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楚家屯,不,在楚家屯方圆几十里,大凡认识楚满仓的没有不竖大拇指的。
一言以蔽之:这老爷子,可真不容易!
那么,这番评论,缘于何故?
说起来也简单,他妻子过早地离世。妻死时,满仓才三十八岁,却给他留下一笔相当可观的“财产”:三男一女。四个孩子,最小的还嗷嗷待哺。
转眼二十多年过去了。昔日妻死时还撒尿和泥的孩子都已成家立业,各立门户。大儿子大学毕华后分配在省城工作。二儿子是县工商局干部。三儿子从小不爱上学,又性情鲁莽,满仓没让他出去做事。女儿落生后右腿先天性有毛病,长大后虽多方医治,走起路来还多少有点瘸。正因为女儿的身体有些缺陷,满仓倍加为她操心。前些年物色了个负过伤的复员军人做了倒插门女婿,近几年又帮助女儿女婿成了果树专业户,没两年就盖起了五间新瓦房,彩电、录音机都添置上了,小日子过得很红火。
这般景况,全凭满仓脑筋灵活,善于审时度势和有一身强壮的身架子。他一米八十多的大个子,背不驼,眼不花,二百多斤重的麻袋,双手一抓就放上肩。肩挑二百多斤,走起路来呼呼生风。就是这样一条壮老汉,迈进家门见不到往日妻子的笑靥,听不到往日妻子温存的问暖嘘寒。每到夜晚,女儿女婿都香甜地睡着了,他两眼直瞪瞪地瞧着冰凉的被褥发呆。就是躺下了,也常常心躁不安。每当这时,他就萌发一种渴望,渴望和正常的男人一样过夫妻生活。
成年以后的男人没有妻子,怎么也觉得不完整。
满仓,找个女人吧,不要难为自己了。媒人没少登门说亲,街坊四邻也没少劝说。
可是,当他想到妻子过去对他的百般体贴千般恩爱,特别是临死时泪水满面地期望他看在过去夫妻的情份上不要慢待这些不懂事的孩子,他不禁跪在妻子病榻前声泪俱下地表示为了将孩子们好好抚养成人,他将永不再娶。每当想到这里,他那每每攻心般的欲火便得到冷却,那种近似歇斯底里的冲动也得到排解。
还是这样吧,不然对不起亡妻的在天之灵。于是,他想再找个女人的决心就一次次这样瓦解了。后来呢,楚满仓在本村搞了个冶炼厂,经常到城里工矿企业联系业务,城里人的开放意识有形无形中对他起到启蒙作用。他觉得再不找个女人过几年舒心日子,简直这后半辈子就等于白活了。
恰在这时,邻村一个三十多岁的小寡妇托人说媒,愿意嫁楚满仓为妻。
楚满仓一听,打心里感到满意,因为他对邻村那个小寡妇知根知底。她不仅模样长得俊,而且心地又贤惠,要是娶了她,多美气呀!
常言说,没有不透风的墙。就在媒人到楚满仓家的当天下午,满仓要娶小寡妇的事儿,在古老的乡村不亚于空前丑闻,一时间传得家喻户晓,人人皆知。
斥之为“老来俏”者有之,骂之为“老骚货”者有之。
但这些还不足以令楚满仓动摇。
最使满仓忍受不了的是他的女儿深更半夜跪到亡妻的坟上嚎啕大哭,并且哭得死去活来,还捶胸顿足地宣称:如果满仓不表示不再娶那个小寡妇,她将死在母亲的坟上。
楚满仓自从妻子死后,受得了苦,受得了累,也受得了没有女人的折磨,却受不了女儿的哭声。只要女儿一哭,他觉得自己的心立刻碎了,碎得像一团齑粉。
如今女儿哭得死去活来,怎么劝也跪在坟上不起来,满仓一咬牙,狠狠心答应了女儿的要求。
从这天起,楚满仓一下子好像老了许多。不仅好喝闷酒,郁郁寡欢,而且背也有些驼了,见到女儿女婿脸上也没有了笑模样。
不久,他进城给冶炼厂联系业务,两个多月没有回来。
后来有人给他儿子和女儿捎来音信,说楚满仓偶然间嫖娼染上性病,住进了医院。
又过了几个月,有人给他儿子和女儿捎信儿说,楚满仓已经病得不行了,看样子活不了多久了,并且只要见到熟人就哭,说他对不起死去的妻子,对不起女儿,他死有余辜。希望儿女在他死后将他的尸体运回家,埋在亡妻身边。
断想录:楚满仓要走了,要去生命的归宿。可他,决不是慷慨赴难也不是悲壮捐躯,而是带着难以挽回的悔恨去求来生。可来生有吗?如果有又能保证他不重蹈覆辙吗?大千世界,云波诡谲。人生之变化,扑朔迷离,可谁又知道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