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罗场中,长流几乎看不清利箭来势,只凭着本能足下脱出马镫,奋力一点。下一刻她只觉颈间擦过一道逼人寒气,紧接着便是一阵热辣辣的火烫,伸手一探果然一片殷红。不出所料,那人为了皇图霸业在紧要关头绝不会对她有丝毫心慈手软。是到了最后了断的时候!她轻轻冷笑一声,侧身避过自腋下刺来的寒芒,拔出沉渊,任凭掌心中温热的血液滴落雪亮剑锋,染红剑光残影。铛地一声短兵相接,长流顿觉虎口发麻。好个叶行云,不愧是表哥那位道士师傅的关门弟子!
叶行云身如鬼魅从乱军之中一路杀到长流身侧,本想出其不意,不料她身法竟如此之快,竟能同时避开洛轻恒的钨钢箭锋和自己倾尽全力的一击。
两人可算是师出同门,一招一式皆能互相料敌机先。一时你来我往杀得难分难解。长流在一片银色剑影中身姿飘忽不定,似落叶被狂风卷起。侍卫长竟插不下半分手,只在一旁看得心惊肉跳,却苦于束手无策。顾正到底为将多年,最先反应过来,大喝一声道:“替陛下挡住流矢!快!”周围的禹国士兵这才从惊心动魄中勉强拉回神智,迅速竖起一道防线,将长流和叶行云二人围在当中,护得密不透风。
洛轻恒一击不中,便不再留恋刀光剑影中的玲珑身影,弯弓搭箭没有一丝迟疑,对准为了救驾迎面飞驰而来的顾非,三箭连发。为扭转败局,方才那一箭不得不为,此刻这三箭则带着他的滔天怒意。
那三箭一箭快过一箭,携着扑面的寒意和无尽的杀气,分别朝着顾非的额头、心脏和握剑的手腕疾射。顾非眉峰聚冷,挥剑将前两箭劈成切口齐整的四段,不想第三箭却是用的一股巧力,突然来势一坠,哧地一声扎入迎头而上的马腹之中。
洛轻恒箭如令发,顷刻间更有无数玳国骑手瞄准顾非放箭。风声与流矢在耳边交错呼啸。箭雨如蝗中,顾非伏低身体,不断挥剑挡去流矢。胯下的深棕色宝马顶着箭伤撒开四蹄迎着箭雨飞驰。一箭,两箭,三箭……深棕马中箭越来越多,速度慢了下来,前蹄渐渐越抬越低,最后终于力竭倒在血泊之中。
顾非轻抚了一下陪着他征战数年的坐骑的眼睛,随即飘身而起,身如飞鹏跃向一丈之外的一名玳国骑兵,衣袂飘飘,一剑封喉。玳人见他眨眼间便杀人抢马,如蝗箭雨更是如影随形一般密集落下。
流矢不断擦过顾非身侧,血迹渐渐渗出战袍。透如明镜的艳阳下,他的脸色显得有些苍白,然而那双漆黑的眼睛却闪动着异常坚定的光芒。
洛轻恒见顾非连抢六匹战马,竟然乘风破浪一般破开箭阵,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杀到眼前,唇边不由绽出一丝冷笑:“无名小卒倒会送死。”
顾非眉目沉静,回敬道:“不错。我死了不过战场上一缕孤魂,你若死了则一国倾覆。”他语速奇快,出剑如风。
高手相争容不得丝毫分神他顾。洛轻恒知道顾非如此说不过为了扰乱自己心神,遂马刀横劈,力扫千军,冷讽回击道:“你倒有自知之明。你以为你死了她会为你披麻戴孝吗?她要的只不过是战不旋踵!”
顾非以一柄长剑迎战马刀本就颇为吃力,此时强提一口真气,索性剑走轻灵专攻洛轻恒空门要害,不再开口。
叶行云瞥见洛轻恒与顾非近身缠斗,心中焦急万分,无奈他此刻与长流激战之下无法脱身,遂故作轻松笑道:“陛下对你有情,你的小情人又已经被陛下斩落刀下,此战禹国必败无疑,不如顺应天意趁早归顺我主,皇后的位置非你莫属。”
长流闻言蓦然一惊,却强忍住不去回望搜索顾非的身影,心中恨极,抿紧了唇一言不发,剑势茫茫如漫天洒下的巨网,下手越发凌厉狠绝。叶行云见长流丝毫不为所动,心知她绝非一般感情用事的女子,不由更为焦躁。如此一来,他攻心不成反倒自乱阵脚,回护下盘时左肩露出一个大大的空门。长流看准机会,身姿凌空长剑斜送而出,剑刃扎入叶行云左肩后,手腕狠命一转,剑刃翻转间,叶行云左肩已然血流如注。
叶行云强忍住钻心剧痛,长剑飞掷而出。待长流卸去他这势如搏命的最后一击,叶行云已点穴止血,瞅准缝隙就地一滚,借着尘埃的掩护脱出包围圈,跳上一匹战马将禹国士兵掷下马背,向着洛轻恒和顾非缠斗的方向飞驰赶去。
这一连串动作叶行云都做得快如闪电,待顾正回神想要追赶已然不及。
长流顾不上将叶行云斩草除根,只在千军万马中搜索一道暗蓝色的清俊身影。她转眼已瞧见不远处烧焦残破的皇旗下,两道人影鏖战正酣。顾非原本与洛轻恒势均力敌,却因着兵器不趁手渐渐落到下风。长流眉心一拧,对顾正道:“借你长枪一用。”不待顾正回答,她已劈手将兵刃夺过,飞身跃上马鞍,双手同时灌力,狠命将长枪远远掷了出去。
长枪脱离掌心的一瞬,长流只觉心头一轻,仿佛掷出了她两世所有的爱恨。她几乎能清晰地感觉到心中压抑的所有怨愤如同开闸泄洪一般,随着那一掷终被卸去。在此之前,即便她恨洛轻恒入骨,都从未想过,一旦狭路相逢,她可以对着他的后背下这样的狠手。所谓爱恨两忘,大约便是如此了。从此以后,他不过是她帝王卧榻之下不容安睡的政敌,无关前世,无关记忆,无关****。
那一掷竟然力有千钧,银色枪头朝着洛轻恒后背破风而去,眼看就要径直没入他的背脊。
马上的洛轻恒听到背后破风之声,心中立刻警觉,却苦于一时无暇分神。
千钧一发之际,叶行云恰好赶到,飞身向着枪头扑去。锋利的枪头将叶行云的肺部刺了个对穿,鲜血汩汩而出。他的身体沉沉下坠,胸腔似漏气的风箱一般呼呼作响,一双渐渐失去光彩的眼中倒映出广袤蓝天。
突发变故之下,顾非明显感觉到洛轻恒的招式一滞,趁洛轻恒分心之际,顾非飞快跳出战圈,从叶行云胸腔里拔出长枪,将一杆银枪抖得笔直,挽出一个枪花疾刺过去。
鲜血顺着枪尖洒落尘埃。洛轻恒眼中一片冷寂。他忽然很想仰天长啸,却觉得方才那一枪仿佛刺中的不是叶行云,而是他自己,否则为什么心里那样冷,冷得好似腊月里玉衡宫中的凉风夹带着冰雪穿过他的胸腔。
原来不是只有他自己可以做到那样狠绝。
“陛下,此人交给末将!”田蒙的副将此时已经接替田蒙指挥作战。这一役败局已定,眼下须得保住根基,切不可恋战不去。
洛轻恒马刀长扫,截住顾非枪尖,见二十多名亲卫弃马飞身向顾非扑去,他抛下轻蔑的一瞥,策马脱出包围圈,大喝道:“传令全军北撤!”
顾非见洛轻恒遁走,倒也佩服他当机立断,心下虽恨,却不得不凝神对付敌人。他本想借助马势踏出一道缺口冲出去,熟料那二十多人都是一等一的高手,手持长枪分工合作,将他笼罩在一片枪林之中,凌厉寒气布满他周身各处要害。又有数人专刺马腿,不过片刻,战马已长嘶一声,不支倒下。顾非将手中银枪抡出一个长弧,横扫过迎面刺来的数十杆长枪。五杆长枪顿时被他绞得飞脱,顾非看准缺口,枪尖挺上划过敌人门面,将他们迫开两步,枪头闪电般直插入地,身姿凌空飞起,顺势一沉,借着枪身一弯一弹之力将自己远远送了出去。
长流带着顾正冲到顾非身侧,见他已然脱困,只是浑身浴血,一时也分不清到底是他受了伤还是都是敌人的血。顾非见长流神色担忧,反笑道“陛下说过不要末将马革裹尸,末将谨记。”又转身对顾正笑道:“抱歉,将你的宝贝银枪弄丢了。”话音刚落却硬生生受了顾正拍上背心的一掌,只听他道:“人没丢就成!”那一掌算不得重,却震得顾非五脏六腑都好似要翻转过来,他心知方才与洛轻恒对峙受了内伤,面上却分毫不显。
长流见顾非苍白了一张脸谈笑风生,虽忧心他的伤势,却明白眼下还不到能松一口气的时候,遂大声道:“玳人要走,咱们继续追!”
顾非跳上长流的亲卫另牵来的马,轻声对长流道:“眼下已成功了大半,只要坚持住,咱们必胜无疑。”他怕牵动伤势,只在暗中默默强行压下紊乱的内息,是以说这样的话反倒用了温柔的调子,只一心想瞒过她。
长流自然早已看出顾非不对劲,却故作不知,轻声点头道:“坚持住!”遂紧了一紧他冰凉的手,随即果断扬起手中秋水一般寒凉的沉渊。随着长流手中银光挥落,身后令旗飞速舞动,禹国轻骑即刻风雷滚动一般重新整编集结,朝着黑甲军流动的方向追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