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补赘篇”,顾名思义,是本篇所收文章篇目与本书以上章节无论是从整体框架还是内涵上都存有差异。但是,为使此书达到风格上的一致,所收入的补篇又力求与全书浑然一体。如若存疑,请君无妨再一撩眼帘——
雾的疯狂
大雾,悄无声息地起于冷瑟岑寂的初春黎明时分。
粘稠稠的冷雾把天地间变成银灰色的海洋,晨星、冷月、刚刚泛出一抹新绿的阡陌、青砖素瓦的农舍,顷刻间便淹没了。浓雾像决堤的洪水从窗缝儿和门缝儿涌进屋来,炕上炕下统统被雾气所占领,一吸一呼,满嘴都是潮气,令人打心里感到厌恶、烦恼和畏惧。
“谁呀?”在村东头一座农家小院的北屋里,冷不丁响起一个少妇壮着胆子的喝问声。
沉寂。
“谁呀?”少妇再一次喝问,声调明显提高,带有责怪的意味,并且还带着由于惊惧而难以掩饰的颤音。不知是为了证实主人的存在还是出于一种什么特殊心理,少妇“吧嗒”一声拉亮了屋里的电灯,开关的响声在寂寥的浓雾中颇有点虚张声势。
沉寂。没有风声,也没有犬吠鸡鸣,仿佛整个世界都凝固在沉沉的雾霭中。
屋里的少妇见一连问了两声都无人回答,抬起了手臂想拉灭电灯,可是刚刚抓住了灯绳又缩了回来,急忙将身边一个不满周岁的镪褓婴儿揽在怀里,脖颈不由往被子里一缩,似乎借以抵御浓雾的侵扰。
屋里的灯,依然亮着。灯光在雾中显得混沌而迷濛。
少妇的一惊一乍,并非神经脆弱,也决不是发生了梦魇。虽然她觉得这阵恐慌恍如梦境,但是理智告诉她这一切都不是梦。
与这座农家小院相距半里之遥的,是横贯河北腹地的高保公路。小院宛如护卫村庄的前哨。一溜儿四间青砖素瓦的北房,过人高的土坯围墙构成院落,围墙上斜插着满是芒刺的酸枣枝,一扇简陋的柴扉用削尖的竹片结扎而成,加之一个气派的拳头般大的红卫牌“铁将军”镇守,倒也显得颇有几分威严。方才,少妇依稀听到几声叩击门窗的声响,仿佛是在院外,又似乎就在院里。以往间或也有问路者,但都是敲门声伴随着“同志”或“老乡”的呼唤声,怎么这次敲门不发话呢?而且从敲击声判断,来自院里的可能性大于院外。倘若真的是一个陌生问路者,焉能破门而入?莫非……少妇越想越感到可怕,觉得顺着脖梗子往里灌凉气,似乎有一只居心叵测的罪恶的手伸到被窝里,使她惊悸得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头发根子发奓。
猝然间,一条黑影子卷着一团冷雾冲到了屋里。
少妇吓得失魂落魄地尖叫了一声,翻身坐了起来。但她立刻意识到自己只穿着一件小背心,胸脯裸露在外面,急速拉过被子紧紧地裹住身子,浑身打摆子似地瑟瑟颤抖。
“嘿嘿,怕什么?孩子不要啦?”这位不速之客以一种奇特的女人般尖细的嗓音得意地说,那声音像耗子叫,使人不寒而栗。
“你,你是谁?你,你要干什么?”少妇慌忙将婴儿抱在怀里,连连往炕角里躲。
来者淫邪地嘿嘿一笑:“我嘛,嘿嘿,当然不会告诉你。没别的,想钻到被窝里暖和暖和。”
少妇一听,吓得浑身血液好像都凝固住了,苍白的脸上毫无血色,嘴唇发僵。然而一种不肯受辱和鄙视邪恶的正气使她胸臆中陡然呼出一声严厉的呵斥:“你给我出去,不然我就要喊人来把你抓住!”
“嘿嘿,你喊吧,我知道你屋里没有男人。”来者说着就饿狼似地扑了过来。
“你不要到炕上来,不然我真的就要喊了!”少妇不顾羞怯霍地站了起来,两眼闪着凛然的目光。
“你要敢喊我就捅死你!”来者伸手从腰里掏出一把锋利的匕首,威胁地扬起胳膊,匕首亮光闪闪,寒气逼人。
少妇一时间不知怎么变得胆大得惊人,毫无畏惧地说:“你捅吧,捅死我,我也不答应。杀人偿命!再说,我是军属,更受到国家法律保护。你敢为非作歹,要罪上加罪!”
来人不知慑于少妇至死不从的气节还是畏惧法律的威力,迟疑地往后退了一步。但是镇静了一下,他以流氓加无赖的口吻说:“大嫂,你怎么那么不开通呢?人家都说军人的老婆是守活寡。你年轻轻的,整天守着个吃奶的孩子有多寂寞呀。再说,这种事是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怎么样,答应我吧?要不,给你点钱,五十、六十、一百……”
“啪!”一记响亮的耳光伴着唾骂:“谁稀罕你的臭钱?你要以为有钱就能买到什么,那就找你妈去!”
“你个小娘们儿!”来者被少妇骂得脸红筋胀,恼羞成怒,他伸手把婴儿抢夺过来,像条疯狗似地龇着满口黄牙,猛地将婴儿举过头,穷凶极恶地咆哮道:“你答应不答应?你再不吐口,我就把这个小东西给你摔死!”他的两眼一眨不眨地瞪着少妇,发绿的目光颇像个凶恶的魔鬼。
少妇见自己的婴儿落入魔爪,不顾一切地扑过去:“你不要伤害我的孩子呀!你这个流氓!你这个土匪!你这个恶棍!”
撕咬、推搡、躲闪,拼命挣扎加上无情咒骂,两个人顿时扭在一起,乱作一团。
“救人哪——!”少妇一声声的惨叫在浓雾中抖颤。
打草惊蛇
两天后的下午。
阴沉的天空彤云密布,仿佛有一块硕大无比的铅砣坠在人们头上。
在县公安局局长办公室里,袅袅上升的烟云与窗外的天空一样灰暗,气氛压抑而沉闷,仿佛室内室外整个构成一个“低压槽”。
刚刚从政法学院回来的年轻局长邢继宪连家门都没进,立刻投入刚发生不久的强奸未遂案的侦破工作。他迅速地瞄了几眼有关案情的文字记录,两条粗黑的剑眉一耸一落,聪睿的目光像乌云下的一道闪电。
刑侦队长魏明虽然年逾五十,从事刑侦工作已二十余载,但是对年轻的局长十分尊重。他认真地汇报案发情况:“是前天凌晨四点左右发生的,周围许多居民听见了喊声。”
“作案地点?”
“本县晋庄区沙窝村村东头的马香娥家。”
“罪犯作案时,马家都有什么人?”
“她和她的一个不满周岁的儿子。”
“马香娥提供了有关罪犯的什么线索?”
“我当时把与她的谈话录了音。”魏明从黑色人造革提兜里取出一台小型录音机,按下放音键,立刻响起一男一女的问答声:
“你对罪犯事前有什么察觉没有?”
“我是在天傍亮的时候,听到像是有人敲门,你一开始就断定有人敲门吗?”
“起初觉得是。可又一寻思,我家的墙头那么高,上面又有酸枣枝子,谁能跳得过来?就说大门是竹片扎的,一般人也爬不上去。后来就以为是猫呀狗呀什么的。”
“你从听到是有人敲门到罪犯闯进屋,间隔有多长时间?”
“大约有……十来分钟吧。”
“罪犯穿的是什么衣服?”
“雾太大,没看清。”
“你不是开灯了吗?”
“嗯。”
“亮着电灯还看不清楚他穿着什么衣服?”
“是。一来雾大,二来光顾害怕了,就忘了看他穿什么了。”
“他大约有多大岁数?”
“没看清。”
“他有多高?”
“没看清。”
“是胖还是瘦?”
“没,没看清。”
“不要紧张。再好好想想,有没有发现他有什么特殊的地方?”
“没有。”
“一点都没有?比如脸啊手啊,还有说话的口音什么的?”
“噢,想起来一点,那个人说话的声音像个女人,尖声尖气的。”
“好,你提供的这个线索有用处,还有什么?”
“没有了。”
“再想想。”
“实在想不起了。”
“就这么多。”魏明按下录音机的停止键,语气中有些失望。
“你想没想到,那个罪犯奇特的声音是有意装扮的?”年轻的公安局长两眼一眨不眨地看着魏明。
“想到了。是自然的声音?还是装的?两种情况的调查都应该进行!”
邢继宪赞同地点点头。从侦破所提供的文字材料看,这桩案件似乎平常,其实却非同一般。其一,罪犯从院外溜进院里,竟然在墙头上竹门上没有留下任何痕迹,既不能说明是破门而入又不能证实是翻墙而过,难道他是插翅不成?其二,两天来,动用了现场勘察、警犬侦察、暗中调查等等手段,结果一无所获。这不仅说明罪犯进行犯罪活动时已经做了充分准备,而且说明他可能是个作案的老手。另外罪犯对马香娥家中的情况是比较熟悉的。但既然如此,罪犯为什么不在夜半更深的时候动手却选择了黎明时分呢?倘若那个家伙是个饿狼似的淫棍,面对落入魔爪的羸弱女子怎么能心慈手软或是落荒而逃呢?一连串的问号像打着旋儿上升的香烟的烟云,在他眼前弥漫、升腾、扩散。他不动声色地苦苦思索,两条粗黑的眉毛悠忽间一跳,脱口问道:“村子里的人对这件事有什么反映?”
“反映不少啊。对重点情况我录了音。”魏明说着换了一盘磁带,“你听听。”
“……马香娥的丈夫是个军队干部,镇守着祖国的边疆。本来,马香娥已经够了随军条件,部队上也批准了她随军,可她为了支持丈夫一心扑在部队工作上,说啥也不去。这么一来,还叫她怎么再在村子里待?就是乡亲们不说什么,她自个儿也会觉得没脸见人。这个罪犯太可恶了,我们请求公安部门一定要抓住他,狠狠打击,严惩不贷……”
“停!”邢继宪伸手做了个关闭录音机的手势,“这个发言的是什么人?”
“是马香娥的邻居,叫李东顺。他和马香娥的丈夫是同学,而且拜过盟兄弟。马香娥现在住的——四间北房,当初还是李东顺找人帮助盖的。两家关系一直不错。”
魏明不仅是在介绍实际情况,而且显然还有另一层意思——暗示邢继宪不要随便扩大怀疑面。
邢继宪领悟地点点头。同时,脸上也增加了几分严峻。他从文件夹里取出一份材料,伸手交给魏明:“给,这里是部队寄来的一份立功喜报和材料。马香娥的爱人在一次反偷袭中荣立了二等功。他在腿被打断的情况下,仍然奋力追杀敌人,保卫了祖国的神圣和尊严!他在边疆流血奋战,而他的家属却遭到罪犯的欺凌。如果不能尽快对罪犯绳之以法,那就是莫大的耻辱和难以解脱的失职,上级限期要求我们破案!”
恰在这时,刑侦队队员马晓军急如星火地跑进来向魏明报告:“队长,马香娥又提供了一个重要情况!”
魏明闻听腾地站了起来,一双眼睛瞪得溜圆,急不可待地问:“什么重要情况?”
“她说,罪犯右耳朵下面似乎有一个枣一般大的肉瘤子。”
“好!”邢继宪当机立断:“老魏,你马上去安排一下,尽快印出通缉令,在全县每一个村庄张贴。同时,我去向地区领导汇报,请求周围的几个兄弟县也发动群众按这个特征提供线索!”
魏明一听,疑虑地说:“这么一来,岂不是打草惊蛇?”
“说得对!”邢继宪以异样的目光向魏明微微一笑,“我们就来个反其道而行之,搞它个打草惊蛇,使他猝不及防!”
魏明若有所悟地一挺胸脯,话出口掷地有声:“是!”
医院风波
通缉令遍地撒网似地张贴出去了。
一大早,一个矮墩墩的二十四五岁的小伙子来到县医院门口,等候挂号就医。
“小伙子,七点半才开始挂号,给谁看病啊来这么早?”看守大门的一个老者手里铃着一把竹笤帚,一边清扫门口一边搭话地问。
矮墩墩的小伙子嘴里大嚼着随身携带的烙饼,右脸颊上一块蚕豆大的伤疤,随着腮帮子的蠕动一跳一跳的。他白了老者一眼,很不耐烦地说:“谁都不给看,给我自个儿,不行怎么的?”
老者不在意地说:“当然可以。不过,我看你长得壮壮实实的,又年纪轻轻的,还能有病?”
矮墩墩的小伙子两只眼睛一瞪:“年纪轻就不兴有病啊?我要像你这么大岁数,有病也不治了,反正快死了,省得浪费药。”
老者见这个小子很粗野,话不投机,摇了摇头,喃喃道:“现在有的年轻人,可真缺乏教养。”
矮墩墩的小伙子悻悻地低语道:“扫你的地不就行了,你管我看不看病哩?又不花你的钱,管得倒宽!”
七点钟刚过,从医院挂号处的窗口已经甩出去一条长龙,挂号看病的人足有上百名。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时有痛苦的呻吟和乱哄哄的吵闹。
挂号室的毛玻璃小门“吧嗒”一开,挂号开始了。
“谁是第一个?”从挂号窗口传出一个女人冷冰冰的话音。
矮墩墩的小伙子一晃膀子,把头伸到窗口,有意将脚后跟踮了起来,与窗口里的女人目光正对着,粗声大嗓地说:“我!”
窗口里的女人是个三十多岁的胖大嫂,大概是刚刚吃完早点,像塞着两个馒头似的胖腮帮子上还挂着细碎的油饼渣儿。她一撩鱼泡似的上眼皮,见是一个愣头愣脑的庄稼人打扮的毛小子,不屑一顾地一翻白眼珠:“挂哪个科?”
矮墩墩的小伙子讷讷地一咂厚嘴唇,怅然地问:“怎,怎么看病还分课(科)?”
胖女人脸上泛出毫不掩饰的鄙夷神色,嘴唇像两把刀子似的:“看过病没有?没看过回家向大人问清楚再来!”
小伙子好像自尊心受到莫大的伤害,脑门上立刻鼓起两个肉丘,两眼恼怒地瞪着,颇像顶架的公牛:“哎,你这个人怎么这样讲话?我家的人都他娘的死绝了,现在就等着娶个胖媳妇了!”
“你——”胖女人看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角色,明明知道他是在指桑骂槐,也不便拾这个骂,常言道有拣钱拣物的,哪有拣骂的?只得狠狠地横了他一眼,“你到底看不看病,不看就到一边凉快凉快去,甭在这儿给我添乱!”
两人俗不可耐的争吵,把窗口甩出去的那条长龙给激怒了,等着挂号的人们纷纷不满地叫喊起来!
“哎,我说你挂不挂号?不挂快滚开,我们的病人还等着哪!”
“是啊,吵架也不分个地方,这么多人都等着看病哩。这两个人都是吃饱了撑的!”
“那个女人也是,他不知道挂哪个科告诉人家不就得了?现在有些服务行业就是狗眼看人低!”
“嗨!我说前头那个矮胖子,你再耽误大家的工夫,我们可要把你他妈的给揪出去!”
“病人都闹死闹活的,他们倒有心思磨牙玩,狗日的!”
挂号者们的谴责,显然大多是针对着矮墩墩的小伙子。谁不怕到时候胖女人“给双小鞋穿”呢?本来按先后顺序明明可以挂个5号,她手指往下一翻,给你个15号,足够你多等上两个钟头的。如果患个头痛脑热的多等一会还可以,要是个重病患者等得了吗?
矮墩墩的小伙子像个受了羞辱和委屈的孩子,厚嘴唇痉挛地抽搐了几下,急火火地从内衣口袋里掏出一叠拾圆一张的人民币,“啪”地往挂号窗口的木板上一放,气冲冲地说:“别以为我们庄稼汉还是穷光蛋,要多少钱你随便拿,你给我挂!”
胖女人见矮墩墩的小伙子把这么多钱毫无顾忌地放在她面前,不由暗暗吸了口凉气。我的娘,他伸手就能够拿出这么多钱来,少说也有五百块。不用猜,这家伙一定又是个暴发户。不知是小伙子强硬的态度还是大把的人民币发挥了威力,胖女人顿时两眼一眯,判若两人:“没说不给你挂呀,我是问你挂哪个科。比如内科、外科、五官科、小儿科还是针灸科?”
矮墩墩的小伙子一扭脖子,气咻咻地指着右耳下一个枣状的大肉瘤子:“我就要把它给剜掉!”
胖女人一见矮墩墩的小伙子右耳下那枣状的肉瘤子,目光立即直了。一种恐惧瞬间袭上她的心头,胸口揣着只兔子似地怦怦跳,耳膜嗡嗡响,浑身惊悸地一抖,一副蛤蟆见到蛇的神态。她一面口吃地说着:“你,你须要挂、挂外科,给,你,你先不要走。”一面脸色煞白地逃命一样跑出了挂号室。
等候挂号的人们也发现了矮墩墩的小伙子右耳下那个枣状的肉瘤子,一种惊慌像急性传染病一样顿时传播开来,挂号室前顿时笼罩起一层恐怖气氛。人们比比划划,窃窃私语:
“就是他,没错,也是右耳朵下面长着一个枣大的肉瘤子。”
“他是谁?”
“嗨,你没看见过贴的通缉令啊?现在正捉拿一个右耳朵下长肉瘤子的罪犯啊!”
“啊,原来这家伙是个罪犯哪!”
矮墩墩的小伙子见人们像逃避瘟疫似地躲他远远的,不知何故呆站着。不多时,从走廊一头走来几个年轻力壮的小伙子,来到他面前:“走吧!”
矮墩墩的小伙子目光惊讶而惶惑:“哪儿去?”
“装什么洋蒜?走!”
“你扒拉人干什么?你们说清楚,我是来看病的,要把我带到哪儿去?”
“哪儿去?哼,惠丰大饭庄,吃中餐还是西餐?撒泡尿照照,小模样儿长得怎么样?”
“哎,你怎么说话侮辱人?”
“侮辱你?我还嫌臭了我的舌头呢!”
“你们不给我说清楚,我哪儿也不去!”
“怎么,哥们儿,想敬酒不吃吃罚酒啊?你要有种,就敢于好汉做事好汉当。哼,你当初怎么那么大胆子啊?”
“我怎么啦?我招谁惹谁啦?”矮墩墩的小伙子辩解地往挂号窗口一指,“是她先拿话刺我,我才反驳她!怎么?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啊?我们庄稼汉说几句话也犯法?”
“小子哎,装昏顶不了死。走,你不是不清楚吗,到公安局一切都明白了!”
“你们再敢推推搡搡,老了就跟你们拼了!”
“你小子听着,如果你胆敢动手,就罪加一等!”
“是你们先欺负我,我什么罪都没有!”
“把他捆起来!”几个小青年直挽袖子。
“看你们哪个敢?”矮墩墩的小伙子像个暴怒的狮子。
一时间,双方拉开了一决雌雄的架势,剑拔弩张,一场没有刀枪的擒拿格斗即将开始。
“慢着!”看大门的那个老者闻讯赶来,上前训斥地指着矮墩墩的小伙子说:“刚才我就觉得你这个小子不是好东西,事到如今你还敢耍横儿啊?共产党的政策你知道不知道?不知道我就告诉你;‘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我犯什么法啦?”矮墩墩的小伙子唾沫星子直飞。
“犯什么法啦?你摸摸右耳朵下面那个肉瘤,它就会告诉你啦。”
“我耳朵下面长个瘤子也犯法?这是他娘的谁定的规矩?”矮墩墩的小伙子一蹦三尺高。
“别跟他浪费唾沫了,上!”呼拉一下子,几个年轻人一顿拳脚,然后绳捆索绑,将矮墩墩的小伙子推出了医院大门。
节外生枝
“邢局长,抓到一个右耳下长肉瘤子的家伙!”刑侦队员马晓军一步蹿进办公室,喜滋滋地报告,两眼一眯像个稚气未退的孩子。
正在同魏明商议下一步行动方案的邢继宪听罢猛地睁大了眼,脸上露出惊喜的神色:“噢?这么快?”但他一揣摩,似乎觉得有些蹊跷,脸上笑容随之不见了,急忙问道:“谁抓住的?”
“县医院的几个小伙子。”马晓军见局长的脸色由晴转阴,一本正经地回答。
“抓住的是个什么样的人?”
“一个矮粗矮胖的野小子。”
“他到医院去干什么?”
“去开刀。”
“动什么手术?”
“想改头换面,要把耳朵下面那个肉瘤子割掉。”
刑侦队长魏明听到这里喜不自禁地看着邢继宪说:“局长,你这一手还真灵,罪犯果然上了圈套。”
年轻的公安局长显然没有因此乐观,他觉得事情的解决过于轻易,往往可能是一种假象。
“医院的那几个小伙子是怎么把他抓住的?”
“他们把他给捆起来了。”
“他们怎么随意捆人?”
“因为那家伙横极了,还要动手打人。”
“没有公安部门的逮捕证,谁也不能随便抓人!”
“他们也是出于对罪犯的憎恨。”
“感情与法律是两个范畴。违反法律,本身就是一种错误行为。我们应该教育群众,不能用感情代替法律。那个被捆起来的小伙子现在在哪里?”
“在法院里。”
“怎么直接送到了法院?”魏明也感到吃惊。
“哪里送的呀,是那个家伙经过法院门口,冷不丁地跑了进去,大喊大叫地要告状,说是侵犯了他的人权,拉都拉不出来,他硬是不走。狗东西,还想反咬一口!”
“真是节外生枝!”邢继宪向魏明一招手,“走,到法院看看去。”他匆匆几步走釗门口,突然又转过身来,向魏明征求意见,“为了尽快搞清楚那个人的真面目,是不是把马香娥叫来,巧妙地让她认一认?”
魏明表示赞同:“我看可以。”
“晓军,”邢继宪马上吩咐道:“你去用吉普车把马香娥同志接来。如果她有顾虑,耐心给她讲明情况,我相信她是会支持我们的工作的。再有,要是因为孩子离不开,可以把孩子带上。去吧,越快越好。”
“是!”马晓军的声音里显示着军人式的干练。
邢继宪急匆匆来到法院大门东侧的一间接待室,还未走进门就听到里面进入白热化状态的争吵声:
“你们他妈的凭什么绑人?你说我是罪犯,拿出罪证物证来?拿不出来就是他妈的侵犯人权!就犯法!”
“你小子再敢骂骂咧咧的,老子就对你不客气!绑你就觉得委屈啦?等会儿公安局的人一到,你再尝尝手铐是什么滋味吧!这不,公安局的邢局长来了。”
“噢,你们辛苦了。把他交给我们吧,需要了解什么情况,那时候再找你们。”邢继宪同县医院的几个小青年一一握手,表示了适当的谢意,然后转身打量着闪着敌视眼神的矮墩墩的小伙子。
“魏队长,要狠狠地整治整治他,这家伙凶得很!”那几个小伙子还放心不下。
“你们就放心吧,我们会按法律办事的。”精明的刑侦队长魏明向几个小青年一笑,把他们送出门外。
“坐下吧。”邢继宪立刻给矮墩墩的小伙子松绑,并且一拍他的肩膀,叫他坐在靠南墙的一个简易单人沙发上。
“会抽烟么?给,来一支,恒大牌的,不太好。”邢继宪说着把烟递了过去。
“我,我……”矮墩墩的小伙子惶惑而怯怯地接过烟,急忙从裤子兜里掏出火柴。
邢继宪“吧嗒”一声打着打火机,向矮墩墩的小伙子面前一伸:“来。”
“你,你……”矮墩墩的小伙子见公安局长对他这般客气,忙低头把烟点着,由衷地说出了一个笨拙得变了调的字眼儿:“谢、谢谢!”
一时间,这间不超过八平米的接待室里充满着的火药味儿得到稀释,气氛变得平静而友好,虽然还稍许带有潜在的尴尬和沉闷。
“你叫什么名字?”年轻的公安局长与矮墩墩的小伙子坐了个脸对脸,以拉家常似的语调问道。
矮墩墩的小伙子一撩眼皮,右脸颊上那个旧疤痕微微一跳,虽然表情还流露出几分对立情绪,但是回答问题却直来直去:“殷牛子。”
“哪个村的?”
“殷家庄的。”
“殷家庄离县城都快二十里了吧?”
“说是十八实际是二十。”
“到县医院来看什么病?”
“割掉耳朵下面这个瘤子。”
“割掉它干啥?平时疼么?”
“不疼。”
“痒么?”
“不痒。”
“那还割掉它干啥?”
“不干啥。”
“怎么你早几年没想起动手术?”
“那会儿穷。”
“其实这是个小手术,花不了几个钱。”
“那时候起五更睡半夜地干一年,连口粮钱都挣不够,买斤咸盐的钱还得从鸡屁股里抠。”
“现在富裕多了吧?”
“咱生就的穷命,跟那些暴发户比还是穷光蛋一个。不过,花个千儿八百的也拿得出来。”
刑侦队长见邢继宪稳住了殷牛子,连忙走出接待室,恰好马晓军带着马香娥走了过来。他急走两步迎上去:“来啦?”
只身一人的马香娥礼貌地淡淡一笑:“来了。”
魏明看着面前这个深明大义的年轻女子,心中感到一种隐隐作痛的负疚和难以排遣的沉重。几天工夫,她好像消瘦了许多。圆圆的下颏儿变尖了,原本黑红的脸颊浮上一层薄薄的愁云,往昔那文静的眼睛默默罩上了一圈浅浅的黑晕。如果用女人的眼睛观察这位军人的妻子,就会从她的神态中寻找到那默默的牺牲和无私的奉献。长年与丈夫天各一方,扶老携幼,里里外外,军人的妻子只得默默地忍受着。妙龄女子,哪一个不是青春如火?哪一个不钟爱和依恋丈夫健壮的身躯和火样的感情?这种超乎常情的忍受,充分展示了一个普通中国妇女的高尚情操。军人的妻子所需要的不是人们的怜悯而是真正的理解,珍珠般可贵的理解啊!然而马香娥遭受的……魏明感到鼻腔里涌出一股热辣的东西,他急忙抑制地深深吸了一口气,关切地问道;“怎么没把孩子带来?”
马香娥感到这位老公安的关切,她尽量平静地说:“孩子小,带上他会又哭又闹的,请邻居帮助照看一会儿。”
“是李东顺家?”
“嗯。”
“真是远亲不如近邻,你还幸亏遇到个好邻居。对了,你爱人来的信,请李东顺看了吗?”
马香娥点头作答。
魏明言归正传地说:“今天请你来的目的,马晓军同志大概已经给你说了,现在那个人就在那间接待室里,我们到隔壁房间,请你隔着玻璃窗看一看,那个罪犯是不是就是他。”
马香娥忧虑地说:“那天早晨雾又大,天又黑,我没看清楚他的长相,怕认不准。”
魏明安慰地说:“没关系,能认出来更好,认不出来也不要紧,这不过是个辅助手段,我们还有其它办法使他老老实实地交代清楚。那咱们就走吧?”
马香娥来到接待室隔壁值班门卫休息的房间,认真一打量殷牛子,扭头说了句令魏明大失所望的话:“不是他。”魏明叮嘱道:“再仔细看看。”
马香娥又端详了殷牛子几眼,把话说得如板上钉钉:“肯定不是他。”
“你是从哪些方面判断的?”魏明开始为下一步的分析判断寻找根据。
“那个人长得是瘦高挑儿,不像这个人似的矮墩墩的。”
“还有什么?”
“没有了。”
“好吧,叫你辛苦了一趟。”魏明把马香娥送出屋外。
魏明感到一阵茫然。
天下的事情竟然如此奇特,难道还另有一个右耳朵下面长肉瘤子的人?那才可能是真正的罪犯。可是,那个人又在哪儿呢?……
“天衣”有缝
“邢局长,我说我长个肉瘤子算不算犯法?”殷牛子气鼓鼓地瞪着两个大眼珠子,带着质问的口吻问道。
年轻的局长笑着回答:“当然不犯法。”
“那你说我该怎么办?”殷牛子眼里冒出了凶气。
邢继宪知道殷牛子指的是应该采取什么样的报复行动。也难怪他火气这么大,平白无故地被人捆了又绑,从县医院到法院,像游街似地推推搡搡穿过了半个县城,遭受到千百人的阵阵唾骂,这口冤枉气搁在谁头上也难以咽下去,何况又是一个烈性青年?但是,事已至此,唯一的补救措施是细致地做好殷牛子的思想工作。然而,一味地给他讲大道理看来难以奏效。于是,他爽快地说道:“给你彻底平反。”
“好,有你公安局长这句话我就不怕了!”殷牛子说完拔腿就往外走。
“哎,你到哪儿去?”邢继宪急忙喊住了他。
“我也叫那几个狗东西尝尝五花大绑游街的滋味儿!”自尊心受了严重伤害的殷牛子变得像暴怒的老虎。
“对同志的误解采取以牙还牙的办法,我看缺乏男子汉的度量!”邢继宪的话里软中带硬,柔中寓刚,与其说是提醒莫如说是警告。
殷牛子听了邢继宪的话两条腿像汽车遇到红灯一样戛然停住了,随后猛地踅转身来,不悦地说:“莫非你要叫我当个窝囊废?”
“不是这个意思。”
“你不是要给我彻底平反吗,你说话还算不算数?”
“话出嘴,泼出去的水,还能反悔?”
“那你为什么阻拦我。”
“我是不赞成你用这种办法。其它途径还总是有的嘛,保证你达到目的不就得了。”
“你说用什么办法?”
“在我说出之前,你得先回答我一句,你能不能听从我的指挥”。殷牛子狠了狠心:“能!”
年轻的公安局长一挥手:“跟着我走!”
“哪儿去?”
“去医院割瘤子!”
殷牛子倔强地一扭脖子:“没有出够气,我不去做手术。”
“瞧瞧,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你怎么又说话不算数啦?”
“你不是说叫我达到目的吗?”
“我想一定能够。”
“好,那就走!”
堂堂县公安局长亲自陪着被误认是“罪犯”的殷牛子到医院看病,本身就是一种不加说明的说明,招得街谈巷议,不绝于耳。
“哟,公安局长怎么跟罪犯逛大街了?说说笑笑的,还怪亲热的。”
“那还用猜,准是人家不是罪犯呗。”
“我说也是。刚才我就看这小子嘴挺硬的,要是罪犯,早趴窝了。”
殷牛子听着,觉得像阵阵春风拂面,不禁驱散满腹的躁气,胸脯子挺起来了,头也扬起来了,那股得意的神色俨然像个得胜的将军,感到由衷的自豪和骄傲,一扫方才的晦气、懊丧和愤懑。他不无感激地瞟了邢继宪一眼,觉得这位年轻的公安局长帮助他赎回了失去的东西,也使他赢得了过去所难以赢得的东西。
当殷牛子在邢继宪的陪同下来到县医院,竟然出现了一番更是令人难以置信的情景。
在县医院的大门口,不仅那几个捆绑过殷牛子的小青年在表示歉意地笑脸迎候,县医院的院长和外科主任也主动上前同殷牛子握手致意,好像在欢迎一位贵宾。尤其是那位看门的老者,拍着殷牛子的肩膀,显得煞是热情。
“小伙子,方才说话不周,上了年纪的人啦,欠思量,可不要往心里去呀?”
“老大爷,我刚才说话也像个愣头青似的,还得请您担待。”
“殷牛子同志,我们的做法实在错误,当面向你赔不是,请多多原谅。”
“嘿嘿,没啥。我说话也不干净,从小就长了一张臭嘴,也请你们不要记在心里。”
“殷牛子同志,请吧。”
“去哪儿?”
“手术室。”
“我还没挂号哩。”
“我们已替你挂了,走吧,按号来也该轮到你了。”
“邢局长,这……”这时的殷牛子,原先一肚子的火气已经云消雾散,惬意的心潮冲击心房,使他激动不已。他深切明了邢继宪给他“平反”的方式。他看了一眼平易近人的邢继宪,不由得动了感情,话音都有些嘶哑。
“常言说,恭敬不如从命嘛!既然医院做好了安排,自然应该是客随主便喽。”邢继宪虽然察见殷牛子情感的萌动和迸发,但是他仍然不露声色。
殷牛子摘除右耳下肉瘤子的手术是由县医院院长亲自执刀,仅仅用了十五分钟便顺利结束。
邢继宪将殷牛子接到公安局招待所,并请他吃了顿午餐。午餐虽非珍馐佳肴,但也有三菜一汤。
“吃,吃。”邢继宪又给殷牛子添了尖尖一碗大米饭,盛情相让。
“我,我吃饱了。”殷牛子不好意思地摆手谢绝。
“你在说谎!一个大小伙子,吃一碗米饭就能饱?我不信。连我这个坐办公室的还吃一碗半哩。你要客套,可就拿我当外人了。”
殷牛子对邢继宪的热诚相待流露出一种难以掩饰的不安,他的嘴角蠕动了几下,蓦地冒出了一句令邢继宪始料不及的话语:“邢局长,您一定有事要问我?”
“噢——?”公安局长的目光里露出又喜又惊的神色,“你怎么知道?”
“我觉得出来。”
“是感觉到的?”
“嗯。”
邢继宪心里不由一阵发热。他打量着面前这个貌似粗蛮的小伙子,原来他的感情也很细腻。他喜悦地微微一笑:“你觉得我会问你什么?”
殷牛子咽下一口饭:“你一定问我为啥偏偏在这个当口到县医院来割右耳朵下面的这个肉瘤子。我说得对吧?”
年轻的公安局长觉得现在时机已经成熟,他没有正面回答殷牛子的提问,而是开门见山地以问代答:“那你想不想对我直言相告?”
“原来别人不叫我讲,我也不想说,可现在做不到了。”
“为什么?”
“我再不讲,就对不住您。”
“谢谢你对我的信任。”
殷牛子主动向邢继宪要了一支烟,点着,一连吸了两口,毅然说道:“我来割瘤子,是我一个表弟再三再四地撺掇我来的。”
“什么时间?”
“昨个儿夜里。”
“他叫什么名字?”
“赵小水。”
“哪个村的?”
“赵家屯的。”
“他有多大岁数?”
“比我小一岁。二十三了。”
“你为什么会听从他的鼓动?”
“他说要给我介绍一个对象,过两天就带我去相亲。他说,我脸上不光有个伤疤,耳朵下面还有个肉瘤子,太难看。他叫我马上到县医院把这个瘤子割掉,说看上去还顺眼点儿。不然,十有八九会吹。所以,我来、来……”
“为了保证给你说成媳妇,叫你割掉耳朵下面的肉瘤子,这有什么不好?”
“当初我也这么认为,现在觉得这里面有名堂。”
“为什么?”
“因为他右耳朵下面有一个跟我这个一模一样的肉瘤子。”
公安局长听罢,简直坐不住了:“现在赵小水在什么地方?”
“在,在我家猫着。”
“谢谢你,殷牛子同志”。邢继宪紧紧地握了一下殷牛子的手,力图把满腹的感激和夸奖通过手心传递到对方的心里,“我知道你现在不愿跟我们的汽车一块回去。那好,咱们立下一个君子协定,没有经过我点头允许,你不许不辞而别。好,回头见!”他说完大步流星走出饭堂,向等候在门外的魏明和马晓军命令道:“走,马上去殷家庄!”
出人意外
傍晚时分,远山衔日抛撒出片片嫣红的彩霞,彩霞的末梢不时有黑的阴云飞过,像远远的一片树林燃烧起大火,把本应宁静的傍晚搅得不宁静了。
落霞中,乌云下,一辆黄色饰有黑纹的警车向县城驶来,像一只美洲豹,背后一条长长的“尾巴”甩动着,抽击着,车顶一明一灭的警灯和刺耳的警报声骇人耳目。
警车径直开进县公安局院内,戛然停下。车门开了,刑侦队长魏明和马晓军一左一右押着殷牛子的表弟赵小水走了出来。
赵小水细高的个子像根麻杆儿似的消瘦的肩胛艰难地支撑着一个耷拉着的脑袋,颇似霜打过的茄子,右耳下的一个枣状的肉瘤子痉挛地一跳一跳,上面还长着几根黑毛,格外刺眼。他战战兢兢地跟着魏明走着,惶恐的目光不时急掠左右,显得那样怯懦不安。
“坐下吧!”正襟危坐的公安局长邢继宪指着审讯室中间的一把木制椅子,喝令赵小水坐下,然后与坐在左右的魏明和马晓军交换了一下目光,无声地宣布了审讯开始。
“叫什么名字?”
“赵小水。”声音果然像女人似的。
“多大年龄?”
“二十三岁。”
“哪个村的?”
“赵家屯的。”
“你承认曾有犯罪行为吗?”
“承认。”
赵小水这后两个字,像两块巨石掷入如镜的池水中,在静寂而紧张的审讯室里引起无声的巨大反响,以至于使公安局长和刑侦队长深感意外地瞪大了眼睛,思绪很快泛起层层波澜。赵小水认罪的态度太超乎常情了。一般罪犯在起初往往是百般抵赖,遮掩搪塞,避重就轻,企图蒙混过关;直到反复交待政策,或在铁一般人证、物证面前,才不得不低头认罪。而他不仅直言不讳,还像背台词似地对答如流,这是怎么回事呢?莫非他明修找道,暗渡陈仓?在耍什么花招?可是从他懊悔不已的表情上难以发现任何破绽。莫非他良心发现,人性战胜了兽性,想从实招认,老实伏法,以一个好的认罪态度求得减轻刑罚不成?但这样下结论又为时尚早。出人意外的顺利局面比预料之中的复杂场面更令人惶惑和难以决断。
“作案时间?”
“四天前的凌晨。”
“作案地点?”
“晋庄区沙窝村村东头。”
“犯罪动机?”
“企图强奸妇女。”
“犯罪经过?”
赵小水羞愧满面地将犯罪的情况详详细细地讲述了一遍,最后自我惩罚地狠狠地给了自己两个耳光,连声自骂着:“我有罪!我不是人!”并且声泪俱下,一副痛不欲生的样子。
邢继宪一面听着赵小水的交代,一面随手翻动着马香娥提供的情况记录,两者之间竟然毫无出入,连具体细节都无懈可击。这就足以说明罪犯的态度是老实的,所供犯罪事实也是毫无隐瞒的。邢继宪看了一眼魏明,这位老刑侦队长投递过来的是欣然满意的目光。
“你为什么要怂恿殷牛子到县医院来做手术?”邢继宪突然问了一句。
赵小水闻听肩膀一晃,两眼死死地盯着地面,讷讷地说:“我,我想利用这个办法把水搅混,自己好、好逃脱法网。”
“说明你动了很多脑筋嘛,嗯?”邢继宪的话虽然声音不高,但字字透着锋芒,令人猝不及防。
赵小水浑身惊悸一抖,脸色变得更加苍白,怯怯地:“我,我,是,是这样。”
魏明也低吼一声:“难道你不知道纸是包不住火的?”
“知、知道。”
“知道你为什么还这样做?”
“我,我有罪。”
“早知道如此,还何必当初?”
“我,我鬼迷心窍。”
“你还有什么隐瞒的没有?”魏明说完抬了抬屁股,似乎审讯已经完满结束。
赵小水一撩上眼皮,连忙发誓赌咒地说:“没,没有了。如果有半句隐瞒,就是千刀万剐,就是枪毙我,我也死而无怨。”
年轻的公安局长又突然问道:“赵小水,你还有一个重要情节没有交待清楚?”
赵小水猛地一晃脑袋,像脖子上蓦地挨了一巴掌,矢口否认道:“没,没有,我什么都交代了,绝没有一点隐瞒。”
邢继宪两眼冷冷地盯着赵小水由黄变白的面孔:“我问你,你知道不知道马香娥家的围墙不但高而且上面还有酸枣枝?”
“知,知道”。赵小水鼓了鼓肚子,好像回答的这几个字不是说出来,而是被挤出来的。
“既然知道,那你是怎么从院外面跳到院里去的?”
赵小水咀嚼着一个跳字,眼珠急速一转,连忙附合说:“女方家靠大门的右面有棵老槐树,我是爬到槐树上面,攀着树枝跳到院子里的。”
“此话当真?”
“偷个胆子也不敢撒谎。”
“好吧,下去你再好好想想,还有哪些没有交代清楚的,想起来可以随时找我们。”邪继宪说着陡然加重了语气,“但是我要郑重地告诉你,‘坦白从宽,抗拒从严’,绝不能误认为仅仅是一句口号,而是实施法律的一条准绳。”
赵小水鸡啄米似地连连点头:“是,是。”
邢继宪示意地向马晓军一甩下巴颏儿,马晓军会意地立刻把赵小水带了下去。
魏明喜心乐怀吁了口气,似乎心里从来没有现在这样畅快,满脸堆笑地说道:“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没想到这件案子这么顺顺当当地就搞清楚了。”
年轻的公安局长却微微一笑,果断地说道:“魏队长,马上通知司机,我们立刻去马香娥家!”
顺藤摸瓜
节气不等人。
春分过后,田野村庄完全披上了绿的新装。马香娥家大门右侧的一棵一围粗的老槐树,密匝匝的枝头,漾翠吐绿,远远看去,在迷濛暮霭的遮掩下,像一个浅绿色的湖。这座农家小院,猪入圈,鸡进窝,平展展的院子清扫得像镜面似的连个鸡毛草屑都没有,这里那里,收拾得井井有条,十分洁净,处处显露着女主人勤快、贤慧而又要强的性格。
这当儿,邢继宪在苍茫的暮色中正细细检查槐树下的围墙,看过一遍之后向下一招手:“魏队长,你再来检查一遍。”
刑侦队长等邢继宪下来,噌噌几下跃上木梯,用他那富有经验的锐利目光急速一掠之后,纵身从木梯上跳下来。这一连串动作敏捷潇洒,颇有点武侠风采。
“怎么,墙头上没有发现脚踩过的痕迹?”
刑侦队长不动声色地答:“没有。”
“你在下面给我做点保护,我来扮演一下赵小水的角色。”邢继宪说完走到树下。
魏明一见急忙追上去,伸手劝阻地拉住正要挽袖上树的邢继宪:“不行,你上去危险,还是我来吧。”
年轻的公安局长两眼流露出由衷的感激:“我来吧。不是说要知道梨子的滋味,最好是亲口尝一尝吗?还是我上去试一试,论年龄,我总比你年轻几岁,腿脚灵活些。你要看着我,只要不是仰面朝天摔下来就不要伸手接,不然达不到预期的效果。”
刑侦队长见邢继宪执意亲自实践一下,只得遵从地一点头:“那好吧。”
邢继宪三扒两蹬蹿到老槐树顶端的枝杈头上,身轻如猿,迅捷似狸。他双手紧紧抓住一个伸向院里的小臂粗的树杈,转脸向刑侦队长诙谐地说:“魏队长,当心我来个‘老头儿钻被窝儿’,注意,我可要跳啦。”
邢继宪猛地吸了口大气,身子往下一蹲,正要往下跳,蓦地发现一个三十多岁的男子正偷眼观察着他,当两个人的目光刚刚相撞时,那个男子闪身进了李东顺的家。他心里微微一动,但并没有引起怀疑,于是,他两脚狠狠用力一登,整个身子腾空而起,像春燕掠水似地越过墙头上的酸枣枝,飞身下落,“咚”的一声站在院里光洁的土地上,身子前俯后仰地歪了几歪,硬是靠双臂的摆动保持住了平衡,两脚站在原地一动没动。
刑侦队长情不自热地说了句上级对下级所使用的赞语:“嗯,不错!还真有你的。”
年轻的公安局长听到夸奖又是摆手又是摇头:“不行,不行,还差得远哩。”那神态颇有点受宠若惊的样子。
两个人开怀地笑了,笑声里充溢着和谐、诚挚和亲密。
邢继宪和魏明并非老搭档,也非老同事。邢继宪原先在部队工作,是空军某航空兵师的保卫科长。两年前他转业回到县里时,由于公安局的老局长还在位子上,他便当了一名副局长。倘若根据他在部队的原有职务跟现在的职务套的话,显然安排得有些偏低。因为师保卫科长是副团级干部,而县公安局副局长不过是个营级干部。然而,邢继宪却二话没说,愉快地走马上任了。今年在调整公安局领导班子时,老局长通晓大局,深明大义,不仅主动让贤,并且力荐邢继宪担任公安局第一把手的职务。老局长的榜样作用,在公安局上上下下产生了深刻的影响。魏明就是一例,他并不以“元老派”自居,更不以行家里手自恃,而是对年轻的公安局长尊重、信任和支持。
“魏队长,你看。”邢继宪说着向前跨了一步,只见在他方才站立的地方出现两个极明显的脚印,量一量足有半指深。
刑侦队长一见两只清晰的脚印,一双鹰隼一般的锐利而机警的目光闪电似地急掠左右,在镜面似的地上却没有其它任何脚印的痕迹。他那凝思的眉宇迅疾地现出一个“川”字形的深沟,喃喃地说了句:
“马香娥会不会打扫院子把脚印扫掉呢?”
邢继宪立刻答道:“开始我也这样想过。可是又一想,马上把这个疑问否定了。原因是我们忽略了一个重要的事实,即现在已是春暖的季节了,土质由冬天的板结而变得松软了。院子清扫得这样光溜溜的,如果从槐树上跳下来,留下的脚印一定会很深,只要不是有意用铁锹把它填平,是不会不留下痕迹的。你说呢?”
“有道理!”魏明赞同地一擂巴掌,他这才意识到自己这个老公安受了骗,愤怒与愧悔交加,“赵小水这家伙耍了个花招,可是他既然一口承认自己是罪犯,却又在这个问题上搞欺骗,莫非背后还有名堂?”
年轻的公安局长一声没吭。他围绕着墙头认真地搜寻着,最后来到用竹片结扎的大门前,自问自答地道:“赵小水既然不是从槐树上跳到院子里来的,那么会不会从竹片门上翻跃而过呢?不会,这个竹片栅栏大门不仅很高,而且上面削得像一把把刺刀似的,他一般不敢。难道他能插翅飞进来?”
一时间,这座洁净的小院在灰濛濛的暮色中弥漫起紧张而沉闷的气氛。
“邢局长,让我回去马上审问赵小水,我要叫他老老实实地把这个问题交代清楚!”魏明急火火地请求道。
邢继宪摇摇头:“让我们再仔细考虑一下。”
“现在线头不是又断了嘛!”魏明多少有点沉不住气了。
邢继宪有意调剂气氛地说:“老魏,你还会不会唱《社员都是向阳花》这首歌?其中有句歌词,叫作‘瓜儿离不开藤,藤儿离不开瓜’。我们现在既然已经发现‘藤’了,何不来它个顺藤摸瓜?”
“现在的问题是时间不允许再拖延。”魏明苦涩地咂了一咂嘴。
这时,院外响起马车铜铃的叮咚声和车把式的粗门大嗓的吆喝声。
邢继宪突然问道:“房后面住的是谁?”
“李东顺。”
“他现在在搞什么?”
“自己办了一个冶炼厂,一年工夫就成了万元户。”
“走,参观一下去!”年轻的公安局长说完饶有兴致地走了过去。
蛛丝马迹
“邢局长,屋里请,屋里请。”
马香娥的邻居李东顺是个三十五六岁的壮年汉子,他上身穿着藏蓝色涤卡上衣,下身是豆青色凡尔丁裤子,脚登一双抛光猪皮鞋。他右手夹着一支过滤嘴香烟,穿着举止一副弃农从工的新型企业家的派头。
“要不是我的邻居出了点事儿,邢局长难得光临寒舍,真是不胜荣幸!”他一面频频谦让,一面扭脖子向东间屋喊了一声:“小菊他妈,沏壶茶,放福建的铁观音,有客人来了,听见没有?”
“哎,听到啦!”东间屋立刻响起一个女人的回答,声音有些嘶哑。
“老李呀,告诉大嫂不要麻烦了,我们马上就得走。”邢继宪连忙劝阻着。
“哪能呢?既来之,则安之嘛。饭我就不预备了,如果连口水都不喝,是不是瞧不起我?”李东顺热情地往屋里让着,并且微露不悦地将了邢继宪一军。
魏明立刻插话道:“老李呀,你现在可是鸟枪换炮了,成了鼎鼎大名的冶炼公司的总经理了。”
“魏队长,您别埋汰我了。瞧,就这么区区弹丸之地,有多大蹦达头儿?就像城里人讥笑我们说的那样,不过是个土闹儿。”
邢继宪趁机随着李东顺的话音观察着整个院落,并脱口问了一句:“老李啊,你这个公司叫什么名字?”
“叫兴华。嘿嘿,上面儿不是总提要振兴中华嘛。”李东顺眉里眼里都溢着得意的笑容。
邢继宪低吟地:“兴华冶炼公司。好响亮的一个名字,够气派!”
“那是!”刑侦队长跟着唱赞歌。
“邢局长,您可实在过奖了。不瞒您说,我这不过是拉大旗作虎皮,自己给自己壮壮门面。我这点家底魏队长清楚,厂房不过两间,资本不过上万,井里游泳,没多大扑腾头儿。”李东顺虽然近似自我挖苦地说着,脸上却像倒满水的木桶往外漫着洋洋得意和自负的神情。
邢继宪听了李东顺的话,心里像被一个铁钩子钩了一下。李东顺在短短的谈话中情不自禁地两次为冶炼场所的狭小而叫苦不迭呢,实际情况又的确如此。三间北房两间被冶炼炉所盘踞,他的家人不得不拥挤地住在低矮的东厢房里。不甚宽敞的院子里堆满了铜屑、煤炭和木柴,两间土坯西屋是给帮工人居住的。大门外停放着两辆胶轮马车,车上装着没来得及卸下的铜屑和煤炭,两匹火炭一样红的高头大马在东墙根儿上贪婪地咀嚼着草料,浑身湿淋淋的,显然是刚刚拉货回来。屋里屋外实在是拥挤不堪,好像一个堆满货物的杂货店,大有向外扩张的需要。而妨碍其膨胀的则是马香娥的房屋,它像闸门一样把李东顺的冶炼公司给禁锢住了,使公司像一个巨人被憋困在一张狭窄的床上难以伸开手脚。年轻的公安局长古怪地说了句:“老李,看来要把兴华冶炼公司办得更红火,当务之急是要扩大地盘啊!”
“是。唔,不不,现在还算过得去。”李东顺来了个肯定又否定,脸上的表情也一明一暗,两眼警觉地注视着邢继宪的脸色,似乎发现了什么不祥的征兆。当他看到公安局长的表情没有异常变化,才轻轻吁了一口气,似乎提到嗓子眼儿的心才又落到实处。然而,尽管李东顺方才的紧张情绪掩饰得很乖巧,但是也未能逃脱邢继宪犀利的目光。邢继宪好像很有兴致地在北间屋参观了两座冶炼炉,站在门口专注地打量着马香娥的四间北房,突然岔开话题说:“老李,听马香娥同志说,这几年你给了她们很多帮助,你主动为军属排忧解难,很值得人们学习。”
李东顺闻听脑袋摇得像个拨郎鼓:“应该的,应该的。”
“邢局长,茶沏好了,请到屋里喝一杯吧。”李东顺的妻子走了出来,热情地说着。
邢继宪看了一眼站在面前的这个女人,中等偏低的个子,大概由于身板单薄的缘故,显得过于瘦小。黄蜡蜡的脸上稀疏地分布着几个芝麻粒大的黑雀子,说不上难看,但也决不漂亮。眼角的几道浅浅的鱼尾纹透着终日辛劳的憔悴,会说话似的目光中显得精明,使人一看就知道是个理家过日子的好帮手。
“大嫂,我们一来给你添麻烦了。”邢继宪表示歉意地说。
“哟,瞧您说的,要不是香娥遇到点腻烦事儿,八抬大轿想请您还不一定请得来呢。”面前的这个女人伶牙俐齿,话出口像炒崩豆似的,嘎巴脆。
“大嫂,刚才我跟老李说,你们过去可帮了马香娥同志不少忙啊!”
“嗨,那还不是应该的。老李和香娥家的老唐从小是同学,又是盟兄弟,在家时两人好得都穿一条裤子。要说香娥也真是不容易,一个妇道人家带着个吃奶的孩子,家里外头都她一个人操持。”
“老唐没有父母和兄弟姐妹?”
“没有。两个老人前几年就没了。老唐是个独生子,香娥的娘家离我们这儿二十多里地,来回一趟也不容易。我们又是前后邻居,她有困难,我们哪儿能看着不管哪?”
“大嫂,你……”邢继宪被这能说会道的女人的一番话说得兴奋不已,他正要表示一下发自肺腑的赞誉,发现这个女人正扬着下颏儿满脸微笑地望着她的丈夫。
不知道面前这个女人从丈夫的目光中得到什么暗示,转过身来向邢继宪喋喋不休地说:“要说香娥这个人可也真是,好不容易熬到符合随军条件了,可也不知她着什么魔了,说啥现在也不走,也不知有什么可留恋?自从和老唐结了婚,一年要守十一个月的空枕头,凉被窝儿还没钻够哇?如果舍不得丢下,大不了我们该花多少钱就花多少钱买过来不就得了。这一来可倒好,出了这档子事,出来进去还怎么见人?唉!”
“这么说,她只有一走才能了事?”邢继宪随问了一句。
“可不,这种事单凭上下嘴唇一说,谁会真信?还是走得远远的好,谁爱说什么说什么,反正也听不到了。邢继宪局长,您说我这话在不在理儿?”
李东顺突然脸蛋子一耷拉,冲着自己的老婆吼道:“人家走不走关你屁事?邢局长公务在身就听你瞎嚓嚓,没事去哄孩子去!”
面前的这个女人受到李东顺像训教孩子似的呵斥,当着生人面脸上有点挂不住,恼怒地一扭身子,悻悻地走了。
李东顺见邢继宪两眼定定地看着他,觉得像两把锋利的匕首热辣辣地刺进他的胸膛,嘴角痉挛地抽搐了几下,面部的线条变得十分僵硬,勉强地扯动上下嘴唇,解释地说:“妇道人家说话着三不着两。香娥不愿随军,是不肯拖丈夫的后腿,作为邻居,应该支持她这种高尚的行为。邢局长,你说我这话对不对?”
“完全正确。”邢继宪一面回答,一面参观似地在院里搜寻着什么。蓦地,他的两眼盯在东厢屋与北屋间的声道处,只见一个木梯躲藏地躺在墙根下,上面横七竖八地盖着树枝和木板。
李东顺见邢继宪发现了木梯,脸色立刻变得苍白,好像被冰冻得僵了似的毫无血色。他立刻上前一步跨到邢继宪面前:“局长,快请进屋喝口茶吧,不然都放凉了。”
邢继宪好像为了打消李东顺的疑虑,轻松地一笑:“不喝了!时间不早了,我们该回去了。”说着转身走出了这座拥挤不堪的宅院。
李东顺呆呆地站在原地,俨然像根戳在院子中间的木桩子。
一针见血
草绿色的吉普车以每小时九十公里的速度沿柏油公路风驰电掣般地向县城急驶。
“邢局长,我看李东顺心里有鬼!”坐在吉普车后排座位上的刑侦队长向前探着身子,对坐在驾驶员身边的邢继宪说,话出口像冲破闸门的水,又急又快。
邢继宪闻听猛地转过身子:“你是从哪些地方观察出来的?”
魏明开口便答:“从两个方面:第一,当你看到那个被树枝木板遮盖起来的梯子时,我发现李东顺的神色变得非常紧张和不安,说明他心情很惶恐。为了转移视线,他急忙跑到你面前,请你进屋喝茶,这就充分说明他在极力掩盖。第二,从他和他老婆的言谈话语中看出,对马香娥的房子,他已是虎视眈眈,垂涎三尺,大有鲸吞之意。”
“还有什么?”
“没有了。”
“我看你发现的这些就是蛛丝马迹。”邢继宪肯定了刑侦队长的判断。
“下一步该怎么办?”
“你的意见呢?”
“马上审问赵小水!”
“好,就这么办。”
二十分钟后,赵小水被马晓军带到了审讯室。
两个小时不到,赵小水第二次被审讯,他已经预感到大事不好,一反过去的怯懦和服帖,冥顽骄横地梗着脖子,摆出一副死猪不怕热水烫的架式,妄图负隅顽抗。
“赵小水!”刑侦队长一看赵小水这副野蛮丑陋的样子气就不打一处来,没想到自己这个老公安竟然一度受了他的欺骗。他在心里暗暗提醒自己,决不可掉以轻心。
“有。”赵小水听到喊他,不屑一顾地连眼皮没撩,索性抬头望天。
面对赵小水的傲慢,刑侦队长的两只大手攥成油锤般的拳头,满腔的怒火一古脑儿涌到头上,但他理智地克服着冲动的感情:“你下去以后考虑得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赵小水一翻白眼,那生硬的质问口气似乎受审对象不是他而是刑侦队长。
“装什么糊涂!”魏明忍不住霍地举起了拳头,但是当要狠狠砸在桌面上时,却悬在半空中不动了,因为他从眼睛的余光中发现邢继宪向他投过来示意不要急躁的目光。他那硕大的喉结缓缓落下,他把燎着胸膛的怒火硬是压了下去,“我是问你还有什么问题没有交代清楚?”
“我该交代的都交代了!”赵小水一甩脑袋,脑门往前伸着,两眼敌视地瞪着刑侦队长,颇像个凶蛮角斗士。
“砰”地一声,年轻气盛的马晓军对于赵小水的嚣张气焰实在难以容忍,用拳头擂开了桌子,“你放老实点儿!”
赵小水轻蔑地一撩眼皮,随之鼻孔里不甘示弱地哼了一声。
此刻,审讯室的气氛紧张极了,似乎划根火柴就会点着。
“赵小水,想不到你还真有点不成功便成仁的英雄气概。”年轻的公安局长坦然自若地微微一笑,“遗憾的是你这种英雄行为没有用在正地方。如果是在抗日战争中,你像父辈们那样为了挽救民族危亡和拯救祖国无所畏惧而视死如归,我敢断言你不是战斗英雄也会立大功。可是你现在做了伤天害理的事情,犯下了为法律所不容的罪行,非但不老老实实交代自己的问题,痛心疾首地以实际行动向自己的昨天告别,争取宽大处理,重新做人,成为一个新时代的新青年,反而执迷不悟,企图以蛮横和抵赖对抗法律,你这算哪路英雄好汉?过去的草莽英雄还拍着胸脯敢讲好汉做事好汉当哪,可是你连起码的犯罪事实都遮遮盖盖,你还梗什么脖子?好像脑袋落地不过碗大的疤似的。装什么硬汉子?”
赵小水听了邢继宪近似嘲弄实则婉转教训的一番话,梗着的脖子慢慢地耷拉下来。
“赵小水,你到底是从什么地方跳到马香娥家的院子里的?”邢继宪不失时机地来了个直瞄直射。
赵小水背后像挨了一刀似地一哆嗦,脸色黄里透白,目光失神地呆呆看着年轻的公安局长,嘴里像咬掉了半截舌头,呜呜噜噜地:“我,我……”
邢继宪接着又是一个一针见血:“根据我们侦察的情况充分说明你不是从槐树上跳进去的,而是从房上过去的。”他说完又补充了一句,“我这样明确地给你说出来,决不是搞诱供,而是要你老老实实承认事实,承认你玩弄的骗人把戏!”
赵小水一眨不眨的眼睛颓然失色,原有的一丝希冀和侥幸随之丧失了,宛如即将熄灭的烛光。他有气无力地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又没有声音,活像由水里被抛到岸边的一条鲫鱼。但是他又怕落个冥顽不化的罪名,急忙点了点头,那哭丧的脸比嚎啕大哭还难看。
“回答审问的问题要说‘是’或者‘不是’,不要用点头或摇头的方式。”刑侦队长铁青着脸低吼一声,两眼闪着鄙夷的目光。
赵小水不敢怠慢地伸了伸脖子,急忙补充地回答道:“是。”
“与你一起作案的还有什么人?”年轻的公安局长威严地质问道,话语像枪膛里喷射而出的子弹。
“李东顺。”赵小水用力一憋气,把这三个字硬是从牙缝里挤了出来。
“还有什么人?”
“没有了。”
“你为什么听从李东顺的指使?”
“因、因为事成了可以捞到更大的油水。”
刑侦队长像个怒目金刚似地正要勒令赵小水详详细细地交代出与李东顺狼狈为奸的全部罪行,邢继宪已经拍案而起:“魏队长,你和马晓军带上逮捕令,立刻把李东顺捉拿归案!”
“是!”
不多时,警车轰鸣的发动机声骤然响起,震得宁静的夜空直抖。
又生疑云
县城的夜,愈发显得朦胧。
似圆非圆的月亮,像个被高高的竹竿挑着的大红灯笼,在斜刺里吹来的东南风的推搡下,颤悠悠地向西边天际垂落。不知什么时候天空已经弥漫着一层淡淡的雾霭,轻纱似地罩在月亮上,似云似烟,使沉沉的大地凭添了奇幻般的色彩。
此刻,等待魏明捉拿罪犯归来的年轻的公安局长双眉紧锁,伏案凝思,炯炯发亮的眸子没有丝毫的倦意。由于连日辛劳,脸色显得苍白,但他仍像一个用功的学生遇到一道难解的数学题一样深沉地思索着。
李东顺虽然还没有被抓来,也还没有听到他的供词,但是其罪行已经基本上明朗了,剩下的基本上是一些法律程序问题。眼下令人费解的,不在于这桩案件有多么蹊跷,花费了多少气力;也不在于罪犯怎样善于伪装,机关算尽,而在于这桩案件的主谋不是别人却是被马香娥视为恩人的李东顺。过去,李东顺出于与马香娥爱人的至交关系曾慷慨地伸出援助之手,这是不可否认的事实。那么时至今日为什么竟然煞费苦心地蓄意制造出这样一件耸人听闻的案件呢?从发案的情况看,强奸而未遂,显然是经过精心策划而完全是有预谋的。否则,一个如狼似虎的二十多岁的小伙子面对一个孤身女子焉能不会得逞?可是,他们制造这样一桩案件用意何在呢?是由于两家的宿仇而伺机报复?显然不是。莫非马香娥的住宅阻碍了李东顺的兴华冶炼公司的急剧发展,采用“说不清楚”的手段给马香娥造成强大的思想压力,逼使其不得不离家随军,从而达到“劝说”所未能实现的目的?
“邪局长!”正当邢继宪苦思冥想时,魏明和马晓军急火火地闯了进来,气吁吁报告:“李东顺跑了!”
邢继宪闻听一怔,情不自禁霍地站了起来,急切切问道:“跑了?”
“对!”马晓军抢先说道。
“什么时候跑的?”
“两个小时前。”
“是他一个人还是全家?”
“就他一个。”
“他老婆呢?”
“在家里正哭天抹泪呢。”
“向哪个方向跑了?”
“给,这是他留下的一封信,是专门写给你的。”刑侦队长说着把几张纸递给了邢继宪。
公安局长急忙接过来,那些慌张潦草的字体即刻扑入眼帘:
尊敬的邢局长:
在你看到我这封认罪书之前,大概我已经坐上南去的火车快要出省了。
我要说的第一句话是,我是一个罪犯,而且是这件强奸未遂案的主谋。
接下来我再交代罪行:一年以前,出于发家致富的目的,我自筹资金开办了兴华冶炼公司。从一开始的白手起家到折腾到目前这个份儿上,容易么?真不容易啊!自己辛辛苦苦创立的家业又要被自己亲手把它毀掉,心里将是个什么滋味呀!可这又怪谁呢?谁都不能怪,都怪我鬼迷心窍!
我和赵小水认识的时间并不长,而且是萍水相逢。你可知道,我那作为冶炼原料的废铜末子是从哪里搞来的吗?赵小水的一个舅舅是市重型机械厂供销科的科长,所有的原料都是通过他的手搞到的。我和他本非亲非故,更谈不上有什么至交,那么他为什么会对我鼎力相助?不是靠别的,就是靠一个字——钱。起初为了搞到原料,給他送烟、酒、茶。可是一连送了几回,他仍然张口原则,闭口规定,直給我打官腔儿。后来有人告诉我,现在送礼,烟、酒、茶已经不顶事儿了,要靠三大件:彩电、冰箱、录像机。我一咬牙,就花血本給他抱了台十九时的日本索尼彩色电视机,从此才算开辟了原料来源。但是,这并非是一劳永逸,他还給我规定,每一吨原料的盈利,还要“二八”分成。这就是说我辛辛苦苦地赚上一千块钱,他只是笔杆子一摇就坐收二百元。可我实际上能得到多少呢?从原料来源到炼出铜后的推销,中间要经过很多关卡呀,可是要迈过哪一个门槛都要双手捧着“大团结”八拜九叩,哪个庙的神敬不到也不行。
我絮絮叨叨地讲这些,似乎与案情无关,纯系废话,不,这是一个罪犯在沉痛地追溯自己思想蛻变过程。在开办这个冶炼公司之前,我的思想是没有这些邪心恶念的。自从搞起了这个倒霉的冶炼公司后,种种难以忍受的流弊魔鬼一样包围了我。疯狂的敲榨和残酷的勒索使我看到了人世间的丑恶,看到了人情的淡薄。或许你说我是戴着“有色眼镜”看待现实吧,这我承认。殊不知,你们当领导的大多是抬头看世界,因为你们注重方向和目标,而我们却是低头看人生,因为我必须注重实际,不然就寸步难行。正因为我戴着一副“有色眼镜”,所以人生显得光怪陆离。渐渐地,我的目光变得冷漠了,心地也不那么善良了,而且荒谬地认为人生不过是一部搅肉机,尔虞我诈,互相算计。就在我们作案的前三天,那个供销科长又在我身上打开了新主意,提出要叫他外甥和我合伙经营这个冶炼公司,原料不仅可以满足供应,而且还可以优惠。不然,合同马上到期,叫我另找门路。我简直都绝望了。绝望中我那渐渐萌生的险恶心理急剧地恶性发展。于是,我不仅丧心病狂地要吞并我的邻居,扩大冶炼公司的场地,而且在蓄意制造这种见不得人的丑恶勾当时,一心想把赵小水拉作“垫背”的。如果讲这是一种反抗,一种报复,我完全承认。
但是,人并非都是执迷不悟的,可是我也说不上我的“良心发现”经过哪几个思想层次,我惊醒了,后悔了,也感到难以挽回了。因为我丑恶的心灵已经牢牢地钉在罪恶的十字架上。于是,我选择了一条赎罪的路,我知道这也是一条十分艰难的路。
如果要说明的话,我这次出走,决不是畏罪潜逃,我何不知法网恢恢?再说,我身上除了带着几百块钱的路费外什么也没拿。我是到南方部队医院向我的盟兄弟负荆请罪,他如果不原谅我,我就跪在他面前请求他赐给我一个代替他报效国家的机会,或者与边疆的走私犯械斗一场,彻底“光荣”了才好。
最后,我怀着一颗颤抖的心,发自切肤之痛地要说,我所以竟然干出连我现在都感到不可理解的伤天害理的勾当,完全是由于钻到钱眼儿里去了。古人说:“亲朋道义因财失,父子情怀为利休。”我要用自己的体会说上一句:贪财者心黑,唯利者忘义!
有罪之人 李东顺
3月22日匆笔
看罢李东顺有意留下的信件,邢继宪两条粗黑的眉毛耸上鬓角,他内心又充满了紧张的思考和忧虑。
李东顺信中讲出的一切,似乎还是可信的。因为他的交代与赵小水的供词基本相符。然而这又是否恰恰说明了他的狡猾、奸诈呢?他们的罪行,已经成了秃子头上的虱子,他知道自己不说赵小水最终也会老老实实招认,与其隐瞒还不如老实交代更为主动,以便赢得时机,来个金蝉脱壳,实现愈发不可告人的目的。那么,对于李东顺的话是信还是不信,或是半信半疑呢?李东顺的出走,其真实意图究竟是什么?是当真到医院看望身负重伤的马香娥的爱人,当面谢罪?还是由深圳去香港或者是由厦门到金门……
“局长!”马晓军看着急剧思索的邢继宪,觉得不能犹豫不决,应该采取断然措施,性急地问道:“现在应该怎么办?”
邢继宪也觉得,不宜迟。但是,应该采取一个什么比较妥善的行动方案呢?他又觉得须要冷静思考。他以期待的目光看了魏明一眼,等待倾听他的意见。
殊不知,魏明也想得到明示地看着邢继宪。
这时,窗外大团大团地涌动着黎明时分泛起的大雾,迷濛混沌,难以看清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