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天下着雨,也不知是受了风寒还是怎的,只觉得身上不大对劲。早膳后,身上直发出阵阵冷汗,本想静养片刻,忽闻顾先生来拜访,就急急披了一件单衣下了床。“梁兄,”他走进厅堂,“你怎么来了?快坐。”顾梁汾摆摆手,“不坐了,今日听闻你不去当差,特意来请你去个地方,有个人,十分想见你。”他苦笑了一下,“什么人如此神秘?”“你去了便知。你是去,还是不去?”“去。”
两人乘上马车,行驶不过三里路,城外有一座凉亭,那里聚了好些人,未走近便听到欢声笑语,两人下了车,径直朝凉亭走去,那亭子里摆着桌椅纸墨,想必是些文人雅士。众人见到二人纷纷笑脸相迎,其中一人拱手上前来,“想必这位就是太傅大人的长公子了。”他回了一礼,“在下容若,您以名相称就是。”“在下周之绮,这位是陈兄。”他一一介绍着,众人的目光顿时聚集在了他们两人的身上,心想着皇宫的御前侍卫,大清第一才子的名字是听说过,却不想能在此与真人相会,此不为一大幸事?“方才听闻欢声笑语,敢问大家在此作何?”他问。“唉,”周先生摆了摆手,“还不是闲来无事,舞弄几句文墨?大家都是旧识,平日里难得一聚,今日虽是雨天却不枉一番情趣,大家说是不是!”其他人纷纷笑着应和。“在下拜读过许多公子的诗词,格调高雅,至情至伤,使人读罢哀乐不能所主,想必公子定是一位性情中人。”他叹了口气道,“人间非仙境,岂能事事全?我除了写几句诗词不知还有什么方法来打发这一世惆怅。”顾梁汾笑了,“要不然你怎称自己为人间惆怅客呢?你要是不愁不怨就不是纳兰性德了。”顿时一阵哄笑,好不欢乐。
顾梁汾突然把他拉到一边,“我来这里是要你见一个人,你看。”话音刚落,周围突然静了下来,他抬头望去,只见从众人身后,一名女子盈盈地走了出来。女子身着白色绣花小褂,云髮自然地挽着,见到他,微微一笑。“沈姑娘!”他一惊,他一眼认出了这个江南女子,这个清丽脱俗一尘不染的俏佳人。“公子可还记得我么?”沈宛笑着走了过来,盈盈一礼,目如秋波,“真是有缘千里也相会,沈宛怎么也没想到在此又能遇见公子。”他按奈不住心头的微荡,“怎么会不记得?姑娘与在下第一次相会,如果没错,是在江宁。”“怎么?你们认识不成?”周之绮忙过来打趣,“不是很熟,只是一面之缘而已。”沈宛说着,悄悄避开了他的眼睛。“唉呀呀,真是有缘千里来相会啊,公子和沈姑娘的缘分非浅哪!”沈宛的脸上早已泛起红晕,“周先生别打趣了,这里人多,你要公子怎么下台嘛。”“哈哈哈……”其他人也都开始不依不饶,两人越来越尴尬,顾梁汾一把将他拉过来,示意他带沈宛到别处说话。两人一同走出凉亭,不远处有一处清流,倒是清静,只可惜两人没伞,只能找一处大树底下,天还阴沉,蒙蒙细雨无片刻停歇,两人就这样站了一会儿。“沈姑娘怎么来这儿的?”过了半晌,他问。“我是因顾先生而来的。”“顾兄?”“顾先生本是我在江南时的一名听戏的常客,满腹诗学,人品高尚,很是让沈宛钦佩,开始我们常在一起讨论诗词,久而久之变成了朋友。”沈宛缓缓道。“原来沈姑娘也喜欢诗词歌赋。”“不敢说有天分,算是受了家父的影响吧。”“敢问家父是何许人?”“家父名沈钧,江南人士,幼时常听家父作诗,时日久了,也就沾染了些。”沈宛笑了笑。“哦,原来如此,”他忽然语塞了,“沈姑娘……”欲言又止。望着沈宛好奇又期待的脸孔,他也只能支支吾吾地吐出了下半句,“可是顾兄的……心仪之人?”沈宛一怔,突然“噗”的一声笑了出来,笑得合不拢嘴只得那拿帕子挡住。“怎么了?难道是我说错了什么?”他一脸窘状,手心似要出汗。“沈姑娘……沈姑娘?”沈宛笑得声音更大了,“算是吧,怎么,公子何来此一问?”沈宛已笑得喘不过气,他忙解释道,“沈姑娘千万别误会,在下不是有意的。”雨还在下,只不过比方才小了些。
雨点透过树枝间滴答滴答地掉,四周静得能听清两人呼吸的声音。过了半晌,沈宛才缓缓道,“我是为公子而来的。”心里如被敲了一般,一动不动地看着她。“我和顾先生是朋友,顾先生听我提起过公子,来到京城后想必是与公子结识了,给我寄来一封信,恰巧我在京城里有一户亲戚,就当是拜访亲戚了。”他不知如何作答,沈宛又继续道,“公子那日在桥上的举动和言谈,我很是不安,不知此时,心情是否好些了?”他微微笑了笑,“好多了。”沈宛又道,“人世间本就不是事事如愿,公子不可太苦了自己。”沈宛又眼睛一转,“而且我心想,那日公子愁眉不展,莫非是为了心上之人?”他忽然觉得心头被什么刺了一下,缓缓道,“也许吧。”“那她……现在可好么?”他微皱了下眉头,“她已亡故了。”沈宛用帕子捂住了嘴,半晌没说出一句话来。“如今定是作了天上人,她那般的女子,不可能落到黄泉里,就算是芳魂离世,也不会染上一尘一埃,就像她生前一样。”沈宛轻轻拭泪,“自古红颜多薄命,公子要节哀才是。”沈宛又顿了顿,“家父卧病,沈宛明日就要起程,只望临别前,还能见公子一面。”一阵冷风吹过。“好,明日我定会送姑娘一程。”
次日他与顾梁汾,沈宛三人共聚在一家小茶楼里,谈笑片刻,沈宛忽然起身登上戏台。他看向顾梁汾,顾只是笑而不语。笙乐起,沈宛随着乐曲,唱了一曲“梨花落”,声音清丽婉转,后半却是凄凄凉凉,字字入人心腑,使人潸然泪下。他目不转睛地看着台上的女子,这首歌仿佛是唱给他听的。待沈宛唱完,所有人都拍手叫好,沈宛屈膝一礼,朝他一笑,盈盈地走下台来。
快近晌午,船快开了,沈宛站在船尾上,他与顾梁汾站在岸上,码头很小,如今已是六月,一面绿柳映入青波,更添了三蒿翠意。三人面对面站着,半天也没说什么,沈宛转向梁汾,“梁大哥,宛儿要走了,你自己多保重,回到江南后书信联系。”“宛妹,你也多保重,代我问候令尊。”沈宛点头,忽然,船开始缓缓移动,撑船的已解下船索,船身开始离开水岸。“沈姑娘。”他突然想要说什么,可是已经来不及,眼看船就要离岸,他双手一攥。只见沈宛飞快地向前跑了几步,一边将手上的一对翠绿的手镯用力摘下塞到他手中。船开了,船很快离开了水岸,眨眼间就已到了水中央。两人默默地望着,船上的佳人渐渐地成了一抹粉红的影子。突然,一个声音朝着这边喊来,“多谢公子那日赠诗之意!”他心头一颤,记忆如流星般猛地闪过脑海。
“解铃还须系铃人啊。”他猛地回过头,不解,却见顾梁汾哈哈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