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至正月,外面已是冰天雪地,院子里积着白雪,到处皑皑一片。卢氏不易走动,也只能在屋子里做些针线活儿。“公子?”见他走进来,卢氏微微一笑,放下手里的活上前请了个安,他上前扶起她,“你身子不便,还有,现在正是大意不得的时候,你该好好歇息才是,这些就不要做了。”说着要把桌上的绣活拿走,卢氏急忙抢上来,“不可不可,公子现在还不能看呢。”他看着她焦急的样子觉得好笑,卢氏慌忙地把东西收好,“公子今夜,可要早些回来。”“为何?”卢氏神秘地一笑,“淑月有东西给公子看。”他想着今日宫中并不多务,“好。”“那淑月,等着公子。”卢氏笑着,不顾他劝阻硬是打着伞送他到门外。外面飘着雪花,卢氏一步一步缓缓步行,到了门外,他翻身上马,卢氏在后面望着他,“公子,”她唤道,“一定要早些回来啊。”随后甜甜一笑。他微微点了下头,随后驾马而去,走到不过几十米远,不知为何,回头望了一眼,隐隐约约看到妻子在门前向他挥手。
宫里事务并不繁多,进养心殿请过圣安后走了出来,忽见几个宫女盈盈朝这边走来,见到他纷纷行礼。他正要离开,忽觉得其中一人很是眼熟,碰巧那人的目光也对到了他,那宫女摆摆手,示意其他人先进去,随后朝着他走来。外面飘着白雪可他看得清楚,这人,像极了一个人。“公子。”那声音轻轻唤道,来到他跟前行了一礼。“翠涓?”他难以置信地望着眼前人。“公子,真的是您了,翠涓还以为这辈子,都再见不到您了。”“你为何在这?”“说来话长,那日,自从惠主子走了以后奴婢就和几个丫头扔守在储秀宫,按理说奴婢已到了年纪,按照规矩若是主子伺候便要出宫去自行谋生,奴婢不想再去服侍其他主子,出宫后又可投奔之处,一日奴婢和几个宫女正在整理惠妃主子遗物,不想万岁爷走了进来,奴婢当时手上拿着一把桃木梳子,那上面缠了几缕娘娘的头发,万岁就把那梳子要了过去,又冲奴婢问了几句话,随后说奴婢即日起为御前宫女可到养心殿前去伺候,奴婢一时受宠若惊,也不知为何,算起至今日已是三个余月了。”翠涓仍是那个丫头,只是话里多了几分沧桑。几片雪花落在她白毛领子上,他抬起手为她掸了掸,翠涓低头道谢,抬起头,忽觉得目光里,亦多了几分悲凉。“少夫人身体可还无恙?”“她很好。”翠涓点点头,忽然想起了什么,“那时候,主子才刚进宫,那会子,主子还不过是个嫔位,刚进宫时万事不懂,这宫中的规矩虽学过,可做起来却完全不是一回事。那时主子心地单纯性子直率,皇上对主子也是疼爱有加,主子心里虽想着公子,可皇上日日频驾,主子终归也不是那么寂寞。主子人好,这宫里深处却是个见不得人的地方,公子您可知,主子陷到里边几次险些被害,可幸有皇上罩着,过得倒也多是安宁,可不为何打一日起,皇上对主子越来越冷淡,驾临的次数也越来越少,主子也就越来越少言,奴婢们问着主子也不说话,终日里在窗边儿坐着,看黄昏日落,听夜里鹧鸪鸣声,眼看一天天憔悴,奴婢们也心里难受,可两月后主子忽被太医诊出有了身子,皇上和太皇太后高兴得不得了,皇上从那后来得越来越勤了,主子也渐渐有了笑脸,奴婢心里高兴,想着主子终于是苦尽甘来了,再后来,”翠涓忍住眼里要溢出来的泪水,“主子就没了孩子……”一滴泪从她脸上滑下,打落在雪地上,无声无息。“翠涓……”他心里亦如刀割,“从不知道,惠儿在宫中过得这样辛苦……”“公子,”翠涓抹去眼泪,声音重了些,“奴婢说些不该说的话,奴婢与小姐一块长大,自从小姐父母双亡进入明府之后,就处处小心谨慎,怕多说一句话,多走一步路,可那时,公子与小姐两小无猜情投意合,全府上下都以为,小姐会是明府将来的少夫人,公子您,名正言顺的妻子。小姐被送进了宫后,整日整夜拿着公子您,送她的诗词,信物,常常放在枕边,若是实在想您,就嗅一嗅那信纸上的气息……”翠涓已说不下去,他的心里一刀一刀被戳着,心疼,悔恨,无奈,无能,他又何尝不是?两人隔着宫墙,无异于天人永隔,这一生,终究是欠她了。“惠儿身子一向很好,若是没有这次风寒……”“小姐她不是病死的!”翠涓忽然抬起头叫道,声音之大,似着了魔。他身子一颤,一把捂住她的嘴,把她拉到一边,“你说,你再说一遍……”他摇晃着她的肩,“你说,你说惠儿她怎么……?”“小姐她,不是病死的,她,是吞金自尽的。”翠涓眼里噙着泪水,一动不动地望着他,一个字,一个字,清楚地吐在他耳边。“她,不是病死的。”他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刚想抓住翠涓,她已含泪离去。面前空空如也,几片雪花打在他头上,身上。惠儿……不是病死的?那,皇上?
夜里从宫中回来后,他没有直奔去家里,他去了酒坊。在那里,迎着窗边的股股寒风,一坛一坛痛饮着,没人来阻止他。酒洒到衣服上,头上,浇得彻底,醉得彻底。一坛饮罢他摔下酒坛,碎片落了满地。是她骗了他?还是他骗了他?还是她骗了他?这迷迷之中到底有什么?他自问自答。又一坛下去,已醉生梦死,这世间太过污秽,太多欺瞒。一头倒下去,身子落在木桌上,到处,都是迷茫。
醒来后已是深夜,风一直吹着,感到有些寒冷。他强支撑着从桌上站起来,一步一摇晃地走了出去。外面,寂静无人,唯有几股寒风为他清洗了头脑。摇摇晃晃走到家门前,只见好几辆马车停在门口,守门的人竟也不见,不由心里发慌。推门进去,走进院里,因醉意未醒前方看不清楚,与一个端着盆子的丫头撞了个满怀。“大爷!大爷!”那丫鬟扶起他,又慌忙拾起了地上的铜盆,“大爷!您可回来了!老爷和夫人满城的找您,您到底上哪儿去了啊!”丫鬟吐气不匀,断断续续,“怎么了,出什么事了?”他一把握住她的手,却一眼看到了盛着几滴血水的铜盆。“这是怎么了?”丫头低头似要哭出来,“大爷夜深不归,少夫人担心大爷想提着灯笼到门前看看大爷有没有回来,结果一出房外丫头手没扶住,夫人脚一滑摔在了雪地上,这会子,这会子恐怕……”他一把推开了那丫头,疯了似的往里跑,雪地上,一道暗红色的血清楚地映入他眼帘。里厅里全府丫鬟手忙脚乱,出出进进,额娘手里握着佛珠跪在堂前一个劲祈祷。屋里还时时能听见卢氏凄惨的喊叫声,他心如刀绞。“额娘,”他一叫夫人从地上猛地起来,一见是他,一把抓住他的手,哭着问,“你这孩子,究竟是上哪去了啊,这都什么时辰了,阿玛和额娘满京城的找,你去哪了啊!”“额娘,额娘,”他抓着母亲的手,“淑月怎么样了,她怎么样了?”夫人哭着摇头,“三个时辰了,都三个时辰了,”“容若!”一声大喝从他身后传来,明珠见到儿子顿时火气上来,“你这孽障,妻子就要临盆,你大晚上的出去干什么了!你说!”一把抓过他的衣领,夫人忙拦着,忽闻到一股浓浓的酒气,明珠气若冲破了头,“你,你,这孽障,你去喝酒了?!”“啪!”一记耳光打到他脸上,他微微一晃,明珠气得要炸了肺,“你这孽障,平日里都是我不严加看管,妻子临盆,你半夜跑去喝酒?啊?!”说着又是一记耳光,夫人哭着,“老爷,老爷,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老爷,”明珠捂住心口气得说不出话来,“拿家法!拿家法来!”见旁人不动明珠上前去一脚踹开了家丁,“今天谁不去拿,谁就明日滚出纳兰府!”几个家丁纷纷跑出去,片刻功夫,鞭子已在手上。“跪下!”明珠喝到,他双脚一摊,双膝跪在地上,“嗖!”一鞭抽在他背上,紧接着又一鞭,又一鞭,鞭鞭如暴风雨般袭来,夫人跪倒哭着喊着苦苦哀求,一鞭又比一鞭重,夫人扑上前去,明珠下令把夫人推开,明珠大气喘着,直到打得鲜血淋漓,他却一动不动,目光呆滞如失了魂一般,只是呆呆地望着前方。“老爷!老爷啊!淑月还在里面,生死未卜,老爷有什么事也要等完事了再说,不然这对母子都不利啊!”夫人发疯似的哭嚎着,明珠这才松了手。鞭子刚落地,忽然里面传出了哭声。他猛地一抬头,飞也似的闯了进去。夫人大口喘着气,声音早已哭得沙哑,听到声音抚着胸口松了一口气,颤微微地由丫鬟从地上扶起来。明珠站着,也是终于松了一口气,长叹了一声。
里面,盆火微燃着,有几块炭已成灰烬。“淑月。”他颤微微地扶起枕上那个气若游丝的女子,蓬散着头发,唇如火盆里灰烬一样的苍白。“公子……你回来了……”她轻声道。“淑月,淑月,是我,我回来了。”他把她的手贴在自己脸上,“对不起……对不起……”他心里有千万愧疚,如果可以,他多么想用自己的命来换她一命,就是千刀万剐坠入深渊也毫不在意。“公子……”她轻声道,“别说对不起……”一只有着余热的手抚过他的脸颊,“不是说了么……这不是公子的错……月儿,都是月儿不好……”泪水从他眼里肆无忌惮地落下,“如果我早回来一点,只要我,守了与你的约定,早回来一点……”他哽咽着,她忽然想起了什么,伸出手轻轻拿起放在枕边上的东西,“月儿……把这只荷包绣完了……本想,给公子一个惊喜……”他接过那只荷包,两只鸳鸯栩栩如生,依偎在一起。“公子……您,知道么,两年前的今晚……是我们……洞房花烛的日子……”他忽然明白了,那一晚,她睡卧房,他睡书房。“月儿觉得,这,挺有意义的,想在今晚,准备……准备庆祝一番……”他满含泪水的目光惊奇地看着她,随后他哭起来,她依旧甜甜地笑了笑,手轻抚过那几滴泪,“公子……以后……我们的,孩子,就……就交给你了……名字,想好了么?”她轻轻问。他把她抱在怀里,“云昔,就叫云昔,好不好?”她仿佛听明白了什么意思,点头含笑。“云……昔,云……昔……”忽然她的手垂落下来,随即她的头,也轻轻垂落到他胸前。不知从哪里来了一股风,烛火微晃,灭了一支。随即丫鬟们大哭起来,“少夫人,去了。”
他缓缓走出卧房,没有看见阿玛额娘期待的眼光,缓缓走过厅堂,走进院子里。手里拿着鸳鸯绣的金黄荷包,一步一步,一步一步。天已黎明,晚风残雪。东方泛红,不及离人眼中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