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秘密
金雀钗
红粉面
花里暂时相见
知我意
感君怜
此情须问天
……
好动听的歌声,宁静、清透,如清泉般沁入心扉,好似天籁。
气息之间,有草木芳香的味道。缥缈而清甜。
难道这里就是天堂吗?
乐璇睁开眼睛,看到周围满目的苍翠,自己身在一间小小竹屋,而歌声自日光明媚的窗外传来。
原本是有点凄伤的歌谣,由一群童声来演唱,只是令人感觉到说不出来的纯净。
往事如梦,所有该记得不该记得的,这一刻全随着歌声而涌上心头。
“鬼使……”
记得当时她在迷离中如此地唤着他。黄金面具反射着月光刺激她的眼,看不清他的脸。
“你……是不是……从地狱来的鬼使?你……是不是……来带我走的?我觉得我快死了……鬼使,我……真的快死了……”
那是生命中第二次最冰冷的时刻,全身都痛,心也很累,快要支持不下去了。
可是,他并不让她死,一直在她的耳边霸道而有力地呼喊。然后,突然感觉到一股刚阳之气的侵入,直暖到了心腑,魂魄居然悠悠回转。
好疑惑啊,从阴间来的鬼使难道不是来勾人魂魄的?居然把她救了回来。
“你……真的是鬼使吗?”
黄金面具之下的笑容邪魅而强势,“是,我是鬼使。从此以后,你是我的人,没有我的同意,你就没有权利死!”
他的脸俯下来,缓缓地逼近,她在他的眼睛里看见自己无助的身影。
已经很多年了,她一直在孤寂中成长,把自己锻炼得坚强。
我要变成家人的大树,可是,谁又是我的树?谁能给我遮蔽,让我依靠,解开我的孤独呢?
鬼使,你不要离开我……
她知道他在吻她,他的唇温润而温暖,他的舌深深地探入,他温热的双手在她的身上轻柔游走。
这只是一场梦吧?他是她梦中的天使吧?
她本能地回应着他的一切,舒展地沉陷在他宽阔的怀抱之中。
当他进入她身体的时候,依稀是有片刻的疼痛,但反正全身都已是伤,痛觉神经早已麻木,疼痛过后是前所未有的充实,她觉得自己的生命与灵魂都已被填满。
“我们……不要分开……永远都不要分开……”
她在呻吟中呢喃着。
“好,我们……永远都不会分开。”
他答应着,再度吻住了她的唇。
她饥渴地包容着,吸吮着,直到意识再一次迷离,直到思想再一次沉入黑暗。
这只是一场梦而已,醒来以后,一定不可以再记得,一点点也不可以记得……
原来,是自己用强大的精神力量封存了自己的记忆。她才是最卑劣的人,贪得一夕的欢愉,却没有勇气去相信它的真实,只是懦弱地逃避。
萧乐璇,你怎么有可能上得了天堂?你只能下地狱。
可是,地狱有这么美好吗?有这样明媚的阳光和天籁般的童音吗?
“呀!你醒啦!”
一声惊喜的呼喊,一张微笑的脸孔正在俯看着她。
最初的一瞬她很吃惊,竟以为是乐瑶姐姐,可仔细一看,发现不过是与乐瑶姐姐长得有七分相像的一个陌生女子。
同样的椭圆形脸蛋,同样微厚的唇瓣,同样有一双单纯而明亮的眼眸。
所不同的是,她的笑容没有乐瑶的自信与飞扬,是谦卑而拘谨的。
“你感觉怎么样?乐璇郡主?”
她又吃了一惊,猛然翻身坐起,“你……认识我?”
“奴家的相公认得郡主。”女子的神情更为谦卑,好似习惯性地把身子伏低了回话。
这时,乐璇才注意到对方是一个腹部微隆的孕妇,忙伸手搀扶。
“这里……是什么地方?”还是不太确定自己到底是生是死。
“这里是附属艳炽国的一个山谷,二十多年前一对异族通婚据说大有来头的夫妇为避世而在此建起一个村落,聚集的大都是异族通婚的家庭。”
“那这里……尚属人间?”跳下的是万丈深渊啊,没有摔死也该被淹死才是,自己难道果真如此命大吗?
对方拘谨地再度微笑,“是,郡主吉人天相,被水冲到了村口的涧边,是村里的一群孩子发现的,救上来一看我相公就认出了您……”
说到这里,外面有人轻扣门扉。
“是相公回来了!”女子欣然起身应门。
乐璇的心莫名其妙地剧跳起来,隐隐有一种预感。
“璇……”
果然,她看到进来的人是蒲剑阳。
哈,世事真奇妙,居然在这个时候又会重遇蒲剑阳——这个本以为今生再也不可能会遇见的人。
剑阳哥哥,我已经不再是当年纯洁无瑕的小乐璇了,真是无颜再与你相见啊……
月夜,竹屋里的饭桌旁,乐璇与蒲剑阳相对而坐。
布衣短襟的蒲剑阳,令她感到既亲切又陌生。伐木耕种的田园生活把他的皮肤锻炼得粗糙了,修长白净的手指上也结了劳作的厚茧,可他的笑容是那么知足安逸。
晚饭已经用过了,剑阳的妻子陇娟收拾了碗筷,为二人各端上一杯竹叶清茶后便知趣地离开了堂屋,把门也轻轻带上。
“大嫂她去了哪里?”为避免独处的尴尬,乐璇找着话题。
“去邻居家串门了吧。”
“天晚了,她又怀着身孕,你该早些去接她回家才是。”
“不必,待会儿邻居大娘会掌灯送她回来。陇娟是个懂事的人,知道我们久别重逢,必有很多话要说。”
乐璇无话可说,喝一口清茶,寒暄着:“大嫂她还有几个月才生产呢?”
“早呢,还有五个月。”
“哦,恭喜你将为人父。剑阳哥哥,以前听你说过大嫂的许多好处,耳闻不如见面,她真是个贤慧的女子,你很有福气。”
“嗯。”剑阳憨然地笑笑。
她再也找不到别的话说,陷入了如坐针毡的沉默。
“郡主……”
终于等来了,他唤得犹豫,显然是要问最重要的问题。
“嗯?”强打起精神来应付。
“你怎么……”怎么沦落到这一步?不用说下去,一切已尽在不言中。
她苦涩地笑起来,“剑阳哥哥,分别的这大半年来,发生了好多的事——我父王……已经不在了。”
剑阳脸色骤变,“怎么会?”
“是病逝的,积劳和积郁,在完成了母亲的梦想之后才终于支撑不下去……”
“为什么没有通知我呢?”没见到最后一面不说,居然连最后一程也未送他——他视若生父的人呐,“我的联络方法在雪狼湖时便曾告诉过王爷,王爷又转告了世子,世子应该是知道的啊。”他好遗憾。
乐璇心虚极了,当初决定不通知他的人正是哥哥萧乐蠩,她知道哥哥为什么要这么做,是怕她见到蒲剑阳之后会动摇了嫁去花府的决心吧?
“剑阳哥哥,是我对不起你。”这一刻,突然有决心把一切的秘密说出来。在见到了陇娟,见到了他们新婚的幸福之后,她突然感到多年的心结已经解开了,那段少女时代的蒙昧初恋终于得到圆满的解决,她已不再嫉妒,也就是说她对蒲剑阳已经可以彻底忘情了,“父王临走时,为了我的终身幸福向皇上请旨赐我与花定洲百日内完婚,没有通知你,是因为我哥怕我看到你之后会毁了这段婚约——他并不了解我,虽然我曾经一厢情愿地……喜欢着你,但我并不是那种会感情用事轻毁诺言的人。知道吗?剑阳哥哥,自从那个雨夜与你分离,你所说的话语一直激励着我前行,从那夜之后我便确立了我的梦想,我要成为一棵大树,成为我所挚爱的亲人可以遮蔽、支撑和依靠的大树。所以,我愿意牺牲自己的感情去做我责任以内的事情。”
听她说着,蒲剑阳的脸色越来越尴尬,回想起之前在艳炽国的那一次重逢,乐璇在大庭广众下失态怔愣地盯着自己的样子,在雪狼湖畔眼神依依失声啼哭的样子……“对不起,我一直不知道……不知道……”
“没关系,这些都早已是过去的事了,现在你娶了这么好的大嫂……我也……我也……”怎么说呢?告诉他自己也爱上了别人吗?朱承熙……那是她心头的至痛。“反正,一切都已经过去了。看到陇娟嫂子,我由衷为你高兴,也……恍然明白了许多事情。每个人心底都曾有过秘密,陇娟嫂子……长得有七分像我姐姐呢。”
回想当年乐瑶姐姐出嫁的时候,剑阳哥哥主动请求护送,还一直留在了大堰集。那时她年纪还小,根本未曾去深究其中的奥妙,可在看到陇娟的这一刻她突然明白了。同时想起在雪狼湖畔他提到陇娟的身份时说那句“我们是同一阶层的人”时眼中掠过的淡淡苦涩,她更是恍然大悟了。
听到这一句,蒲剑阳的脸突然红了。是呀,每个人心底都有秘密,当年他的确暗中喜欢着单纯而乐观的大郡主,所以才那么介怀于身份和地位的问题。乐瑶与杨节度使是指腹为婚的亲事,门户相当,而且,似大郡主那样心思简单的人,也不可能会察知他隐晦的情意。当年,他也曾有过认命的痛苦,亲自送她出塞完婚,又默默守护在侧一年之久,若不是后来王爷有任务相托,他必定还会一直守护下去的。但是现在有了陇娟,回想前事就只是把它当成一种经历而已了,虽然,最初喜欢上陇娟的确是有她长得像大郡主的成分。
“可是小郡主……”他还是想问清楚,“你到底怎么会又到了艳炽呢?你……不该是在百日之内与定国侯世子完婚了吗?”
乐璇的脸色疾速地阴暗下来,眼底愁绪堆涌,“这件事……我暂时不想说。”
今天天气好晴朗
处处好风光
蝴蝶儿忙呀密蜂儿忙……
一群放羊的孩子在如茵的碧草上唱着歌谣。
唱得都很认真,居然还有伴奏——一个十一二岁的小女孩,执着七弦的竖琴弹得煞有介事。
乡野村童,居然有如此高的音乐素养,倒确实令人诧异。
陇娟站在乐璇的身旁,自小为奴为婢的她惯会察颜观色,已经猜到了乐璇所想,便微笑着道:“别小看这里的孩子,他们的父母说不定都大有来头,只是为了成就一份异族之间的情缘而甘心放弃现有的富贵荣华避世隐居,过这男耕女织的田园生活。”
是啊,这里真是有如世外桃源一般的地方,景色美丽,民风淳朴,怡然自得……
“如果你有幸见到我们的谷主夫妇,才会明白什么叫真正的神仙眷侣,谷主夫人的琴技才叫出神入化呢。”提起这二人,陇娟的脸上充满了崇拜向往之情。
“他们现在哪里?”
“在你来之前刚刚去门游历去了。谷主和夫人每年都有大半年的时间在外面,泛舟五湖,遨游四海,浪迹天涯,指点江山……他们这二十多年来脱离了尘世的牵绊,过得相当惬意。”
倒真是充蛮传奇的人物,“知道他们以前的身份吗?”
“没有人确切地知道,所知都是一些传闻,据说谷主以前是艳炽国举足轻重的人物,而夫人的家族在千叶也是响当当,而且,据说他们之间曾有过错综复杂的家仇族恨,可最终还是抵不过彼此的真爱而冲破了一切的禁忌,避世厮守。”
是真的吗?原来跟父母亲相类似的婚姻还是有幸福的先例……
也许,父亲和母亲之间还是爱得不够深吧……
如果父亲当年肯自私一点,抛下所谓的家国重任与母亲退隐山林,他们的结局便不会是这样吧……
那么,自己的命运也便不会是这样。
似乎为了配合她此刻的心情,孩子们这时刚好换了首歌演唱——
悲忧穷戚兮独处廓
有美一人兮心不绎
去乡离家兮徕远客
超逍遥兮今焉薄?
这是首曲调幽沉的慢歌,歌词是拗涩的古文,但以乐璇的学识底韵自是能理解其中的含义——翻译成白话来说,这几句的意思是:悲伤穷困空荡荡,有位美人心不畅,离乡背井作远客,飘泊无依向何方?
淡淡的忧伤立马在空气中蒸发开来,逐渐变得浓郁。
专思君兮不可化
君不知兮可奈何?
蓄怨兮积思
心烦兮忘食
这几句的意思是:一心念君决不变,君不解我怎么办?天天相思积满怨,忧心烦躁常忘餐。
她的眼前浮现起朱承熙清俊儒雅的面孔、霸烈而悲哀的眼神……
如果不是为了她,他还会是那个意气飞扬把一切都不放在眼里的高傲男子,而不会体验如此噬骨的悲伤。
没有人会比他对她更好,自私骄横如他,却不惜一切履行当初答应她的“永不分开”之誓言,但她自己却否定了一切,重重地刺痛他。
愿一见兮道余意
君之心兮与余异
车既驾兮而归
不得见兮心伤悲
这四句是说:愿见一面叙衷肠,君心和我不一样,驾好车马去又回,不得见君心伤悲。
朱承熙曾说:我明明知道你心里喜欢的是另一个男人,可还是不能阻止自己对你的爱,只要把你的人强留在身边,也觉得可以心满意足……什么身份地位国仇家恨,我都不在乎,只要你在我身边,我就会觉得幸福……
他又说:在确定了自己对你的心意之后我就已经放弃我的理想了,我宁愿不要江山,只求可以跟你厮守终老,哪怕隐姓埋名地过一生……
如果他所说的都是真的,如果他真的肯为她放弃所拥有和正在追求的一切,那她此刻真的非常向往这样的日子。
可是,她真的可以冲破自己的心结吗?背叛了在母亲坟前所发誓愿的自己真的可以心安理得地幸福吗?
当初之所以会选择跳下悬崖并不是想以死来表达对那个人的恨,而只是以死来逃避爱上他的事实。
但老天爷偏偏不能让她如愿。失去了贞操的自己,如今进不可进,退无可退,只得在这里承受日复一日的心碎煎熬。劫后重生,再死一次的勇气却是无法再有了。
怎么跟剑阳哥哥启齿呢?她不可能一辈子在这里寄人篱下,该怎么办呢?
歌声仍未断——
倚结?兮长太息
滋潺兮下沾轼
慨绝兮不得
中瞀乱兮迷惑
私自怜兮何极?
心怦怦兮谅直
这几句是说:靠着车厢空叹息,眼泪横流车轼上,愤慨决绝做不到,心中迷惑乱成糟,独自哀怜何时了?一颗忠心怦怦跳。
真是字字句句唱在她的心坎之上。
“郡主,你在想什么?”
见她久久无言,陇娟小心地询问。对于这位相公旧交的异族郡主,陇娟自初便怀着敬畏之心,不仅是因她身份的高贵尊荣,也不是因她容貌的精致美丽——若论美貌,她也未必是空前绝后,但论起气度风姿,却绝对称得上绝顶无双——就这样换过平民的荆钗布裙站在晨曦微风之中,依然令人仰之弥高。
“没什么……”
乐璇掩饰地收回出神的目光,正想找话搪塞,却见有人匆忙而紧张地向这边跑来,“快!快通知大伙儿,最近几天都不要出谷了!”
孩子们的歌声被打断,陇娟想起剑阳正去了谷外集市采购生活用品,有点紧张,“张大哥,谷外出了什么事?”
“骑凉山断天崖那里被封了,”前来报讯的村民气喘吁吁地道,“听说不知道哪一个王爷要在那里建一个什么招魂台,断天崖的名字也被改成‘失乐崖’了。现在谷外乱了套,山里面成年的男子都被抓去做建台的壮丁了。”
“哎呀!”陇娟立刻担心起来,“我家相公今早出了谷还没回来呢。”
“那可怎么办?”村民扼腕顿足地说,“只能求真神保佑赵大哥好人有好报躲过此劫了!”
乐璇却只在一边怔怔发愣:招魂台?失乐崖?失……乐……
是朱承熙吗?招魂——他是在招她的魂吗?
如果真的是朱承熙,倒不用担心剑阳哥哥的安危,毕竟他二人曾有一场主仆之谊,只是……这样一来,她不堪吐露的真相就很快会被揭穿了吧?
*本文版权所有,未经“花季文化”授权,谢绝转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