恩兄:
欣悉胡适到过你的翠庄访问。他一定已经告诉你所要知道的中国的详情,以及中国朋友的光景。从他的来信看,这次欧游使他振奋莫名——他早该到欧洲跑跑了。难道他不会因你的小王国以及你在德温的教育事业而喜悦吗?我信他一定是喜悦的,不管他在哲学上是怎样的反对浪漫主义。我自己呢,我对你的计划只有个模模糊糊的意念:一片美丽的森林,一个带点破旧的古堡,可能加上一些广漠辽阔的美丽草场。在我想象中,你穿着农人的衣服,半是校长半是族长似的,每天奔跑忙碌;但我却难以想象多乐芙在你那边给推上去做一种类似德育皇后的工作,摩天大厦的世界和你们现在的世界当然有所不同。后者的目的,是要培养高贵的原始人,这会使卢骚狂喜,拜伦怨恼。我这样想是把多乐芙拟得太城市化了。人类适应环境之力甚强,所以能适应新环境有什么可滋怀疑的呢?去年夏天当我在地角棕红色的沙滩上见到罗素太太时,我几乎不能相信我的眼睛。她全身晒得像一只煮熟的龙虾,一片棕黑色,没有多少英国妇女的白皙,但她是多么健康和有劲啊!实在了不起。
要是你让多乐芙投身进去你在德温策划的那种生活,我下次见她的时候,可以肯定她必然大有改变,和我印象中的城市妇女型的多乐芙完全两样了,是的,我是大力拥护乡村生活的,若我能前来助你一臂,在美丽的大自然环境中推进你的伟大事业,我真不知道其乐何似!
是的,厚之,生命是件不可思议的把戏。当我们和老戈爹在一起的时候,我们都不知道命运为我们作了什么安排。我的老兄,在这个大伙儿都倒霉的世界里,我们俩个人同属幸运儿——你相信不相信?你已经获得你的心上人,我也是如此。记得当我从巴黎版的晚报念到你结婚的喜讯,我乐极了。我也不会忘记去年夏天在伦敦你给我的同情和祝愿。那一次聚首之后,我经过一场苦斗,忍受了许多创痛,那时候除了一二知己(胡适在内)的同情心之外,几乎一切事物都与我作梗。但我毕竟胜利了——我击败了一股强悍无比的恶势力,就是人类社会赖以为基的无知和偏见。我不知道你是否对我的妻子(她名小曼),有点印象,但她仍然记得“东奔西走,紧张得像个世界最忙的人”那个英俊的英国青年人,我们俩真想有一天跟你们俩碰头呀!小曼体质不强,我已定意要用大自然这味药来给她补一补。我们婚后头两个月在一个村镇中度过,既宁静又快乐;可是我们现在却混在上海的难民中间了,这都是拜这场像野火乱烧的内战之赐。敝省浙江一直是战乱不侵的,使其它地方的人羡慕不已,但看来这一次也不能幸免了。杭州半个城的人已经跑光,到处所见的是各种恐怖气氛与事实,这都是随着内战而来的凶险;可怜的西湖,只余一片荒凉破败!
我们在上海就好像是搁了浅的。我还不敢回北京,因为那边是个没有薪水发的地方。我也不能回老家。我亟盼飞到外国去,但恨无羽翼。你的来信真是我们极大的安慰。我很久没有收到老诗人的消息了。我信他和家人一起生活在山迪尼基顿是健康愉快的。和他重聚的机会现在是微乎其微,我想起这件事就不免愁绝。我对他不胜孺慕,切望能在他宽博无边的庇荫下饱享宁谧。
来信寄上海北京路江西路口,中国通商银行,徐新六先生转。
此候
伉俪双福
徐志摩上
一九二七年一月五日
厚之:
我已访问过苏鲁了。卡狄巴布和拉尔满怀盛情,带我参观农场,各方面都给详加讲解。我也看了山陀乡和附近的村落。在那些地方,明显看出卡狄巴布在短时间内做了出色的工作。我也参观了志愿人员的住处,跟学生们和来伊都见了面。
这次参观不仅使我留下印象,更使我深受感动。厚之,你真伟大!我去这里听到各方面关于你的话,一字一语莫不洋溢着深切的情谊和衷心的钦敬。卡狄巴布和别人谈到你当初在此地工作的情形,使我知道你虽然不会说本地方言,但你成功地鼓舞了土著的居民,使他们有了自信心和真纯的爱心。当我听到这些话,我心中实在感动,眼中似乎能看到你活在他们中间;你那双具有特色的明眸,闪耀着愉悦和温煦的神采。你为印度人民所做的,很可能没有任何外国人能做得到;你的贡献,实在是超乎你自己所能想象的。你对这里受苦的民众具有纯全的爱心、同情心,以及真挚的善意。你为他们出力的事实感人甚深。我相信,你的劳苦必然会产生长远的效果,可以解决印度农村的困难。
拿苏鲁和达廷顿作比较,是一件有趣的事;二者都是你的杰作,二者都源于同一的理想,而其策划与进行又是由你亲手贯彻,可是我对二者的印象却大不相同。我以前已说过了,达廷顿是我所认识的通往人间乐园最快的捷径。大自然对达廷顿十分仁厚,而你用爱作事业的推动力,结果就一定有超凡的成就,正如纯然美丽的诗歌,其中毫无聒耳的噪音。但印度的土壤却完全不同,这里大自然苛酷寡情,绝不是一位丰饶多产的母亲。在这里,人若没有一个奋斗求生的决心,再加上知识的缺乏,就难以希望苟延残喘。前数天我访问一个原有五百户,而现在只余廿五户人家的穷乡,在那里我面对断壁残垣而沉思默想,心中充满了哀伤怜惜。作为一个农村实验基地的苏鲁,当然在建设上已经立定脚跟,加上有拉尔这类的人材(我十分欢喜拉尔)亲力亲为,将来是有更广阔的前途的,你在此地所发轫的工作做得令人钦佩无已,但现在整个事业还是在创始的阶段。当考虑要把这项伟大的建设工作全面推广到这个幅员辽阔的国家,更考虑到其有些条件更差的地区,那是需要多少的忍耐,多少英雄式的奋斗,多少无我的牺牲,才能盼望有所成就啊!
我的访问已告结束。我能欣然的告诉你说,我的心真正是充满光明,钦仰和希望。从今以后,我能遥指英伦的达廷顿和印度的山迪尼基顿,点明这两个在地球上面积虽小,但精神力量极大的地方,是伟大理想在进行不息,也是爱与光永远辉耀的所在。想到已访问了两处使我获益良多的地方,我感到十分快乐。我现在动程回国——头脑中装满了知识,心怀中充满了感念。
老诗人刚开始了一件新事业,就是提笔作画——你会因此而惊喜不置吧!南达拉已为他举办了一次展览。看到这一位业余美术家实验性的处女作。我和许多人一样,对其成就深感惊异。你一定要问他要几幅,因为这些从想象力孕育出来惹人喜爱的图画,实在是创造性的纯真心灵的宁馨儿。
藉此信我把一片爱忱寄给你和多乐芙。请代候达廷顿各位朋友。
你的好友志摩
一九二八年十月十三日于山迪尼基顿
厚之:
我收到你寄到印度的信,也从我来往的那间上海银行收到多乐芙汇来的二百镑。我早就应该写信给你的,但我上个月是在外面走动,另方面也想候到有较实际可报导的消息时才动笔,所以就耽搁了。我刚从北京和天津回来,在那边看到了我的一班老朋友。第一件我急于要告诉你的可悲消息,就是大作家梁启超先生现在病危在北京协和医院。他这四五年和病榻多少结了点不解缘;虽然不能完全归咎于那次错误的腰子手术,但那总是个主因。这事相信我以前已向你提过了。徽音现在是梁思成太太了。她从外国跑回来尽孝顺儿媳的责任,给梁老先生亲侍汤药。我见到张彭春和瞿世英,并且和他们详谈过了;彭春对于我跟你在达廷顿商讨的事极表赞成,也很欢喜听到我在托特尼斯和苏鲁的所见所闻。他很愿意尽其所能来玉成我们心中的计划;事实上这一切对他并不陌生。他自己多年来已经考虑过不少这方面的问题了,但目前他没有空,因为他当南开大学校长的哥哥,现正在外国旅行,而他要负责全盘校务一直到本年十一月,但他催促我马上进行我们的计划,又请我代他向你们两位致意。他对你们造福人群,以及乐助我国人民的崇高精神,表示钦仰和敬佩。至于瞿世英,他在平民教育协会做事。在此可以顺便提及,这个机构所从事的,是中国一件严肃的开荒性工作;在那里,饱学之士为平民服务,也与群众一道做事。这是值得注意的,对我来说也特别具有启发意义。那机构的工作人员,在中国北方对农村教育以及农村改进工作,都在进行十分有价值的实验。这并非意味着可以期望出现什么惊天动地大事,但正如我在上文所说,正当我们在努力探索去把国家带上轨道的时候,这项工作总标志出一个新方向。
我到江苏和浙江跑过了,已定意选择后者。理由之一就是浙江省的人较为淳厚,他们多少仍然保留着一点人性的美丽,这是因为常与大自然接触,也是因为与文明污染少有关系之故。不过我还要作进一步的研究,才能定出实际的计划。我有几个专长农科并懂得乡村情况的朋友,他们是我旅行考察的助手。我唯一的希望是你们两位能够在最近的将来抽出时间来中国走一趟,帮助我们决策一切。至于我盼望要做的事,我会随时写信报道。下周我将往一处名为“南北湖”的地方看看。我看那里离我家不过二十里左右——美极了,人家说可以和你所认识的著名的西湖抗衡,我很快会再写信给你。
内子的健康日有起色。她期望有机会到达廷顿作客,除了享受你们隆情盛意的招待之外,更能欣赏德温郡美丽非凡的艳阳。她喜爱出自达廷顿的上等手织物,并在此嘱笔向你们道谢。她也对你们寄来小露斯的照片爱不忍释,要我把她的情意转达与你们的小姑娘。
狄老到过达廷顿没有?他最近来信说他会到你们的地方。我正在读他的新著,是对哥德《浮士德》一书的创新解释,真是了不起的作品。
谨致亲切的热忱
志摩
一九二九年一月七日
中国上海福熙路六一三号
厚之:
谢谢你一月二十九日来信,因为封面没有写“由西伯利亚寄递”数字,所以五星期后才到上海。我时常等候达廷顿的消息,因为你那个地方在我心中是一圈灿烂异常的光明,也是至美的化身,而这光与美,在今天的中国已备受摧残。我常常忆念有鲑鱼出没的达河,那里有的是赏心悦目的柔雅风情,而德温晨曦的光艳,在你花园古堡历史悠久的垒垒磐石上处处漫染,倍觉明丽生辉。此外,在你那里生活的人群,他们[的]真挚和乐之情,在各人脸上互相辉映,这种比朝阳更伟大的光华,就见证了生气勃勃的理想矫然卓立这个事实。这一切在回忆中引起无限诗思情意,并且沁透我心我魂,但却是你所不知道的。而在这里当我无法避免去接触每天临到身上的现实环境时,我就更加感到怀念之情的苦痛。这里所见的,不是高贵而是卑鄙,不是友谊合作而是敌意和相咬相吞;不是朝气勃勃的原则而是僵化害人的教条;这一切都像行尸走肉,到处为患,要把整个国家带进更大的灾难,也把人灵魂中的创造活泉闭塞了。现在有些省份已经沦为民生极度凋敝的人间地狱。我亲眼看过在死亡线上挣扎的北方,每一念及那边的情形,我的血液会骤然变冷。那些饿到不成人形的孩子真的会为地藓青苔而打斗。只要他们瘦骨嶙峋的双手能在石缝中挖到一点点,就立刻往口里送。这种不顾死活的生之挣扎,无非为要减弱一下饥饿与寒冷带给他们的痛苦。唉,为什么老天爷让他们诞生在这世上呢!
从上述的事实可见,天平的一头是那些毫无心肝的统治者,另一头是那些默然受苦的民众。这种情形一定会导致即将来临的滔天灾难。即使那些知识阶级的人士(他们是一班毫无能力的人)也似乎疲塌到一个恹恹无神的地步;他们没有勇气去承担任何责任,只是默然地希祈人性有一个彻底的改变。
亲爱的厚之,要一个活在中国的人去抵御悲观和战胜沮丧是不容易的。他没有办法抓到一样可以持守的东西,也没有办法找到同气相投的朋友,去为人生中较崇高,但在目前较少实效的事业一起努力奋斗。所以活在中国算不得活在世界,因为好像太戈老在《漂鸟集》中说过,我们只有在爱这世界的时候才是活在这世界。我真希望有一个中国人能爱他在今天所见的中国,但事实上却不可能。
环境的黑暗是无可讳言的。人在这种景况下,精神上没有办法不受影响;就是由于这个原[缘]故,你信上所流露的厚意和期望一入我的眼帘,就使我深感痛苦,其中的意思,也只有你才能真切领会。我有幸在达廷顿以及山迪尼基顿从你和太戈老把灵感和鼓舞带回中国,这些都是伟大的事物,但可惜都在毫无希望的时日和人事推移中渐渐黯然无光了。我痴心的梦想还是没有什么实现的机会。治安一事,即使在江、浙两省,甚至是南京城附近,也是没有保障的。绑票已几乎蔓延全国,抢劫更不用说了,法律是形同虚设的。上海生活味同嚼蜡,有时更是可恨可厌,但要拂袖他往,却是难于登天。原因很简单:现在根本无路可逃,所以我们一大伙儿都在这里搁了浅,实在有身不由己之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