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我要告诉你,有两件事使我一直忙个不停的,就是梁启超在我离北京后三周,即一月十九日,逝世了,年纪不过五十六岁。这项使人伤感的消息你一定在报上读到了。他的死对我和不少的人,都是一个无可补偿的损失。他比他同辈的人伟大多了,这连孙中山先生也不例外,因为在他身上,我们不但看到一个完美学者的形象,而且也知道他是唯一无愧于中国文明伟大传统的人。他在现代中国历史上带进了一个新的时代;他以个人的力量掀起一个政治彻底的思想革命,而就是因着这项伟绩,以后接着来的革命才能马到成功。所以他在现代中国的地位的确是无与伦比的。胡适和我正在编纂一本约在五月可以面世的纪念刊,盼望对梁先生的伟大人格以及多面性的天才,能作出公正的评价。另一件就是我在筹备一个全国美术展览,约在一个月后开幕。这个展览会无论在范围和设计方面,在中国都是首创的。附有插图的目录印就之后,我会寄一些给你。
达廷顿近况如何?多乐芙好吗?我相信你又快添一个小娃娃了,特别对小露斯来说,这一定是一件使她兴奋的大事。请代我向众朋友问安,并告诉他们说,我常常渴慕回到他们中间共同生活。小曼也向你们两位致意。
你的挚友徐志摩
一九二九年三月五日
于上海福熙路六一三号
再者:我将乐意会见法朗兹勋爵。
厚之:
上次给你信后一直没有收到你的回音,但这段日子我却因老戈爹重临上海这个预料不到的喜讯而欢欣鼓舞。他未到之先我给你写了一封长信。老戈爹和他的一行人是三月十九日抵步的。他跟禅达在我家里住了两天,然后继续赴日本和美国。在归程时,他们又在我家逗留两天,六月十三日回印。美国之约对老戈爹健康十分不利。他比以前更感疲弱。除了旅途劳顿之外,这次外出对于他并不是事事如意的。就算不是真的生美国人的气,他也不能说他们什么好话。他现在缺少了你在身心两方面给他的照顾,所以倍觉凄寂。我们谈了许多关于你的话。听到诗人无限温情的言语,使人不胜感动。在他说话时,我见到他眼中蕴泪。厚之,没有一个人比你更了解,更爱护和更会照顾他的,即使他的同胞也不及你。他和我一样,对这件事是完全明了的。厚之,要是你亲耳听到他提及你的话,你会感到喜悦的。他说:“厚之是个伟人,他有个伟大的心。我对他怀有最大的爱念和敬意。说起来不免惭愧,但事实上他的深思和我自己同胞的浮浅,相去真不可以道里计。他对事情的体会十分精到。世上真正懂得我心思意旨的人,他可能是仅有的一个。他在达廷顿做得有声有色。他是一个很不寻常的理想主义者;他把理想和他的荦荦天才结合起来。在他身上我寄以极大的希望和信心。由于不能在旅途上从加拿大转往英国,我感到很失望,因为我切盼和他见面,享受重聚之乐。你一定要写信把我亲切的思念传递给他。”
厚之,他会再见你的,大概在冬天吧。虽然他身体衰老,但还是努力不懈地写他的讲稿,盼望准时完成,赶上今冬牛津大学的基尔福学术演讲会。他对我叹道,“我要努力工作,我在世日不多了。我一定要赶快完成我的工作,我发觉自己还有要讲的话,这是值得高兴的;不过,讲话也是一个负担。我必须在未死之先亲身作这次演讲。我的讲题是《神圣的人格》。你会看见我演讲的内容在灵感和智慧两方面都不会是空洞贫乏的。”由此你可以知道他对这宗任务是心情舒畅的。我真盼望他一回到印度健康就快快的恢复过来,这样他以后就可以启程赴英了。
他在上海见到一些老朋友,胡适和蒋百里将军都在内。他因梁启超先生的早逝无限伤怀,也因张君劢就在诗人旅沪时不幸被人绑架而深感难过。你会很难相信这些事情竟会一一发生的,但却居然发生了。这个两袖清风,几乎是一贫如洗的学者,去年还要出卖他的书籍,就是他仅有的财产,才能维持家计,而他却的的确确遭遇这场历时足足三周的无妄之灾。在这段日子中,他所忍受的一切(我敢说他是豁达的忍受),比一般囚犯所过的生活更坏上数倍。所以,若问中国现况如何,这是多余的问题了,因为连干绑票这一行的人,也这样史无前例地不把盗亦有道作为一种行规遵守,那还有什么话说呢!在许多事上我们还比不上印度。理想都死了,也是非死不可的。
老戈爹告诉我你有弄璋之喜,而且母子安康,我听了十分快乐。内子在此向多乐芙和你致贺;她日间会寄些小东西给你的新娃娃,算是一点祝贺的微意。
我这半年来差不多是完全疲塌不振了。我说差不多,因为我虽然没有什么天赋之才,却也帮忙筹备了第一次的全国美术展览。这也是我在个人事务外所作的唯一的一件事。我从达廷顿和山迪尼基顿带回中国的远景和朝气(那是多么壮美的事物啊),如今已日渐销毁,凄然无助。一切所有,都似乎在一个机能失调的社会被邪恶的势力掳掠殆尽。整个中国没有一处治安是有保障的。自从张君劢遇掳这可怕消息传出来后,家父惊惧万分,正在认真考虑举家迁离上海,前往像青岛这一类比较安全的地方。但难道这是应付人生的办法吗?所以,厚之,你不能怪住在中国的人天天不做别的而只会喊苦。另方面,你也会明白为什么这里的人一下子就对事情存拉倒的态度,只是时刻渴望寻找机会一走了之。这回我几乎又有这样的一个好机会:去年人家邀我到哈佛大学教中国文学,说今年有一个特别空额,职位是很不错的。当我正在踌躇考虑之际,丁文江,就是留着一丛修剪入时的小胡子,曾任上海市长那人,出来横加阻挠,因而那份原先请他的一个朋友考虑接受的差事,也就到不了我手上。我没有争执,一笑置之而已。
这里正是夏天,我想跟内子到山中去避暑。她的健康还是不太好。达廷顿各人如何?我永不能忘记那些笑容可掬的快乐脸孔,他们像一大堆五彩祥云,明丽可喜。请代我向他们致热切的问候。露斯现在一定已开始认字了。嘉波拉小姐是否还在达廷顿?我要收到她来信的指望是落空了。不过我也没有给她动过笔。呵,对英伦的夏天,我那份相思欲绝之情,是何等铭心刻骨呢!
谨向你一家致最深的爱念
你的挚友
志摩
一九二九年六月二十九日
于上海福熙路六一三号
给抱怨生活干燥的朋友
得到你的信,像是掘到了地下的珍藏,一样的希罕一样的宝贵;
看你的信,像是看古代的残碑,表面是模糊的,意致却是深微的;
又像是在尼罗河边幕[暮]夜,在月亮正照着金字塔的时候,梦见一个穿黄金袍服的帝王,对着我作迷[谜]语,我知道他的意思,他说:“我无非是一个体面的木乃伊”;
又像是我在这重山脚下半夜梦醒时,听见松林里夜鹰的Soprano[最高声],可怜的遭人厌毁的鸟,他虽则没有子规那样天赋的妙舌,但我却懂得他的怨愤,他的理想,他的急调是他的嘲讽与咒诅;我知道他怎样的鄙蔑一切,鄙蔑光明,鄙蔑烦嚣的燕雀,也鄙弃自喜的画眉;
又像是我在普陀山发现的一个奇景;外面看是一大块岩石,但里面却早被海水蚀空,只剩罗汉头似的一个脑壳,每次海涛向这岛身搂抱时,发出极奥妙的影[音]响,像是情话,像是咒诅,像是祈祷,在雕空的石笋,钟乳间呜咽,像大和琴的谐音在皋雪格的古寺的花椽、石楹间回荡——但除非你有耐心与勇气,攀下几重的石岩,俯身下去凝神的察看与倾听,你也许永远不会想象,不必说发现这样的秘密;
又像是……但是我知道,朋友,你已经听够了我的比喻,也许你愿意听我自然的嗓音与不做作的语调,不愿意收受用幻想的亮箔包裹着的话,虽则,我不能不补一句,你自己就是喜欢从一个弯曲的白银喇叭里,吹弄你的古怪的调子。
你说:“风大土大生活干燥”;这话仿佛是一阵奇怪的凉风,使我感觉到一个恐惧的战栗;像一团飘零的秋叶,使我的灵魂里掉下一滴悲悯的清泪;
我的记忆里,我似乎自信,并不是没有葡萄酒的颜色与香味,并不是没有妩媚的微笑的痕迹,我想我总可以抵抗你那灰色的语调的影响——
是的,昨天下午我在田里散步的时候,我不是分明看见两块凶恶的黑云消灭在太阳猛烈的光焰里,五只小山羊,兔子一样的白净,听着它们妈的吩咐在路旁寻草吃,三个割草的小孩在一个稻屯前抛掷镰刀;自然的活泼给我不少的鼓舞,我对着白云里矗着的宝塔喊说我知道生命是有意趣的;
今天太阳不曾出来,一捆捆的云在空中紧紧的挨着,你的那句话碰巧又添上了几重云蒙,我又疑惑昨天的宣言了。
我又觉得奇怪,朋友,何以你那句话在我的心里,竟像白垩涂在玻璃上,这半透明的沉闷是一种很巧妙的刑罚,我差不多要喊痛了;
我向我的窗外望,暗沉沉的一片,也没有月亮,也没有星光,日光更不必想,他早已离别了,那边黑蔚蔚的林子,树上,我知道,是夜鹗[鸮]的寓处,树下累累的在初夜的微茫中排列着,我也知道,是坟墓,僵的白骨埋在硬的泥里,磷火也不见一星,这样的静,这样的惨,黑夜的胜利是完全的了;
我闭着眼向我的灵府里问讯,呀,我竟寻不到一个与干燥脱离的生活的意向;干燥像一个影子,永远跟着生活的脚后,又像是葱头的葱管,永远附着在生活的头顶,这是一件奇事;
朋友,我抱歉,我不能答复你的话,虽然我很想,我不是爽恺[垲]的西风,吹不散天上的云罗,我手里只有一把粗拙的泥锹,如其有美丽的理想或是希望要埋葬,我的工作倒是现成的——我也有过我的经验;
朋友,我并且恐怕,说到最后,我只得收受你的影响,因为你那句话已经凶狠的咬入我的心里,像一个有毒的蝎子,已经沉沉的压在我的心上,像一块盘陀石,我只能忍耐,我只能忍耐……
一九二四年二月二十六日
泰戈尔
我有几句话想趁这个机会对诸君讲,不知道你们有没有耐心听。泰戈尔先生快走了,在几天内他就离别北京,在一两个星期内他就告辞中国。他这一去大约是不会再来的了。也许他永远不能再到中国。
他是六七十岁的老人,他非但身体不强健,他并且是有病的。去年秋天他还发了一次很重的骨痛热病。所以他要到中国来,不但他的家属,他的亲戚朋友,他的医生,都不愿意他冒险,就是他欧洲的朋友,比如法国的罗曼罗兰,也都有信去劝阻他。他自己也曾经踌躇了好久,他心里常常盘算他如其到中国来,他究竟能不能够给我们好处,他想中国人自有他们的诗人,思想家,教育家,他们有他们的智慧,天才,心智的财富与营养,他们更用不着外来的补助与戟刺,我只是一个诗人,我没有宗教家的福音,没有哲学家的理论,更没有科学家实利的效用,或是工程师建设的才能,他们要我去做什么,我自己又为什么要去,我有什么礼物带去满足他们的盼望!他真的很觉得迟疑,所以他延迟了他的行期。但是他也对我们说到冬天完了,春风吹动的时候(印度的春风比我们的吹得早),他不由的感觉了一种内迫的冲动,他面对着逐渐滋长的青草与鲜花,不由的抛弃了,忘却了他应尽的职务,不由的解放了他的歌唱的本能,和着新来的鸣雀,在柔软的南风中开怀的讴吟,同时他收到我们催请的信,我们青年盼望他的诚意与热心,唤起了老人的勇气。他立即定夺了他东来的决心。他说趁我暮年的肢体不曾僵透,趁我衰老的心灵还能感受,决不可错过这最后唯一的机会,这博大,从容,礼让的民族,我幼年时便发心朝拜,与其将来在黄昏寂静的境界中萎衰的惆怅,何如利用这夕阳未暝时的光芒,了却我晋香人的心愿?
他所以决意的东来,他不顾亲友的劝阻,医生的警告,不顾他自己的高年与病体,他也撇开了在本国迫切的任务,跋涉了万里的海程,他来到了中国。
自从四月十二在上海登岸以来,可怜老人不曾有过一半天完整的休息,旅行的劳顿不必说,单就公开的演讲以及较小集会时的谈话,至少也有了三四十次!他的,我们知道,不是教授们的讲义,不是教士们的讲道,他的心府不是堆积货品的栈房,他的辞令不是教科书的喇叭。他是灵活的泉水,一颗颗颤动的圆珠从池心里兢兢的泛登水面,都是生命的****;他是瀑布的吼声,在白云间,青林中,石罅里,不住的啸响;他是百灵的歌声,他的欢欣、愤慨,响亮的谐音,弥漫在无际的晴空。但是他是倦了,终夜的狂歌已经耗尽了子规的精力,东方的曙色亦照出她点点的心血染红了蔷薇枝上的白露。
老人是疲乏了。这几天他睡眠也不得安宁。他已经透支了他有限的精力。他差不多是靠散拿吐瑾过日的,他不由的不感觉风尘的厌倦,他时常想念他少年时在恒河边沿拍浮的清福,他想望椰树的清荫与曼果的甜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