个人好像已经死了。
「薛掌柜,」苏提灯抬起脸来便笑了,「你做甚么一幅见鬼的模样盯着我看?」
薛掌柜不废话,抓过他的手腕子准备探脉,刚拿起又放下了。
苏提灯也吓了一跳,他下山之前为了不能晕倒几乎灌了一瓶子的『不归』。
不归是幻毒的祖宗,里面主要成分就是阿芙蓉,和南疆一种提神的蛊药,这种东西吃了之后人当然是能强撑着,但最后瘾越来越大,那就真的是神仙也救不了了,就算是冥蛊,那也救不了。
真真正正的没法子治。
所以他现在自身的幻毒又强了一层,旁人抓他手腕是根本探不到脉象的,大概半个月左右才能散去,也是说,他这大半个月精神都能很好。
『不归』这种幻毒他只做了三瓶,他当初从南疆来带的原料也就只够三瓶的量。
三瓶之后,他宁肯选择更有尊严的死法,也不要死在不归之下。
没想到……他蛰伏了十年,连计划的一小半儿都没达到,却已然耗了一瓶半。
那半瓶是他给沉瑟施针的时候用的。
剩下那一瓶半呢,还会有甚么突发状况啊……
「我是想跟你说说小怜姑娘的事。」
「苏提灯,你的真正名字叫做甚么?」
「小怜姑娘原来是鬼市的药商,做了两年吧,是个很本分的姑娘家,就是前一阵子……」
「你姓的苏,是不是江湖四大世家的苏?」
「她来跟我讨了一幅药,我身上有幻毒,其实本想到你当初刚给我把脉就想探脉试出来了,否则可能也不会怀疑到我身上……」
「苏家和公孙家十年前双双退隐江湖,据我所知,苏家十年前确实是有何公孙家有过一次联姻,苏家的小公子,也是第六个儿子,苏巡。如果没记错的话,苏巡公子今年虚长我一岁。」
「但是她当初不是去杀人的,反而她自己可能会死。我之前也警……」
「你为甚么不敢回答我?」
「因为这种问题每年都会有几个不开眼的人喜欢问,」苏提灯整了整衣袖,斜靠在床头,垂下手无意识拨弄床下的灯笼,轻声道,「小生说过,小生很希望能跟苏家挂上甚么关系,可惜小生自小被卖到南疆,只是有了一个恰巧姓苏的师傅罢了。后借用他的姓氏,聊表纪念。」
「那么你妻子叫甚么名字?」
「月娘。」
「全部的名字。」
「嫁予我,自然是随着夫家姓了,怎么,薛掌柜连这个都搞不清楚吗?」
「苏巡公子当年娶人回去之后,苏家和公孙家就全部迁移了,一个极北一个极南,两家也断绝了关系,不,应该说是这两家同中原武林断绝了关系,我一直不明白,这其中出了甚么事故。」
「薛掌柜,小生原本以为,你更关心的该是这四家里面有没有死人的。南疆毒巫出动了……」
「你说中了,除了苏家,都有人死了。」
「许不定是苏家死了的还没来得及声张呢?」
「我还以为是帮凶看在某人的情面上没有下毒手呢。」
「薛掌柜真是太会猜了。」
「不是有人引我这么想的吗?」
苏提灯索性闭了眼,这人简直无法沟通,何止无法沟通,完全不讲道理。
「说说小怜姑娘吧。」
「不想说了。」
「你不能这么孩子气,我刚才那些问话,只是确定你不会引来正渊盟管事前辈的追杀。」
「可我在是孩子的时候就从没孩子气过。」
「……」薛黎陷脸色一沉,刚才他那么咄咄逼问完全是为他好,门外早已埋伏了三个正渊盟的高手呢,无奈的扭了扭脖子,叹了口气,「所以你是苏家的私生子?」
苏提灯终于抑制不住的大笑起来,整个人都笑的一颤一颤的,後来索性倒在了床上笑,那本就不太牢固的束发木簪又被蹭开了,一头乌黑的长发铺了一床,他还是穿着那件鬼画符的银衫笑的惊天动地,薛黎陷默不作声的看着,尔后慢慢移开了视线,冲门外看了一眼。
不知道为甚么,他总是在苏提灯身上找着一种很奇怪……的感觉,很亲切,像是多年没见的亲人一样,可他老爹就他这么一个儿子,他薛家也就他一个独子活下来了,其他的薛家前辈亲戚都前赴后继的死在了这条名为正义的路上。
他一直在想,他终有一天也会这样的。
「我是苏景慕的儿子,十五岁时,我杀了他逃回了中原,这个答案,薛掌柜满意了么?」
薛黎陷大怔侧目望他,苏景慕?怎么可能!
只是这一眼看去,就见那脸上惯常悲天悯人的少年神色一片冷清,眉梢眼角尽是刻薄。
「这……不可能。」
苏景慕当年被赶出苏家就是因为行事放浪,毁了一个身家清白的女子名声,后被苏前辈……处以……总之那时候江湖上真是都笑话他是真正的「净身出户」了。
那一年,满打满算苏景慕也才十六岁。
若是照着年龄来推算,苏提灯绝不可能这么年轻……
想到这儿,薛黎陷突然又想到那个南疆一直存活的大巫师羅迦,莫非……
苏提灯却没注意到薛黎陷的探索目光,只是出神的盯着天花板轻轻道,「你知道就好,不过……他确实是死在我手里的。他受折磨太久了……我给了他一个解脱,我一直觉得我是帮了他,有时候,一些人绝望到还要被期盼着苟且存活才是真正害人……只可惜他那个疯子喜欢了同一个女人三十一年,到了儿也没能听得到她一声回应。接受或拒绝,都没有。他很可怜了,他其实是一个很好的人,他该死的有尊严。」
许久没有得到薛黎陷的回应,苏提灯平静转头与他对视,尔后轻声道,「薛黎陷,你要相信我,我是一个好人,我会杀的,必然都是该死的人。」
「你手上沾过人命?你又怎知一个人该杀不该杀?你觉得苏前辈活的痛苦,可他自己若不这么觉得呢?」
苏提灯一怔,这句话……羅迦也这么问过。
就在他死去的前一天夜里。
那时候苏提灯已经有了一个完完全全属于他自己的名字。
彼时年少衣衫仍旧单薄,他还喜欢喝酒,喜欢爬到房顶上看星星,遥望中原,只不过……身边并不需要一盏灯笼。
底子是差身体是弱不假,就连那笑意也同如今,带着一股子神明的悲悯。
可是至少,那时不用像现今这么糟糕的活着。
他有时也想不明白,难道收之桑榆必然就要失之东隅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