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苍鹰飞过广袤蓝天,震动数次翅膀后向着地平线滑翔俯冲。苍鹰的目标是素有沙漠绿洲之称的邺的王庭所在地月亮湾。曾经这片土地是大自然鬼斧神工创造出的奇迹,沙漠中让旅人休憩的宁静所在。然而晞元一年的春天,因为一个人的到来,这片仿佛天上明月般与世无争的世外桃源转眼间便化作了修罗地狱。无数邺人的鲜血染红了月亮湾原本明净无垢的碧水。薄雪在明媚的春光下缓慢融化着,澄澈的雪水顺着仿造慕云皇宫所建的王庭的金色琉璃瓦上滴落,却洗不去春草上的血迹,化不开活着的邺人心头上那道鲜血淋漓的伤疤,更冲不散王庭贵族们对刚刚经历过的惨烈一战的恐惧。
晞元一年,凉王聂湛采用大迂回战术,绕开邺的王庭主力,率领骑兵翻越祁兰雪山,孤军深入邺军侧后两千余里,对邺王庭展开奇袭,大获全胜,俘虏王子、相国、将军、都尉等共计百余人,歼敌约三万余。留守王庭的木恒王和涂斜王亲率三千余人投降。自此,拓跋族的部落联盟土崩瓦解。
聂湛骑在马上,眯着眼睛逆光看着无数苍鹰盘旋俯冲,对准绿洲上的腐尸猎食。亲眼看过月亮湾,他才明白邺人对西凉一望无际的草原的渴望,对丰沛的水资源的热切,对弱肉强食自然法则的习以为常,对其他生命的漠视。生命不息,掠夺不止,这就是邺。
聂湛回过头去,垂下眼帘,不再去看哀哀哭泣的妇孺,不再去听她们用邺语对他的诅咒和谩骂,调转马头向西凉进发。
连续半个月穿越戈壁雪山,昼行夜宿,聂湛所率的西凉骑兵终于返回祁兰山脚下,此次远征的始发地。然而他没有想到女皇陛下会亲自率领大军在祁兰山下等他。
蓝天下旌旗蔽日,人马齐整。聂湛一眼便看出眼前的队伍较之他出发时又有了新的变化,那是只有经过战争残酷洗礼才会磨砺出的军容。
长流策马上前,大声道:“凉王此次远征大获全胜,一路辛苦。”一顿,她又将目光缓缓掠过聂湛身后的西凉兵马,用了五成内力将声音远远送出去,“将士们辛苦了!”
聂湛跳下马背,单膝跪地道:“有劳陛下前来迎候。”聂湛一跪,西凉士兵自然跟着跪下山呼万岁,一时间声震雪原。
长流这才跳下马背,一个箭步上前,做出礼贤下士的样子,托起他的手臂,笑道:“朕从前听你说过西凉春天的美景,不知凉王可否做东请朕前去游历一番?”
“自然可以。”聂湛即刻笑如春风,仿佛是全天下最好客的主人。
原本嘉陵关的守军,包括顾正、顾怀都留在了嘉陵关参与重建工作。现在跟随长流的只是从京营带出来的骑兵和余下的数百亲卫。然而经过汾阳一役,就连用兵如神的小王爷也丝毫不能也不会轻视这支队伍。
说好了是游历,长流便不再骑马,而是改坐马车,一路游山玩水,仿佛真的心事全无。
宽敞的马车中,聂湛落下一子,笑道:“陛下好没道理,骑我的马,吃我的粮草,驱策我的人。”
“债多不愁。”长流无所谓地摆摆手,轻声道:“你打算如何处置欧阳仑?”江淮跟莫行柯两个在老六的指点下直接绑了沈梦生,逼着葛彤这个护主的苦命诸葛将那批被调换的军粮给吐了出来。既然聂湛将这件事推得一干二净,那不管他本人有没有直接或者间接参与,明面上的主谋只能是欧阳仑。
聂湛自然明白他必须就此事给长流一个说法,长眉一挑,肃然道:“欧阳仑此次对战局判断失误,造成我西凉五万兵马被困西西河北岸,自然得按军法处置。”
长流闻言心下不由冷笑,这是避重就轻,拒不承认那批军粮是在欧阳仑的授意下才被调换的。
聂湛见长流轻轻落下一子,姿态闲适地饮了一口茶水,仿佛与方才二人谈论西凉风土人情时没有半分不同,心中一叹,只道:“军粮的事葛彤已经同小王说了。陛下也知道沈帮主去得早,临终将独生子托付给葛彤。沈梦生此人无论心胸气度还是手段城府都比沈老帮主差了不止一星半点,却一心想要接管漕帮。这次军粮的事他更是自作聪明想借助朝廷的手除去葛彤,扶植他成为漕帮真正的一把手。”一顿,聂湛叹道:“难为葛彤一心为主,却落得个被猜忌的下场。”
“哦。”长流无可无不可地点点头,像是接受了这套说辞,心中却道:好个聂湛,为了保住欧阳仑,不惜将沈梦生抛出来。朕要对付他这样任人摆布的小虾米做什么。这家伙最后一句话想来是说给朕听的。
长流遂将棋子一抛,懒洋洋地道:“朕将你拘在马车里下棋,你心里还不一定怎么骂朕。”
聂湛一笑,“小王不敢。陪皇帝下棋乃是天下第一美差亦是天下第一苦差。小王心里已经念了一百遍了,我到底是输好呢还是不输不赢好呢,是一败涂地好呢,还是输一子半子好呢。叫人好生头疼。”
“噗。”饶是长流之前诸多腹诽,此刻亦被他这几句说得撑不住笑了。车帘一掀,杏花即刻如春雨一般扑将进来,落了二人满身。
聂湛恭谨行了一礼,道:“陛下这是逐客,小王领会得。”随即不待马车缓行便已轻巧跳下,落在一望无际的杏花粉海前笑若春风。
待聂湛的影子看不见了,长流这才招来侍卫长,“叫梁念起来。慢着,还是朕去寻他好了。”
侍卫长却不知陛下这个“他”指的是顾非,心中犹自疑惑陛下何以亲自去见梁太医,便已跟着长流一路寻到顾非所乘的马车。
梁念起刚替顾非施过金针。顾非此刻十分困倦,意识朦胧间忽然闻到了一股熟悉无比的龙涎香,睁开眼睛果见长流拉门跳上车来。
长流见顾非要动作,便按住他道:“都这会儿了,还逞什么能?朕就缺你这一跪?”
顾非微微一笑,也就顺着她不再坚持,只道:“我的伤已经好多了,陛下不必担忧。”
“你也知道朕替你担心?朕命你原地待命,你就是不听。”长流边数落边握住顾非的手,又掀开帘子道:“来人,将茶几搬走。”这样暖的天气,他的手却似寒冰一般。
“陛下有事可以传召,我这里比不上陛下的龙辇宽敞舒适。”
侍卫长动作麻利地取走茶几,目不斜视地退后五十步。
长流关上车门,道:“朕只是嫌那玩意儿碍事。”说罢便偎过去,却只是挨近了顾非坐下,并不实靠在他身上。
“你以后要是再敢逞强胡来,朕绝不轻饶。”那夜梁念起替顾非疗伤,她坚持要在场,不想却见顾非脱下来的金丝软甲似在血水里泡过,身上各处刀伤箭伤触目惊心。她永远都忘不了顾非在烛光下面白如纸,却笑着安慰她说:“就这样我都不死,可见以后都不会死了,陛下该当高兴才是。”
顾非听长流语气凶狠,心想:若是似眼下这般不轻饶法,倒也甘愿,口中却道:“我只是想要亲眼看见玳人被赶出大禹罢了。”
“梁念起同朕讲你此次凶险非常,要不是底子好,早就支撑不住。”前三次施针是最关键的,长流每次都坚持守在一旁观看。顾非额头沁满汗珠,青筋暴起,显是痛苦到了极处,每每施针完毕却都只会对着她笑。
“我有天子庇佑自然福大命大。”一顿,顾非收起笑意,轻声道:“你放心,我绝不会死的。”他这句话连犯两大忌讳,天子面前不用敬称,还死呀活呀的。
长流却知顾非素来心思纯净,这句话更是发自肺腑,不由握紧了他的手道:“朕信你。”
顾非忽道:“我知道陛下绕道西凉是为了我。”梁念起无意中透出口风,凉王府的温池对他的内伤会大有帮助。
长流将手心轻轻抵上他的眼帘,轻声道:“你睡吧,朕陪着你。”
顾非不忍拂她好意,却仍是轻声笑道:“陛下不必如此,我睡相难看得很。”
“无妨。朕将你的手捂热了再走。”
取道西凉固然是为了尽快将顾非的内伤治愈,好卸去压在她心头的这块大石,不过亦还有别的缘故。刚才她试探聂湛,情况倒是比她预想的要好不少,聂湛若真有不臣之心,方才最稳妥的应对之法便是将军粮之事一股脑儿推在欧阳仑头上,这样一来,既算是给了她一个交代,又彻底撇清了自己。然而聂湛却话里话外都意图保住欧阳仑。偷换军粮那么大的事,沈梦生便是有这个贼心也没有这么大能耐,必然得经葛彤之手。葛彤这样精明的人绝不会不明白这样做的后果,若非聂湛授意,也必然是聂湛的亲信授意的。而聂湛临走时将七千西凉精兵留给了她,若是聂湛吩咐劫粮,借玳国的刀来杀她,此人城府之深手段之狠简直不下洛轻恒。
话说回来,当时玳国联手邺兵临城下,聂湛应当懂得唇亡齿寒的道理。只是,此一时彼一时,当时朝廷与西凉联手是迫于外力,如今洛轻恒铩羽而归,邺王庭血流成河,拓跋一族四散遁入大沙漠,她与聂湛的对立便无可避免地浮出水面。国君与藩王,终究势不两立。
西凉水草丰美,历来便是天然的马场,又有盐湖这样得天独厚的资源,可说是富得流油。倘若任凭聂湛割据一方,将来必成心腹大患,何况聂湛手中还掌握着漕运命脉。然而朝廷刚经历过一场大战,正该按兵束甲休养生息,再说聂湛平定西凉有功,她又正式承认了他凉王的身份,此时出手于道义上亦站不住脚,于她帝王名声有亏。
此次长流借口犒劳封赏进驻西凉,只因身后有京营作为后盾,好正大光明地进去看上一看。聂湛此时在她眼中就是一只扎手的刺猬,吞不下也抛不掉,委实难以决断。
女皇下榻王府,聂湛作为东道自然要先行前往打点。因而他向长流告了罪,带了一小队人快马往凉王府赶。
聂湛久未回府,此次又是大胜归来,府中管事仆役少不得在王府门前夹道跪迎。聂湛并不下马,一直策马到正殿才将坐骑交给下人,又吩咐管事好生洒扫预备酒席,给女皇陛下接风洗尘。饶是府中早得专人快马报信,此刻听闻女皇陛下还有一个时辰便要亲临,众人仍旧免不了一番惊慌忙乱。
王府中杏花开得正好。聂湛穿过湖面上的廊桥,来到寝殿。他脱下战袍,换上下人早已备好的常服,便往祠堂走去。
不想祠堂里跪着一个人。那人对着凉王排位拜了三拜,低声道:“大哥,那妖女就要来到王府,您在天有灵定要保佑小王爷一招得手,好让他君家血债血偿!”
聂湛叹了一口气,轻声唤道:“叔。”
欧阳仑站起来转身看向聂湛,欣慰笑道:“恭迎小王爷凯旋归来。”说罢便要拜下去。
聂湛忙将他搀扶起来,“叔,这一向您辛苦了。”欧阳仑被困西西河北岸,一度处境艰难。
欧阳仑闻言立刻摆摆手,朗声笑道:“多亏小王爷直接杀到邺的王庭去,我这才翻身打了个漂亮仗。”此次邺的王庭主力一得到王庭被血洗的消息,便阵脚大乱,反被欧阳仑一路穷追猛打。非但如此,拓跋洪的残余人马更是被欧阳仑的军队全歼。
聂湛看着欧阳仑说起战事便隐隐透出兴奋的双眼,沉默片刻,终于轻声问道:“葛彤调换军粮的事是您吩咐的吧?”
欧阳仑冷笑一声,道:“不错。我本想借朝廷爪牙之口假意求援,让小王爷您顺利离开汾阳免受牵连。想不到那女人福大命大,居然逃过此劫。”倘若朝廷因为粮草不继而战败,小王爷便可趁势起事。如此一来,不但凉王府上上下下四百余口枉死的性命得以讨回公道,小王爷更可以名正言顺成为天下之主,以告慰凉王在天之灵。
聂湛低声道:“叔,您要是在府中安排了人手,赶快撤了吧。此事到此为止。”
欧阳仑闻言不由惊讶抬头道:“为什么?!兄弟们为了手刃仇人,替你父王母妃报仇,等了这么多年。如今乃是天赐良机,怎可功亏一篑!”一顿,欧阳仑厉声喝问:“你难道忘了凉王府上下数百口人是怎么惨死的了吗?难道不想替小九报仇了吗?”说到此处,欧阳仑的眼眶中已经涌出急泪。
聂湛看向烛台前摆的凉王排位,淡声道:“我没忘。”说罢他径自走上前去,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响头,然后缓缓起身,自语一般地低声重复道:“我没忘。”
聂湛随即不再看老泪纵横的欧阳仑,步履稳健地转身走出祠堂。他越走越快,不知不觉间已经一口气走到了儿时同小九一道读书的地方。摊开掌心,方才紧紧握着的那枚被小九鲜血浸透的象牙拨已将他的手心勒出了数条血痕。
銮驾抵达王府之时已是黄昏时分。
长流下了马车,同前来迎驾的聂湛一前一后跨入府中。
凉王府亭台楼阁虽比不上慕云的皇宫那样气派奢华,却自有一种古朴轩昂的气韵。
长流循着一盏盏琉璃风灯来到下榻的寝宫。
见她四下打量,聂湛笑道:“陛下若有什么不满意的地方,小王即刻命人重新安排。陛下车马劳顿,不如稍事休息,而后小王为陛下接风洗尘。”见长流首肯,聂湛便退了出去。
晚宴设在水榭,明月当空,倒也风雅。聂湛作为东道作陪,原焕也列席其中。
长流换了一件常服出席,长发飘坠下来,看上去倒似一名寻常少女,只是举手投足间一派雍容,才让人不得不注意到她华服上彰显身份的金龙。
按着原焕的心思,是极不愿女皇亲临王府涉险的,只是看长流言笑晏晏一派从容,他心里虽然打鼓,却苦于没有单独劝谏的机会,只能不动声色。
酒过三巡,长流便道:“凉王可否陪朕走一走,也好消食。”聂湛自然无有不允。
二人顺着水榭长廊缓步而行。微风带起衣角,花香醺然如醉。
“朕想去祭一祭凉王,不知可否?”
聂湛脚步不由一停,沉寂片刻,才轻问:“陛下当真?”
“君无戏言。”
聂湛不由冷笑道:“我聂王府一夜之间血流成河,我父王母妃双双惨死,只怕并不愿陛下前往打扰。”
夜色之中,长流轻叹一声,幽幽道:“朕的母后又何尝不是为你间接所害。”他果然还是心怀恨意。也罢,灭门之仇,岂能忘却。
聂湛只觉一口气突然闷在胸腔之内,几欲窒息,想要张口辩驳,却终究觉得无甚可说。
一片尴尬的沉默中,长流终于轻声道:“朕会补偿你的。”她此次甘愿涉险就是为了挑破聂湛心中这颗毒瘤,不管这对聂湛,甚至对她自己有多残酷,她都必须这样尝试一次。
素淡月光下,聂湛缓缓转身,“陛下打算如何补偿?”一顿,他看进她静谧如月光一般的双眸,轻问:“不如以身相许,如何?”
回廊上,顾非的脚步突然一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