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月28日:
今天,灰蒙蒙的天气湿叽叽的,但哭又无泪。凭心而论,这是我从事看守工作一年来感到最懊丧、最压抑、最愤懑和最悲哀的一天。
是罪犯不听从看管?甚至以最污秽的肮脏语言咒骂我,侮辱我?还是搞恶作剧,做出些恬不知耻的下流动作进行示威和表示满不在乎?
不是,都不是。
如果是这样,心里气归气,恼归恼,但一会儿就过去了。因为这些不三不四的女人本来就不值得与她们“一般见识”。
这是怎样一幅令人震颤和寒栗的景象啊!
上午10时许,随着看守所沉重的铁门吱呀打开,一个性犯罪者出现在我面前。
我一见她,惊讶得呼喊出来,两个肩胛不由一抖,后脖梗子一股凉气直灌心底。
这是怎样一个人呀!
看上去稚嫩的脸盘儿充其量十三四岁,发育尚不够成熟的身材,不高,细溜溜儿的,俨然像棵栽种一两年的细柳;小巧的鼻子上方镶嵌着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清澈、明净,看不到半点儿其他性犯罪者眼里闪现出的淫邪、猥琐、挑逗,以及诌笑和猖狂。一张口,不仅“阿姨”长“阿姨”短地叫得好甜,而且圆圆的脸上旋出两个酒窝儿,像汪着一兜蜜,挺招人喜爱。
她进得门来,好奇地东看看,西瞧瞧,那孩子气十足的举动,显得天真、稚气和无拘无束。
这样一个稚嫩而单纯的姑娘会是一个娼妓,并且已染上淋病,成为一个地道的性犯罪者?实在令人难以置信!
如果我不是干看守这个行当,而且最近主要是看管一些暂时拘留的卖淫而染上性病的女人,谁要说这姑娘是娼妓,我非用唾沫吐他不可。
可是眼下,铁一样的事实不得不令我承认这是真的。
一个应该在中学读书的姑娘,怎么会走上这种肮脏而丑恶的犯罪道路呢?
我实在忍不住,非要来个“打破砂锅璺(问)到底”不可。不然心里永远会憋闷得慌,会永远觉得是个谜。
姑娘,你叫什么名字?
不告诉你。
不肯告诉我真名实姓,总可以告诉我你是什么地方人吧?
也不告诉。
多大啦?
十六岁。
你瞎说,哪有那么大?
嘻嘻,你看有多大?
我看最多十四岁。
嘻嘻,我还真想变成十四岁呢。女人越年轻,男人说越嫩,会越喜欢(她说这番话时一点儿也不脸红,更谈不上羞耻)。
听口音,你好像是北方人,你是怎么跑到这里来的?
是一个大叔带我到这儿来的。
你父母知道不知道你的行踪?
不知道。
这么说,是那个所谓的大叔骗你来的?
啥叫骗,他给了我好多钱,我又都把钱寄给我爹了。
你父母知道你在这里干这种勾当么?
不知道。
你那个大叔呢?
他丢下我就走了。
还叫他大叔哩,那是个十恶不赦的人贩子;你知道不知道,他虽然给了你一点钱,可他转手把你卖给别人,从中得到的钱比给你的钱不知要多多少倍。你知道吗?
不知道。
又是不知道!我问你,你总该知道卖淫是犯罪行为吧?
啥叫卖淫?
卖淫——怎么,你连什么叫卖淫都不知道?卖淫就是……嗨,说出来我都觉得脸红。直接说吧,就是你跟一些不三不四的男人睡觉。
跟男人们睡觉也犯罪?
那当然。
可那位大叔告诉我,跟男人睡觉就像我们家的大公鸡跟这个母鸡打一会儿架又跟那个母鸡打一会儿架一样,是闹着玩的。
可那是鸡!人怎么能和鸡一样呢?你跟男人们睡觉,是以赚钱为目的,就是卖淫,就是违法和犯罪行为!
阿姨,我,我犯啥罪啦?我又没杀人放火!
你虽然没杀人放火,但是除了卖淫本身就是违法犯罪外,你还把性病传染给了别人。你知道不知道,你已经染上了性病?
啥叫性病?
什么叫性病你也不知道?
我真的不知道呀!阿姨,你告诉我吧(她被吓哭了)。
你不要害怕,也不要哭,我告诉你。性病就是……
性病是什么呢?我一时也难以说清楚。但是,我一定要翻翻有关性病的书籍,尽快告诉她……
我和这个小姑娘谈完话,觉得胸口一扎一扎的疼,好像心里被人捅了一刀。
本来一个纯洁可爱的姑娘,不但被人贩子拐骗沦为娼妓,而且干起卖淫勾当以致于成了性犯罪者还不知道什么叫卖淫和性病,着实令人可悲又可怜。
11月18日:
今天上午9时,我们看守所进行了一次特殊的考试。
考场:看守所会议室。
考生:八名具有性乱史的犯罪者。
8时30分,八名男女性犯罪者在我和大焦的带领下进入会议室。
大焦是个转业军人,而且在部队当过侦察连长,人长得五大三粗。他在讲台上一戳像陡地耸起一座铁塔,两个豹眼一瞪放射出慑人心魄的威严。尤其那刮得铁青的络腮胡子,闪烁着一种冷兵器一样的凛凛气概,令人不寒而栗。他在看守所被称为“焦翼德”,遇到调皮捣乱的犯罪分子,都叫老焦去“震”他一下。也怪,只要老焦像猛张飞一样吹胡子瞪眼地一吼叫,没有一个罪犯敢不听训教的。
“今天,我们从中医学院请来了一位教授,要考试你们一下。”老焦一开口如同撞响一座古钟,声音洪亮,震人耳鼓。那一字一顿的口气像下达战斗课目,“我先把话说在前头,这个教授是个女同志,奉劝你们不要以为是女同志就可以胡乱对付。我要是发现了,可别怪我不客气。下面,给你们每人发一支圆珠笔,还有几张白纸,教授不管出什么题目,你们都要像高中生考大学一样,严严肃肃认认真真地答卷,不许交头接耳,更不许偷看别人的。听到没有?”
“听到了!”八名男女性犯罪者可着嗓门回答。
9点整,某中医学院微生物学教研室女研究员面带笑容地来到教室。她年龄已是五十开外,但身材依然苗条,显得很有女人风韵,听口音她好像是江浙一带人,讲话宛如小溪流水,轻柔悦耳。
她为使她的这次测试达到预期目的,觉得有必要先缓解一下眼下的气氛。因为她发觉有的性犯罪者目光中流露出对她的敌意。如果不消除他们的紧张情绪,在回答问题时也会顾虑重重,或者吱唔搪塞,或者避而不答。于是,她首先声明,这次考试不采用笔试,而是口头回答。回答提问时要实事求是,知道就说知道,答上来答不上来都没关系。这次摸底只是作为她本人的内部调查材料,所以,大家尽管畅所欲言。
她这一招儿果然生效,方才还冻结般的会议室刹时间像吹过一阵和煦的春风,使性犯罪者们的面部表情立刻化冻了。
“下面,我提第一个问题。”女研究员挥挥手让大家肃静,“你们知道么是性病吗?知道的请举手。”
沉默。沉默得整个会议室像座太平间。
惊愕。惊愕得令女研究员不禁倒吸口凉气。坐在她面前的都是清一色性犯罪者,而且有的还是“老资格”,居然这些人患了性病还不知道性病为何物,岂不是天大的笑话!
“谁知道,请举手!”
“回答不确切也没关系,知道多少说多少。”
还是沉默。
这样,第一道问题回答不上来的则是100%。
“下面我出第二道测试题,即性传播疾病包括哪些种类?”
沉默。
还是沉默。
无奈,女研究员看看一张张发呆和麻木的脸失望地叹了口气,然后将性病种类写在教室的黑板上,叫他们抄下来。这样,第二道问答题回答不上来的又占100%。
八名性犯罪者,八个都是“性病盲者”。
断想录:愚昧,是犯罪的帮凶,是一个民族衰落的癌症。一个女看守的日记,道出的正是对性病愚昧无知者的犯罪历程,字字如鼓,令人震惊,催人猛省。那么,普及性病知识,对于国家卫生部门、出版部门以及各种宣传媒介,不是可有可无,而是应摆在一定的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