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烧云从地平线一直染到天际尽头。漫天殷红仿佛随时会化作血雨洒落大地。
长流立在已经塌了大半边的城楼上,面朝北面,望着玳国的方向。连日来,她硬是把自己弯成一张绷紧到极限的弓,一路跟着洛轻恒的军队穷追猛打,终于将玳人全数赶出大禹。然而这是一场倾尽一切的豪赌,她无比清楚地明白一旦让洛轻恒知晓禹国士兵其实已经粮草不接会是什么样的后果,只是她不得不追,否则以洛轻恒的心智定然会瞧出破绽重整旗鼓杀个回马枪。幸好她咬紧牙关坚持了下来。然而便是此刻,一切都暂时归于平静,长流的心里还是免不了一阵后怕。
嘉陵关回旋的长风中仿佛还夹带着血腥气。被风卷起的沙尘不断打到长流的脸上。感觉到有人接近,长流侧过头瞥见顾非正走过来,不禁微微一笑。
“陛下在看什么?”顾非递过水壶,见长流坐了下来便也挨着她坐下。
“朕原来是在看晚霞,后来是在看朕的江山。现在看你。”长流边说边翻起袖管,却发现原本绣满金龙的衬里已被敌人的血染得一片黑紫,不由笑道:“朕真是脏得很。”记不得有多少日未曾沐浴了,这在从前几乎是无法想象的事。
顾非跟着一笑,道:“陛下不是要取道西凉么,听说凉王府有个温池,分别引了祁兰山融化的雪水同当地的温泉混在一起,陛下不妨去试试。”一顿,顾非又道:“陛下方才看的是玳国吧。”
“是。不过那早晚也是朕的江山!”她的帝王之路还长得很。玳国经此一役元气大伤,起码十年动弹不得。十年之后鹿死谁手还未可知!
“可惜这次未能斩杀洛轻恒,否则玳国已是陛下的囊中物。”顾非深恨未能替长流报那一箭之仇。
“咱们这次胜得辛苦,代价也不可谓不大。倘若战事不了,朕恐怕国力无法支撑。”接下来她还有许多事要做,说到底穷兵窦武要不得,民生经济才是立国之本。
顾非忽道:“凌照还没有下落吗?”
长流摇摇头,轻声道:“朕已经派楚玉凤去接应了。”
玳国。晋安。
洪记当铺。伙计掀开门帘闪身进入账房,轻声道:“凌头,外头现在风声紧得很,官府下了狠心查抄假币来源。咱们出货量那么大,难保不会有下家扛不住,将咱们咬出来。”
凌照咬牙冷笑道:“陛下交代的事咱们都已经做了。接下来若是无法脱身咱们干脆杀出一条血路。”凌照话音刚落便听到一阵齐整的脚步声。
“不好!凌头,官府的人来了。你快带他们几个从后门走!我留下善后。”虽然之前为了防范未然,同禹国往来的大部分文书都已经被销毁,但难保不留下些蛛丝马迹。如果不清理干净,别说他们一个都走不脱,这么长时间布下的各处暗桩一旦被查封损失不可估量。
“你带他们先走!我留下。”凌照见伙计仍旧犹豫不决,眉间划过一抹狠色,厉声道:“这是军令!”
“是!”伙计即刻闪身上了二楼。
凌照摸出火折子,刚想将多年经营付之一炬,忽然听到前头有动静。还未等他冲出去,便见到一个戴着斗笠的人闯了进来,他还来不及发问,对方已经摘下了斗笠。
“是你!”来人露出一张清秀美丽的脸,虽称不上年轻,却有种一般女人没有的英气。
听出凌照语气中的讶异,楚玉凤秀眉一展,笑道:“陛下特命我们这一干娘子军来接应你。跟我走吧。”
“你们一共有多少人?”
“三百。都是好手。”
“那太好了!你跟我来。”外头官兵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凌照不再迟疑,燃起案几上的一摞账簿,闪身飘上楼梯。
楚玉凤跟着他跳出二楼的一扇面朝后巷的窗户,只见凌照将手中物什点燃,随即果断按下机关。顿时一枚枚带着火舌,大约长三寸的钢钉迅速扎入身后房子的木板里。这些钢钉的头上都包着浸过豆油的纱布,一点就燃。风一吹火势便大了起来,顷刻间便以燎原之势将当铺吞没。楚玉凤见了心中大呼过瘾,一边吹哨一边提起一口气飞奔跟上凌照。
官兵为火势所阻,待他们追到后巷之时却已不见人影,只得无功而返。
楚玉凤跟着凌照兜兜转转,最终闪进一条安静的巷子停了下来。凌照三急一缓地叩响一户人家门口的铜环。很快便有一个小厮打扮的青年探头出来警觉张望了片刻,见凌照亲自带了一个商人打扮的女人来,亦不敢多问,闪身让二人进门。
进入三进的内堂,凌照才难掩焦急地问道:“战事如何?”
楚玉凤摇摇头,轻声道:“我是从海上来的,出发得早,什么消息都没有。”
“也好。如今各关卡都查得严,边境更是连一只苍蝇都飞不出去。码头港口反倒松懈得很。”凌照听楚玉凤也不知战事,心中虽急,却也无法可想。
楚玉凤点点头,道:“事不宜迟,带着你的人赶快撤。”
凌照神秘一笑,道:“我这儿有一样东西,你见了保准走不动路。”楚玉凤虽然被封了将军,但她出身海盗是众人皆知的秘密,只不过因着她与陛下私交甚笃,又有从龙之功,还顶了个武榜眼的名头,谁都不敢在她面前提起罢了。
“哦?”楚玉凤天生便生就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胆子,闻言果然大感好奇。
凌照却不再说话,命人点了火把,带着她走入一个酒窖之中。
凌照起开一坛酒的木塞,将火把凑近,让楚玉凤看清楚。楚玉凤果然双眼放光,笑道:“还真是银子!真是有你的!陛下肯定高兴。”一顿,她沉吟片刻道:“不如这样,咱们等天色暗些,我去雇几辆车来,让我的人连夜把货搬到船上去。天一亮咱们就起航。”
凌照点头同意道:“我看可行。宵禁以前搬完就行。”
二人这一等便等到落日时分。偶尔有邻里看见陆续有几辆装饰普通的马车出入,也只以为平常。如今人心惶惶,甚至坊间有传言禹国会随时打过来,因而不断有人举家北上逃离晋安避难。
待那批装满银子的酒坛全都上了楚玉凤的船,凌照终于松了一口气,笑道:“你这都跟战船差不多了。”如果他没看错这应该是一艘战船的雏形,两侧的挡板应该就是用来射击的。
楚玉凤笑道:“算你厉害,这都瞒不过你的眼睛。陛下曾授命我在津哲船厂督造大型战船,只是玳人穷凶极恶来势汹汹,仓促之间我还来不及大展宏图,只能先用这个试验品下下水,干一笔小买卖。”
凌照不禁捧场道:“楚将军将来定是称霸海上的女中豪杰。”
“我本来就是啊!”说罢两人相顾大笑。
黎明的一线曙光照在大船扬起的白帆上,这艘船悄悄驶离晋安的码头,向着光明的所在破浪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