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正的家位于一个闭塞的小村落,一九八七年凭借优异的成绩,他考入了公费的师范学院,终于走出了大山,走出了生活了十六年的山村——阳谷。
阳古村在大山的深处,从镇上需经过一条条山沟才能到达这个小村。一条不足一米宽的土路从镇上歪歪扭扭的延伸着通向阳谷,这条土路逢雨雪天就一片泥泞,脚陷进去再拔出来就带出一鞋泥巴,路上两条深深的车辙印,那是牛车经过的缘故。远远的能看见小村的一角时,你就可以细细的观察这里的地形,路对面隔着一条又宽又长的山沟是一个半大的山丘,翻过山丘就到了阳谷村,村中人为图近路常走山沟,攀石沿缝,经年累月,倒也走出了一条小道。为了安全走大道,就正好需要绕一个向右倾斜九十度的V形,大道两旁,一边是山坡,一边是沟谷,山坡上略为平缓的地方上也种上了庄稼,方正每次经过时,都要停下仔细的瞧瞧看母亲是否正在上面劳动。
方正的母亲是个勤劳的老人,她身体瘦瘦的,骨节分明,矮矮的个子,脸上布满又密又深的皱纹。自打方正有记忆时,母亲仿佛就没休息过,在灶间、地里、猪圈之间不停的忙活。
接到通知书那年,方正才十六岁,他正牵着牛往家赶。远远的邮递员叫住了他,给他了一封挂号信。方正疑惑的接过一看,是师范学院的录取通知书。方正望着远处连绵不绝的山峰,布满晚霞的天空,胸腔砰砰直跳,他简直想大吼一嗓子。按捺着喜悦回家告诉了父母,父亲细细的翻来覆去的摩挲着信封,腰间尚系着围裙的母亲高兴得脸都皱成了核桃皮。
当天晚上的晚饭,吃的面条饭,母亲特意放进了一些平日里舍不得吃的黄豆。方正坐在小凳上滋滋的喝着汤,母亲坐在堂屋的门槛上努着嘴沿着碗边转动的吸汤,母亲喝得很快,这是多年养成的习惯,家里还有一堆杂事等着她去做呢!看见了豆子,母亲就夹起来放进方正的碗里,方正嚼着黄豆,觉得香甜美味。母亲喝完了汤,把碗底剩余的少许黄豆都放进方正的碗里才起身走开。而今,方正每次想起母亲从稀少的面条中夹黄豆给他的场景,心里都酸疼的厉害。
考入师范,学校会派车来接,阳谷村太偏僻,方正得走到邻村才能坐车。第二天天刚擦亮的时候,母亲就起床到灶间忙活,方正透过狭小的窗户看着黑漆漆的外面,听着尖锐嘶哑的鸡叫声,翻个身,一觉一觉的打盹。听着母亲在牛棚一边喂牛一边唤他,“正娃”,才答应着下床了。
母亲把烙好的五个大油馍装进他的行李袋,并叮嘱他要一天吃一个,又取出家中最好的两床被子。方正看着母亲佝偻的背影,再想起要离家四年,突然就很难过,他想做点什么填满内心的恐慌感。母亲整好了他的行李,就往灶间开始为全家人做早饭。方正看见水缸里没水了,就担起水桶去村外勾水,吃水难一直是阳谷村的大问题,拐过大门口他不经意的瞅向灶间,看见炉灶里正在燃烧的柴火哔哔啵啵地响,从中冒出了更多呛人的烟,瘦弱的母亲淹没在浓厚的灰烟中,方正的心里越发堵得厉害。方正来来回回跑了好几趟,一直把水缸里的水挑满,估摸着够吃一阵子后,心里才稍稍宽慰些。
吃罢晌午饭,太阳已经略偏西了,父亲破天荒的露出了满意的笑容,一边吸烟袋锅,一边叮嘱着方正去学校要注意的事项,烟袋锅忽明忽暗,一口又一口烟从父亲的口处徐徐吐出。方正不喜欢烟,但一点也不反感父亲身上的烟草味,那种旱烟的味道反而让方正感到一种熟悉的温暖感。后来,每逢在街上看见蹲在墙角吸旱烟的老人,方正都忍不住驻足行好一会儿的注目礼,细细品摩那洋溢在脸上的显现出休憩的愉悦。
唠叨了一阵,父亲去地里了,庄稼还等着要锄草。方正说我该走了,母亲又盛了一碗面汤让方正喝,方正听话的仰脖子咕嘟咕嘟咽着,汤很甜,放了糖。那是因为年尾的时候村医说母亲血压低,父亲从镇上买了一小袋糖让母亲喝的。方正知道母亲腿脚不利索,态度分外强硬的不让母亲去送,好说歹说母亲答应着说送到村头。方正背着大包,在村头冲母亲摆了摆手,喊道,“娘,回去吧。”方正不敢回头,想着瘦小的母亲,破旧的老宅,心里暗暗憋着一股劲,要努力混出个人样来,早日让二老享点福。
方正听母亲的嘱咐,走了大路,拐过了V形的山坡,再往前过了那个拐角,就看不见对面的山村了。方正忍不住扭头侧身回望,这时,他看见一个黑点在山谷对面山坡的一块平地上,是母亲!她翻了一个小山坡目送儿子来了,午后温暖的阳光照在母亲的后背上,母亲双手交叉着放在腰的位置,枯黄干燥的头发在风中飘着。山坡上裸露的黄土地泛着光泽,对面的天地之间仿佛只有母亲一个人孤零零地伫立着,那么渺小,那么执着,那么刚强,那么高大!方正的眼泪溢满眼眶,止不住的往下掉,泪水混合着鼻涕布满了脸颊。多少年来,那个场景每次浮现在方正眼前都清晰无比,他甚至可以想象年迈的母亲怎样蹒跚的翻过山坡,只为送送最小的儿子,其中包含了多少无言的母爱。无论何时何地,只要方正想起那静立在风中的母亲都忍不住泪流满面,他多想有朝一日通过自己的努力让母亲不再那么劳累。方正知道母亲视力下降了许多,看不见他脸上的泪水,所以他让泪水放肆的流,强自镇定地伸出手向母亲摆了摆,颤着音大喊了一声,“回去吧,娘,我走了。”
刚走过拐角,方正一下子转身,向母亲站的地方跪了下去,他只能通过这种方式表达心中最强烈的感情。在大学里,方正丝毫不敢懈怠,临别的那一幕场景时时激励着他。
一次,方正在书上读到一句话,“该回家的回家,该流浪的流浪”,方正想,我不要流浪,我要回家,家在哪儿,母亲就是儿子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