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静欲沉。
“公子!公子!”绣兰满脸恐慌地叫着,“来人啊,快来人啊!老爷,夫人!”夫人由丫鬟扶着跑进门槛,只见床沿下满地都是血,再往床上看,一个人衣襟上沾满鲜血,手无力地垂在床边,夫人上前一步,“孩子,孩子你怎么了?”说着呜咽起来,用帕子捂着嘴。大夫来了好一会儿,又是诊脉又是插针,丫头们捧着药碗进进出出,终于床上的人缓缓睁开了眼睛。“孩子,你醒了?”夫人握住他的手,又哭到,“这几天不是好好的么,怎么会突然……”大夫叹了口气,“心绪不宁,气郁成结,公子这样下去是万万不可的。”他貌似听到了大夫说的话,点了点头,又慢慢转向母亲,声音有些沙哑,却说得异常清楚,“若是儿子有一日去了,额娘不要太过伤心。”夫人听罢脸色如同白纸,哭得更加伤心,“你这不孝子,怎么尽说些不吉利的话。”他没有说什么,只是微微闭上眼睛。
过了半晌房里的人不似那般多了,除了夫人外,只有绣兰和几个丫头在跟前伺候,绣兰拧了拧帕子搭在他头上。“孩子。”夫人宽慰道,“人死不能复生,额娘知道你喜欢淑月,可是世间女子如此之多,你是堂堂太傅府的公子,又是当今御前侍卫,只要不沾及皇宫,这天底下哪一个女子不能任你挑选?听额娘的话,忘了她,额娘过一阵子就替你安排一桩亲事。”他猛地从床上坐起来,“额娘您好糊涂,淑月尸骨未寒,您怎能说出如此无情的话来?”夫人缓缓起身,“不是额娘不懂人情,只是她如今已经死了,你再眷顾她又有何用?再说古往今来都是妻子为丈夫守寡,丈夫却不可一直不娶,这理你要明白,明府需要位少奶奶,额娘听说有一个官家的女儿,秀外慧中,出身又好,待过些时日……”“额娘!”他打住母亲,“容若此生再不娶。”夫人眉头一皱,随后微微一笑,“好好歇着,额娘明儿再请大夫来,绣兰,照顾好公子,出了什么差池拿你是问。”“是。”绣兰低头应道。说罢就由丫头搀着出去了。绣兰再一看公子,顿时满脸泪水,那是一双怎样绝望没有生机的眼睛,仿佛抛开了这世间的一切就等着大限来临了。一行泪水从她白皙的脸上滑下,“公子……”她缓缓道,她不知怎样来安慰他,只知道,她不想让他死。“公子,您不要想不开。”她轻轻道。“没事,你出去吧。”苍白的唇微微动了一下,欲要躺下,绣兰赶紧上来扶着,他咳了几声,听得绣兰心里一惊一惊的,绣兰本想倒些茶水,见他睡下,就把被子为他盖好,“公子不要紧么?”他只是点了点头,闭上眼,就一动也不动了。绣兰不放心地看着,过了好一会儿,看似是睡去了,一咬牙,端起药碗汤匙朝外面走去,又不放心地回了一下头,才悄悄把门关好。
次日府上的人听说公子进宫去了,一个个又惊又疑,明明昨夜里大夫都快踏破了门槛,今日公子却和没事人一样按往常进宫当差,不禁莫名其妙。绣兰知道他昨日病得如何,更是担心不已。夫人虽担心,但听老爷说是公子想开了,病也就自然好了,也就放下了几分心来。
转眼三月已过。
那日午后,他正看书时,那人又来了,还带来另外一个人,他抬头一看,顾梁汾身边,站着一个满脸沧桑却很是健朗的四十有八九的中年男子。“梁兄?”“容若。”顾梁汾道,“还好么?”他没说别的,只是问了三个字,“还好么”,但这足以表达他话中真意,只是因为,他太了解他不过。他点点头,转向旁边的人,“若在下没猜错,这位可是吴先生?”顾梁汾点头。未等话音落,只见那人行了一个大礼,“多谢先生大恩,先生的恩情吾此生难以回报,但若先生往后有什么难处,吾当至死不辞。”他忙扶他起来,“先生若谢,就谢家父罢,还有顾先生,晚辈不过是些唇舌之力,真正打动晚辈与父亲的,是先生对旧友的念念不忘之情,此情至深至诚,金石为开,一首金缕词,难得几人不落泪,顾兄对先生的友情可谓世间难寻,先生有此好友实在是人生幸事。”吴兆骞叹了口气,“唉,是啊,老夫这辈子最幸的一件事,就是交了这么个朋友,老夫与他,十几年故交,如今又二十几年不见面了,这猛地一下子,还不知说什么好。”顾打趣道,“你呀还是一副老样子,辛辛苦苦把你从那严寒之地就出来,你对我却一个谢字都没有。”“我这不是正要……”“也罢也罢,”顾故意叹着气,“往后啊,你少和我吵几句嘴就行了。”他静静看着二人,嘴角露出一丝暖意。忽然吴兆骞看着他身上的衣服,“敢问公子家里是出了什么事不成?”顾梁汾瞪了吴一眼,他停了半晌,“家妻三月前去世了。”吴恍然大悟,见他一身素净的衣服,又面色苍白,想必与那人生前定是一对恩爱夫妻。“那公子一定很思念妻子。”吴道。顾又瞪了他一眼。“但人死不能复生,公子这般念着夫人,想夫人在泉下也知足了罢。”“汉槎!”顾叫道,随后捅了他一下,“怎么了?我说错什么了么?”吴不服地瞪着他。顾梁汾满脸怒气,又转向他道,“容若你别介意,这人口无遮拦,你不要往心里去。”他看了看吴兆骞,勉强笑了笑,“我知道,我都知道,吴兄说的不错,人死不能复生,就算这般想着念着,该走的也还是走了。”“容若,”顾梁汾打断他的话,“你若真心为她,就应好好的,不能让她挂心,让她安心地离去,你们伉俪情深,只是天妒人愿,想夫人是温婉贤淑,知书达理,你又用情过深才惹来了天公的妒忌,这也不是人力能够阻拦的,听我一句,该放下的就放下吧。”他忽然抬起头,“梁兄,我见到她了。”“谁?”“我的亡妻。”“什么?”顾梁汾和吴兆骞面面相觑。“就在昨天夜里,在梦里,她与我见了一面,她穿戴的和天仙一样,我们相会在一片桃花林里,周围的景色,美得很……只是,执手相看,但无凝噎,忽然一阵风吹来,她去了,只有余香在手,伊人再无影踪。”吴刚欲答话忽被顾狠狠按住,顾梁汾叹了口气,不再多语,几滴泪在眼里闪着。
又几个月过去,已分不清秋是夏,那日夜晚,他在醉香坊里独自饮酒,他叫人把窗子打开,想让风吹得清醒些。几杯咽下,却是难忍的苦涩,昔日的幕幕在脑海里翻滚,忽然衣襟里掉出一样东西,细细一看,是那张手帕。在桌上铺好纸张,拿起笔潦乱地画着,可偏偏就画出了一张美人像来,心越来越痛,拿起那张像放在手里慢慢地揉成纸团,一松手纸团滚到地上,一杯咽下,一张像成,一晃十几张纸团滚到了地上,他拿起又画好的一张,细细端详着,忽然心头升起一股怨恨,可过了半晌他才知道,那怨恨不是对她而是对自己,如今没了怨恨,就只剩下思念了,他对着画像轻轻道,“为何你也要离我而去?”
微风吹动着竹帘,忽然一股清风贯入把那张画像从他手里吹了出去,画像飘飘扬扬地落到地上,随后桌上那张帕子也飘了出去,正好落在画像上。他停住一动不动地看着,风停了,烛火飘动,一切如旧。“是你么?”他轻轻地问。
次日,他从皇宫回来,刚进院子里忽然看见一个小小的身影,几个丫鬟叫着喊着跟在后面,定睛一看,蹒跚学步的孩子摇晃着身体向他走来,身上还挂着一只精巧的鸳鸯绣包,突然一个跟头就要摔倒。那一日,他第一次伸手将他抱起,放在自己的膝上,在书房里,握着他的小手,亲手教他写了几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