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陆注册
29471000000073

第73章 到远方去

大约每一个乡村少年都曾有过一个朦胧而美丽的梦:离开父母,离开家,到远方去。即便生活在都市中的孩子,也大多有过这类念头。只是他们的本意有些不同,都市中的孩子多半是为了寻求独立,而乡下孩子则纯粹为了改变命运。

这不一样。

乡村贫穷、落后,一辈辈面对黄土背朝天,汗珠子掉地上摔八瓣,每一粒粮食都来得不易。所谓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只是一种过分简化且诗化的描述,乡村日子所包含的艰辛,不在其中是很难体味到的。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肯定是懒汉,真正的庄稼人决没有这般悠然。起五更睡半夜倒是常有的事,酷暑烈日、风雪严寒中仍在劳作,多少个世纪都是这样子。年复一年,日子单调、清苦而无奈,于是就有了一种近乎绝望的期盼。孩子从懂事起,父亲就不断告诉儿子:“要争气,要有出息,日后到大地方干事去!”这要求其实很虚幻,甚至连自己都觉得没有指望。庄稼人一辈辈都这么要求孩子,自己也被父亲这么要求过,不是还在土里刨食吗?但作为父亲,一辈辈都会这么说,都必须这么告诉儿子,这是责任。于是儿子就有了最初的梦。只是一夜梦醒,也许就忘了。因为这期盼和要求,毕竟不如去放羊去割草去买盐这样具体,这样明确,这样容易做到。

乡村少年到远方去的梦,从此时断时续。后来随着年龄稍大和上学读书,渐渐体味到乡村日子的艰辛,渐渐知道了外头的世界,才真正开始来自内心的冲动,也从此开始艰难的跋涉。

走出乡村,谈何容易!

那路途委实遥远得很呢。

千百万乡村少年在经历过梦境、跋涉和奋斗之后,终以失败告终。这很残酷。很多人都希望能选择生活,但最终只能被生活所选择。无奈中,你只好说这是命运。于是他们重新回到村子,沿着父辈生活的轨迹,娶妻生子,侍弄土地,终其一生。他们也同样会告诉儿子:“要争气,要有出息,日后到大地方干事去!”

这是一个生生不息的循环,一个古老而苍凉的童话。

也有人终于走出去。

今天生活在城市里的大多数人,其祖辈都是来自乡村,有的才两代、三代。他们的父辈、祖辈,当年带着旷野的风,穿着沾满泥巴的草鞋走进城市的时候,都可以写一部跋涉者的传奇了。他们是军人、乞丐、手艺人、流浪汉、学生、佣人、脚力、妓女、革命家……

城市不是天堂,但城市是一种象征。

这些年,每次回到故乡的村子,见到儿时的伙伴,都有一种说不出的苦涩。有的才四十几岁,已经很像个老头老太了。驼腰佝背、头发散乱、眼珠混浊、衣衫破旧。我依然清晰地记得我们当年如何一块上学、一块养狗、一块爬树的情景。他们中有的相当聪明,也非常有抱负,都到底没能走出来。

他们在哪里错过了呢?有的只读完小学,有的读到初中,也有的已经读到高中,仅差一步了。终于还是功亏一篑。儿时的伙伴见到我时,自然会有一番寒暄、亲热,却不再有儿时的自然、灵动和意气风发。岁月已经消磨了几乎所有虚幻的东西,他们变得非常实在和木讷,和我交谈时甚至有点惶然不知所措。

那些曾属于我们共有的大树底下、场院和麦秸垛呢?那些记录着我们淘气和快乐的坑塘、土井和瓜园呢?还有当过小学的祠堂、庙会、说书场……那些哺育过我们身体和灵性的场景,也都随着岁月消失了吗?

我生下来体质就弱,后来又得过几次要命的病,疹子、白喉,几乎要了我的命。出疹子使我昏迷了十八天,长白喉使我一个月不能说话。病了多是吃汤药。满满熬上一大碗,闭上气喝下去。大人舍不得丢掉药渣,放在药锅里再熬半碗,再喝下去,喝得肚子圆滚滚的,一走路直晃荡,喘出的气都有一股药味。母亲说我小时候吃药特别乖,老是病恹恹地靠在墙角晒太阳,旁边放一只药碗,卧一条黑狗,半天不动一动。

童年的生活是破碎的。

我家乡所在的丰县,解放初属于山东,后来才划归江苏。那时鲁西南一带穷得可怕,许多人家吃了上顿没下顿。树皮、草根、棉种、青苗、野菜,都用来填肚子。春夏秋三季还好,有绿色就会有吃的。冬季冰天雪地,万木凋零,麻雀还能找点草籽吃,人都饿得团团转,饿死冻死人的事常有发生。那时父亲正做着发家梦,经常在外做小生意。母亲带着我们姐弟几个在家苦熬,也是有一顿没一顿的。家里有几亩地,但那时产量极低,十亩地不如现在一亩地打的粮食多。一个人没经历过饥饿和贫穷,永远都不懂得粮食的重要。和那时相比,现在的生活是天堂了。可至今我吃饭仍不舍得丢掉一粒饭,和粮食的感情是在饥饿中建立起来的。我一生中经历过三次饥饿:一是解放初,二是三年困难时期,三是文化大革命中。饿得最惨的是前两次,剥树皮晒干了磨成面蒸窝头吃,把柳树叶用开水烫一烫拌点盐,一次能扒进肚子两碗。但树皮树叶有限,饥饿的人们很快就把它全吃光了,大树小树都被剥得体无完肤。真正救人性命的还是野草野菜。真是奇怪得很,每逢荒年,地里就会疯长野草野菜。老年人说,历史上也是这样,蚂蜂菜、扫帚菜、灰灰菜、乞乞芽、面条棵……长得到处都是,家前院后甚至草屋顶上都会长出来。而平时这些地方是从不长草长菜的,一到荒年都冒了出来,真叫天无绝人之路。人们像蝗虫一样采摘过去,三五天又长出来。大地是一位真正慈爱的母亲!后来的几十年,我见识过形形色色的金银珠宝、富丽堂皇的宫殿楼阁,都没有一样叫我动过感情。可每当我置身野外,沐浴着旷野的风,感受到土地的气息时,就有一种来自内心的亲近和激动。这和城里人对大自然的热爱不一样。大自然对城里人来说,是一种点缀、调剂和补充,而土地于我却是母腹和生命的源头。我也参加过很多次高级宴席,面对一桌子山珍海味都少有食欲,没有一次吃饱过,每次回家还要再啃一个馒头,肚里才觉踏实。我只有一副平民的肚肠,连吃肉都喜欢吃下水。这很土气,可我不想假冒贵族。我为自己依然喜欢吃五谷杂粮的胃口感到欣慰和骄傲。

终有一天人类会觉悟,世上最好的东西不是黄金,而是土地;最好吃的东西不是各种营养液之类的鬼名堂,而是粮食。

我八岁上小学,那是一九五五年。

其时,父亲近乎疯狂的土地梦已经破灭。

父亲和母亲两个家族都曾在当地显赫一时,但在半个多世纪的时间里,全都轰然倒塌,到他们这一辈已沦为清贫。从富有到清贫,是一个痛苦的毁灭过程,其间经历过无数杀戮和苦难,这些都在上一部小说《碎瓦》里写过。可贵的是,父亲母亲没有沉沦。他们相濡以沫,克勤克俭,从零开始,又奋斗了许多年。土改前后那几年,他们几乎是在拼命,挣点钱不舍得吃穿,就是为了攒钱买地。我仍然记得,小时候家里都是两顿饭,晚上是从不做饭的。天冷时至多烧一点热汤暖暖肚子,汤水可照人影,几颗小米粒粒可数。当地人把吃晚饭叫喝汤,至今沿袭,少说也有几百年的历史了。晚上,小孩子饿了就早早睡觉,母亲和十岁的大姐还要继续纺线。母亲生于富家,曾在县城外祖父的店铺里度过她的整个少女时代,本是一双插花描云的纤纤玉手,这时已磨得两手老茧,拧纺车的右手食指粗糙得像一截树枝。有时夜半醒来撒尿,猛见母亲还在纺线,昏黄的灯影下是一个疲惫不堪的身影。母亲能苦,父亲更能苦。他的一件黑布袍子有十几块补丁,那件袍子穿了十几年。在我童年的记忆中,父亲的袍子是最温暖的。他会变戏法似地从袍子里掏出几个热乎乎的烧饼,也会用破袍子把我裹在怀里去屋后的杂货店和人聊天,或者揣着我挤在人群里听夜戏。那是父亲难得闲暇的时候,我几乎寸步不离父亲的身子。父亲每次做生意回来,也总是把我拎来拎去舍不得松手。

父母受过很多苦,但他们活得充实,因为他们有坚定的目标,就是一年年扩大土地。当父亲穿着那件破袍子走州过府,在风雪弥漫的路途上挑着担子,喘息着四处奔走的时候,决不会想到日后有个叫“合作社”的怪物,正等着吞噬他用血汗换来的土地。

父亲入社了。

父亲不能不入社。

对于数亿庄稼人来说,那是个充满亢奋、痛苦和困惑的时代。从初级社、高级社到人民公社化,人们始终没弄清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土地、村庄、锅灶、牛羊、劳动,什么都合在一起了。除了老婆孩子还是自己的,庄稼人已变得一无所有。聚拢土地再没有指望。

社会的发展迫使父亲从土地上抬起头,看到更远一点的地方。他噙着泪松开攥在手里的那一把黄土,决意要供养孩子上学了。

学校在祠堂里。

赵家祠堂是一片很气派的房子。砖木结构,两进大院。前院是东西厢房,穿过腰房中间的过道门,就进入后院了。后院主殿是一座明代建筑,下头是青砖,上头是彩色琉璃瓦。青砖用砂浆粘合,中间嵌有铜锭,十分稳固。殿顶正中立一宝葫芦,脊檐上雕有龙兽,堂皇而威严。

建筑上雕龙,在旧时是极有讲究的。只有出过皇帝的地方,才有这种特权,否则就有觊觎天下之嫌而遭杀头之罪。故乡丰县出过一代开国皇帝刘邦,自然就有了雕龙的特权。赵家祠堂上雕龙,还有另一层意思,就是赵家做过宋天子。我们这个古老的赵姓寨子,一辈辈传下来说是赵宋的后裔。祖谱上的记载都比较含混:“宋亡,携族避乱于直隶之长清县,是为元初。明永乐又南徙,有留山东者,有分往河南江西者,落籍于丰,其一支也。”就是说宋朝灭亡以后的逃亡迁徙路线很清晰,但最初从何处“携族避乱”却语焉不详。我想要么是有意回避,要么是不知从何处来。那时战祸连年,人们逃来逃去,后来人忘了根基的事也是有的。但赵氏一族祖辈相传的说法,使我更相信前者。一支落难的皇族后裔如惊弓之鸟,祖谱上有意回避是合乎情理的。可我宁愿不是。因为宋朝是我最不喜欢的一个朝代,每读宋史都有一种屈辱感。宋王朝在中国历史上是个重文轻武的朝代,积贫积弱,国运多舛。两宋共历十八帝,计三百二十年,除太祖赵匡胤,似乎都缺少政治家的雄才大略。他们中的大多数人,其实都不是做帝王的材料。如太宗赵炅,大量增加进士科中试名额。使文臣修编《太平御览》等书。北宋亡国之君徽宗赵佶诗文书画俱佳,颇富才情,他首创的“瘦金体”至今在书界仍有地位,存世画迹有《芙蓉锦鸡》《池塘晚秋》《四禽》《雪江归棹》等。他们也许更宜做文人,而文人和政治家是两码事。由这些文弱少断、多愁善感、声色犬马的公子哥儿治国,岂有国不亡之理!?我们这支赵姓遗民若果是赵宋后裔,真要感激那位当初携族避乱、流落民间的一世祖了。龙子龙孙并不是好当的,人间快活是自由身。不具其能,不在其位,粗茶淡饭也养得数万子孙。后人修谱建祠纪念他,是理所当然的。从明永乐年间二次迁徙定居丰县,已历二十二世,近六百年。六百年间,中国社会不知经历过多少次兵燹离乱,这一支赵姓人都顽强地生存下来了。除老寨赵集村,又分出许多新支,散居在苏鲁豫皖交界的广大区域内。自然。在这六百年间,也有过多次昌隆盛世,但一个奇怪的现象是,查遍赵氏祖谱,居然没有一个人出去做过官。如果都是些目不识丁的庄稼人倒也罢了,赵家历史上偏又出过许多有学问的人,他们儒雅温和、深藏不露,除了种几亩薄田,就是以读书自娱,或者就在村里谈些天下事,聊累了打个哈欠回家睡觉,决不去外头招惹是非。后来渐渐有些人出外教书,但也仅限于教书,仍是无意官场。解放前后,一个村就出过上百位教书先生,这在周围村庄也是仅见。晚清时更是出过一位奇人,此人除了种田,闲时还做“补书”的行当。所谓“补书”就是修补那些破损断页的书籍,就像修补破盆烂锅一样。任你四书五经、诸子百家、闲杂书籍,哪里缺页断行,尽可拿来修补。不知此公是否可用学富五车来形容,古今能干这行当的大概不多。但他一生都是个农夫。赵姓人厌恶官场,大约也是曾经沧海难为水了。

逢年过节,赵氏祠堂就格外热闹起来。祭祀先祖已成数百年不变的规矩。听老人们说,主殿里原本供奉的是一世祖的雕像,黄杨木的,四十年代时被日本人烧了。解放后反对封建思想,再没有恢复。祠堂也做了小学校。

学校是初小,只有四年级。

前院东厢房是先生的办公室,西厢房是一、二年级合用的教室。后院西厢房为三、四年级合用,东厢房放些杂物。主殿依旧空着,有时村干部开会用用,摆几张桌椅,学生不大敢进去。

全校只有两个老师:一位是教语文的马老师,一位是教算术的刘老师,都是吃公家粮的。这两人都是上头派来的,本村的教书先生都在外地教书,也是怪了。马老师兼任校长,刘老师兼任教务主任。两位老师家在附近村上,有时晚上回家,不回家就住在祠堂腰房里。各人住一间,合用一个锅灶。尿罐则各人是各人的。马老师的尿罐是圆的,灰色,白天放门口晒,老远就闻到臊气。刘老师就讲究得多。他的尿罐是方的、赤红色,好像是紫砂一类的东西,很精致,用完了每天用水冲洗,有时还用一块旧布擦拭,翻来覆去地擦,然后再放在阳光下晒,放下了还要端起来端详一阵。

五十年代初,乡下办学条件很差。一个乡几十个村也不过两三所小学。像我们村有小学而且有祠堂做校舍,已经是好的了。两个年级合用一个教室,教起来有些麻烦,一半坐一年级学生,一半坐二年级学生。老师教一年级时,二年级学生就做作业,反之也一样。这样难免出乱子,不好管理,互相干扰是每堂课都要有的。遇有调皮捣蛋的学生,老师就用小棍子敲脑袋,敲得梆梆响。班里学生年龄也参差不齐,小的七八岁,大的十七八岁,个别的已经娶过媳妇了。下雨天,就有媳妇来送伞,脸红红的。年龄小的学生就齐唱:“下雨天,满地水,媳妇送伞抿着嘴儿,媳妇媳妇你别跑,吃口奶子亲个嘴儿!……”小媳妇跑得头也不回,小丈夫则满脸羞红。那时正上课,老师喝斥不住。一时又有小的憋不住尿湿了裤子,大学生从底下捅了小的一拳头,小的哇哇大哭,教室里老是乱哄哄的。记忆中老师总在发脾气,大踏步在教室里走来走去,一会敲敲这个,一会拎出去那个。拎出去的冬天罚冻,夏天罚晒,院子里总有几个学生站着挨罚,教室里的学生就不断探头探脑往外看。

上学对我来说并不是一件开心的事。因为从小体质弱,又少言寡语,不大和同龄的孩子奔跑玩耍,喜欢一个人静静地倚墙坐着,或听大人们说闲话。大人们的闲话包罗万象,古今中外、天上人间,但更多的是人间酸辛。在那些过往的故事中,尽是祖辈们的苦难、烧杀、凶险和传奇般的经历。我满脑子装着一些和我这个年龄不相称的大人的故事。大人们说过就算了,我却再也不能忘记,童心如一张白纸,泼上的全是浓墨。就像一大堆沉淀物堆积在心里,排除不了,又消化不动。无数的历史的影像死死缠绕着我,让我兴奋,让我激动,让我烦躁不安。我仿佛早已参与了那些往事,生命也往前延伸了几十年、几百年。大人们说我像个小大人,却并不知道我在想什么。这种无名的烦恼和忧愁铸造了我早年的性情,以至伴随至今,形成化不开的忧郁症。

我上课很安静,并不调皮捣蛋,却常常走神。在我看来,课文太浅显,太没意思了。我至今仍记得一年级时的许多课文,第一课是《开学了》。第二课是《我们去上学》。第三课是《学校里同学很多》。诸如此类,这和大人们的故事自然无法相比。我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我不喜欢太闹的气氛。对于同学之间打打闹闹的事,我只是一名茫然的看客。

瘦弱多病,一直伴随我整个少年时代。即便和同伴一起玩耍时,也常要停下来喘息一会儿。病一阵好一阵孬,时好时病。记得那年早已春暖花开,别的同学都换上夹衣裤了。所谓夹衣裤就是把棉袄棉裤里的棉花拿掉;到夏天,再去掉一层里子,又成了单衣。乡下人没什么衣服,一年四季瞎凑和。那时天已很暖,我仍然穿着棉袄棉裤,头上一顶棉帽放下两个耳巴护住耳朵。黄昏时,还没有下课,我大概又走神了。教算术的刘老师喊我“爬黑板”,我三次都没听到。同学们笑起来,刘老师火了,大步走过来,用他手里的教鞭把我头上的帽子挑起,一下甩到窗外去,像甩一泡狗屎。然后大声训斥说:“什么季节啦还戴个破棉帽!”那会儿我使劲憋住泪水,感到极大的羞辱。其实我刚生过一场大病,身体极度虚弱,那种情况下能坚持上学已经不容易了。下课后,同学们围住那顶被甩到窗外的棉帽看,我忽然分开同学,一脚把它踢到院墙外。从那以后近四十年了,我再也没有戴过帽子。开始是赌气,后来就成了习惯。哪怕是哈气成冰的严寒天气,我也不戴帽子。

刘老师是个刻薄的人,喜欢嘲弄学生,或说些侮辱性的话,动不动揭人三代老底,比如谁的爹偷过人家东西,当过几年土匪,谁的娘和谁相好等等,学生都恨他。他的尿盆也就经常丢失,或被大年级的学生钻个洞。他丢一个再买一个,仍然是紫砂的,有时一次买两三个,以备损坏。当然,每少一次尿盆,刘老师都要折腾一次,把受怀疑的学生喊到办公室,盘问训斥打嘴巴。他打学生从来都是打脸,或叫学生互相打嘴巴子。那时他便在一旁笑,笑得阴森森的。然后拿出他新买的尿盆,逐一让受怀疑的学生看:“让你们再偷,偷回家去泡茶喝!”

马老师也打人,威信却很高。平日里,他常笑眯眯的像个大妈,很慈祥的样子,但学生捣蛋时,被他捉住了就揍屁股,而且只揍屁股。先是把头夹在胳肢窝里,从你背后俯下身去,呱叽呱叽一阵大巴掌,或者用教鞭抽,决不留情,抽破了皮就背去看医生。村里人常见高高大大的马老师背个学生出校门找医生,就有人喊:“马校长!又打伤一个?”

“又打伤一个。”

“该揍!”

村里人不怪他。还说他教书认真,心眼好。当初家长送孩子上学时就说过的:不听话只管打!

学问当然是打出来的。

马老师个子很高,稍有些驼背。长脸,大背头。写一手好毛笔字,过年常为村里人家写春联,谁家娶媳嫁女也请他写喜字,娶媳写双喜字,嫁女写单喜字。喝喜酒和长辈一起坐上席。马老师酒量很大,可以喝三壶,脸膛红红的,喝醉了酒低了头不说话,蹒跚着回学校。

刘老师平日不和村里人来往,很清高的样子。但后来因为行为不端,被辞退了。三四年级的女学生,有不少十七八岁,发育得像个大姑娘了。刘老师常以排练文艺节目的名义把女学生留下,他拉二胡,让女学生唱,就在他宿舍里。刘老师二胡拉得极好,一根弦也能拉出悠扬的曲子。宿舍里唱着唱着就没有声音了,先是一阵沉寂,接着传出扭打声,碰得东西乱响,然后女学生头发乱乱地跑出来。女学生开始不敢告诉人,后来几个女学生都遇到这事,悄悄给人说刘老师摸她的乳房。渐渐事发。村里人愤愤然说:这个刘老师早该让他走!看他那个穿戴!

刘老师很阔气,头发梳得光光的,中间分一道线,叫二马分鬃。喜欢在帽沿和裤管上别一圈回形针,一走路闪闪发光的。上衣口袋里一排挂四支钢笔。其实,这是五十年代的一种时尚,就像现在的年轻人穿牛仔服、戴金戒指一样,算不得什么。他的被辞退和回形针没有关系。多年以后,我已参加工作,曾在一个乡间的集镇上看到刘老师卖大蒜,胡子拉碴的,完全一副老农模样,很潦倒的样子,心里竟老大不忍。

又一年的腊月到了。

一场大雪覆盖了整个原野,古寨被雪映耀得灿若银宫。雪一停,全寨人都出来打扫积雪,到处一派喜气洋洋的气氛。腊月庙会就要到了,这是沉寂的古寨最富生气的日子。腊月里有三个庙会:初七、十八、二十五,已有几百年的传统。逢庙会,四省交界几十个县的人都来赶会交易。庙会上牲畜、农副产品、木器、年货,应有尽有,还有大戏、说书场、杂耍、武术、斗羊,丰富多彩。人数可达十几万之众。从寨里每一条大街小巷到寨外的空地,到处都是热闹拥挤的人流。到处都是摆着地摊货物。三个庙会是寨里孩子们最欢乐最富有的日子。几乎每家门口都会有外地人摆摊卖货,孩子们几天前就开始抢占地盘,从家里搬一领箔、一张席、或者抬一个小床放在路边,占上一块地方,庙会那天被人租去,一般可以给两毛钱,占两块地方就能得到四毛钱。四毛钱在那时对一个孩子来说,相当富有了。那时物价很低,一个鸡蛋才卖两分钱。有这四毛钱,能在庙会上吃十个煎包、六碗凉粉、半斤茴香豆、看一场杂耍、买两支铅笔一块橡皮,还能结余两三分钱。占地摊得到的钱全归孩子支配,大人绝对不要的,这也是几百年不变的规矩。一入腊月,孩子们就唱起来:

初七、十八、二十五,

赶会买包子,

还有凉粉和茴香。

凉粉酸,

包子香,

馋得口水半尺长,

拿上两毛钱,

会上吃他娘!……

那时生活水平低,庙会上能吃几个热煎包,喝一碗凉粉,真是莫大的快乐了。

腊月过后就是年关,一寨人照例祭拜祖先。赵家祠堂从四更天就热闹起来,人们三五成群来祠堂给一世祖磕头上香。当年嫁来的媳妇都要穿上绣裙,头戴各种首饰,迈着小步,恭恭敬敬进入祠堂三拜九叩。这种场合,同时也是各家比新娘子的时候,看谁家媳妇长得俊,举手投足是否稳重。祠堂里外都是看热闹的人,尤其女人们叽叽喳喳,指指戳戳,这对新娘子来说,比新嫁落轿时还要紧张,因为那时没人比较。寨子大,大年总要娶来二三十个新娘子,这会齐集祠堂,裙钗窸窣,环佩叮当,一个比着一个鲜亮。这位脸蛋好,那个身材长,这位奶子大,那个腰儿细,让一寨老小评个够。有那长相不好的新媳妇,真恨不能寻个地洞钻进去。

有女子嫁进寨子,也会有寨中女子嫁出去。这一年临近年关时,三五天内就有九个女孩子嫁往外村,其中有六位是我同校同学。最小的十六岁,叫二云。二云细高条、瓜子脸,一根大辫子垂到腿弯,天生一双媚目,显得风情万种,一走路如柳丝袅娜,柔若无骨,在寨子里是一等一的美人。二云虽然长相俊美,学习成绩却不好,只有一副好嗓子。刘老师没被辞退前曾多次帮她练嗓子,鼓励她考剧团。有时星期天刘老师不回家,也让二云去学校练嗓子,刘老师拉二胡伴奏。那时学校空空荡荡,两人一待就是半天。二云很崇拜他,平日上学时看到刘老师并不多说话,却是默默含情的样子。后来刘老师事发,别的女孩子都说出真情,说刘老师老是动手动脚的,但二云什么也没说。村长找她谈话,二云就摆弄辫子抿住嘴,两眼忽闪忽闪的,怎么也不开口。据说刘老师卷起铺盖走时,二云还送他一条手绢。二云出嫁就在那第二年,嫁给了一个复员军人。那人在朝鲜打过仗,一脸伤疤,常揍二云,骂二云是个骚货,早已破了身子。多年后再见到二云时,她已经是五个孩子的母亲。但身段依然苗条,只是脸上的皱纹很多了,眼角还添了一道刀疤。我在寨外的路上碰到,一眼就认出了她。我说:“二云姐,还认识我不?”她端详良久,忽然笑了:“认识。”二云从来不多说话的。年轻时说话用眼睛,现在眼睛没神了,说话更少。想起当年她要考剧团的事,已是那么遥远。如果不是她家庭极力反对,二云也许会成为一个出名的大演员。那个刘老师毁了她,也造就了她一个不安分的灵魂,带给她一份美好的憧憬,她回报给他的是一个纯洁的少女的初恋。可惜一切都成了泡影。

大年初一祭祖拜神,向长辈磕头,要持续几天。因为寨子太大,长辈也多,年轻人这家串那家,膝盖都磕痛了。也有年轻人偷懒,耍个滑头。近门的石头哥每年大年初一,半夜就起床,然后挨家跑。那时长辈已睡觉,尚未起床,石头哥在黑漆漆的院子里大叫一声:“二爷,我给您拜年啦!”老人被惊醒,听出是石头,忙应道:“不磕头了,来了就算。屋里坐。”石头稍一停又叫:“二爷,我磕过头啦,再去别家转转!”他其实没磕头,反正老人也看不见。石头转半个寨子,膝盖上还是干净的。

乡村祭神,情况就复杂多了。除了各家都要祭的灶君,堂屋里供奉的神各不一样,有老天爷张玉皇、有观音、有吕洞宾、有关二爷。我家供奉的却是华佗,称华祖。我家供华祖是有缘由的。听奶奶说,我父亲小时候和二爷家的叔父钻进一个红芋窖玩耍,窖顶突然塌落,把两人埋进地窖,而外头却无人知道。过了几个时辰,该吃饭了,家人喊不到他们,到处寻找,后来才发现这座塌落的废地窖。下头没什么动静,只见塌落的鲜土厚厚地覆盖在上头,家里人试着往下扒,一直扒了几尺深,果然扒出一个人来,是叔父,还活着。叔父一脸一头都是土,抹抹脸说:“我哥还在里头。”家人赶忙又往下扒,终于把父亲扒出来,居然毫发无损,只是变成了土人。这真是个奇迹!两人在土里埋了几个时辰,竟然没有闷死。事后两人都说,窖顶一塌,就见一黄衣人跃进来,用双手撑住窖顶,护住他们,才没有压死。大家听了都觉奇怪,这黄衣人是什么人呢?莫不是神仙相救。猛然想到附近有座华祖庙,华祖就是一身黄衣,忙跑去看,这一惊更是非同小可!只见华祖塑像上泥土斑斑,汗珠点点,分明就是华祖显灵救了两个孩子。大家赶忙向华祖跪拜,为他拂净泥土和汗水,备了供果,再拜感谢救命之恩。从此,我家就把华祖像请回家中,四时祭拜。我自幼多病,华祖又是因医道高明而被民间奉为神灵的,每到过年祭拜华祖,我都要跟奶奶和母亲一块磕头。奶奶年轻时从高处摔下来成了瘫痪,和爷爷叔叔住在别处。每年大年初一五更天,她都要拄着一条方凳,拖着两条瘫腿,爬行一样来到我家,为华祖上香磕头,为儿子还有孙子祈祷。奶奶没给过我什么东西,但仅凭这一点,我会记住她一辈子。

上小学四年级时,学校搬了一次家,在一家地主的院子里。这时校长老师都已经换了,马老师也已调走。马老师走时,村长和好多学生家长都请他吃饭喝酒的。新来的校长姓韩,是个南方人,好说好笑,从来不打骂学生。但他喜欢学寨子里妇女骂小偷,谁家东西被人偷了,妇女就会骂街,拖长了嗓音像唱歌一样。韩校长听了好玩,就在校园里小声学,让学生听到了,大家都偷偷笑。

韩校长极有事业心,由他一力促成,初小变成完小,并从1959年春天开始筹建新学校。那正是三年困难时期的头一年。那一年,全寨饿死上百口人,新学校却奇迹般地当年建成。校址在寨东南角古寨墙下,就是我们常放风筝的地方。建舍是村里人筹的钱和砖瓦木料,上级也拨了一点钱。学生从五里外的窑场运砖瓦,用肩背或用扁担抬,磨得手膀流血,大家都很卖力。学校既成完小,就增加了五六年级,周围村庄的孩子都来上学,计有三百多学生,规模也大了。

条件依然很艰苦,教室没有门窗,只有几个洞。刮风下雨的天气,满教室呼隆呼隆响。一到四年级的教室都是泥台子,五六年级才有借来的棺材板做课桌,板凳由学生自带。男女厕所是在古寨上挖出的两个洞,旁有十几株古紫藤掩衬,倒也十分幽雅。篮球场只有一个用铁丝拧成的框圈,拴在一棵柳树上。尽管如此,我们毕竟有自己的校舍了。老师已有七八位,学生三四百人,排队上操开步走“一、二、二、四”喊得震天响,引得一村人看热闹。在整个小学期间,我一直担任级长。那时乡村小学一个年级就一个班,所以不叫班长叫级长。到五六年级,又当少先队大队长,集合开会、上操,都在前头喊口令。学习成绩也是尖子,父母都很自豪。五六年级时,正是饥饿的一九五九、一九六〇年,饿死人的事不断发生。活着的人也是摇摇晃晃,要么黑瘦如蚁,要么黄肿虚胖,人饿得全变了形。那时二姐和我都在上学,家里负担很重,父母却硬要我们坚持住,说只要有一点吃的,也要供你们上学。所谓吃的,无非是树叶、草根、树皮、棉种之类,庄稼秸秆都拿来粉碎成面,贴面饼吃,吃得拉不出来。一天夜晚,全家人实在饿极了,几个叔父一块去大田里偷来一捆花生,那真是冒着生命危险的。大队书记是从外村调来的一个志愿军复员军人,年轻气盛,喜欢打人,曾多次把人吊在树上打得皮开肉绽。半夜里,把一家人喊起来,把偷来的花生连秧烧了吃。刚烧好,大队书记突然破门而入,手里提着一根皮带,身后跟着其他大队干部,气氛一时极为紧张。一家人都吓坏了。我偷眼一看,大队书记脸僵得如铁块,其余干部都是本村人,暗暗为我们着急,却又帮不上忙。这时我忽然听到一点异样的动静,忙转头,发现几个叔叔都站了起来,也都脸色铁青,大叔已摸住门后的一把钢叉,二叔摸住一根顶门棍,一声不吭地盯住大队书记,空气像要爆炸,满屋子十几口人,除了呛人的烟雾在缭绕,全都定了格,一点动静也没有。忽然,一位年老的村干部尴尬地笑起来,说:“赶得早不如赶得巧,肚子正饿呢,吃呀!来来来都吃!”说着也不管书记脸色如何,蹲下就吃花生。其他几位本村干部也立即附和着蹲下吃起来。大队书记一愣,忽然宽容地一笑:“吃吧吃吧,我还有别的事。”说罢转身走了。

大家面面相觑,仍是心惊肉跳。几个本村干部只是象征性地剥了几颗花生,说了些今后要小心之类的话,便也匆匆告辞了。父亲母亲的脸上全是冷汗。几个叔叔松开手头的家伙,也都虚脱一样靠住墙喘气。我相信,那个年长的村干部不仅救了我们全家,也救了大队书记。人被逼上绝路,什么事都干得出来。多年以后,我以作家的身份在家乡的县里挂职县长助理体验生活时,那位大队书记也已成为县局的一位局长。有一次我请他到家里吃饭,又谈起当年那件往事,我说你当时怎么没把我们抓起来?他摇摇头苦笑了,说都是因为你。我吃一惊!怎么会因为我呢?那时我还是个孩子,算不得一个人物呀。他说你那会儿光着屁股,裹一条烂被单,瑟缩在火堆旁,两手从灰火里抓花生抓得灰黑,看到我们进来,像惊鹿一样看看这个,看看那个,小手里抓着的一颗花生掉落地上,我的心一下子软了。我说你看到我大叔手里那把钢叉吗?他说看到了。我当过兵,怎么会看不到呢。我在朝鲜打仗拼过刺刀,身上有几处伤。我不怕钢叉,怕一个小孩子的眼睛。我想他说的是实话,一双饥饿而惊恐的孩子的眼睛,哪怕是魔鬼,也能唤起他的良知。何况他不是魔鬼,他只是一个真诚的军营共产主义者。一九五八年大跃进时,他每天提着皮带像驱赶羊群一样,驱赶着群众移民并村,把周围小村上的人都赶到寨子里住。上操跑步、深翻土地、吃大食堂,样样都按军队的办法管理。他亲手培育的大豆高产田创下亩产八百斤的记录,并因此去北京出席群英会,抱回一个国务院的奖状。大豆亩产八百斤,在那个虚夸得没有边际的年代。还是比较接近真实的。那时,他只是虔诚而狂热地干着他认为应当干的一切事。

大姐没能坚持上学,父母后悔了一生。大姐是我们姐弟四个中最聪明的,刚解放上了两年学。上到四年级。她是上一级跳一级的。后来因为父母醉心于发家致富,让她退学在家照顾弟妹。我是在大姐的背上长大的。父亲在外做生意,母亲下地侍弄庄稼,大姐就在家照料家务。那时她也不过十岁。大姐背我在门前路口转来转去,累了就回家纺线,让我坐她怀里,一边纺线,一边唱些戏文。村里常有夜戏,几辆太平车拼成戏台,两边挂两盏汽灯,台下万头攒动,台上咿咿呀呀。大姐和父亲一样爱听戏,听一遍就能记住词,第二天她能完整地唱一遍。唱着唱着我倒在她怀里睡着了。大姐把我抱起,吃力地放床上睡好,又去做其他家务。其实大姐的心很野,外头有点动静就跑出去看热闹。大跃进时的铁姑娘队、夜校、养蚕。大姐都是积极分子,干什么都希望人家说个好。

大姐是一九六〇年出嫁的,嫁给一个地主家庭。那时姐夫一家人都在徐州,姐姐希望有一天也能从乡村走进城市。可是老实的姐夫见姐姐一人生活在乡下,高中毕业没考大学就回乡下老家来了,说要和姐姐共患难。姐姐气得半死,骂他没出息,从此只好在乡下过日月。

后来文化大革命开始,姐姐的公公以地主兼历史反革命的罪名被遣返回乡,一家人受尽欺凌。姐姐每回娘家,总是泪水洗面。终于在一天凌晨。她喂饱才七个月的最小的女儿,一根绳上吊自杀了。那年她才三十四岁。几年后,她的公公平反后返回徐州,可姐姐再也不能复活。大姐是那种心性极高、天资超群的女孩子,但却应了一个算命瞎子的话:“心比天高,命比纸薄。”大姐的死,在我一生中留下的阴影将永远不能抹去,甚至比若干年后父亲的去世对我打击还大。因为在那之前。虽然也常见到死人的事,可一直以为那是别人家的事,对于自己的亲人也会死亡,这最简单的道理都从来没有想到过。

大姐过于刚烈,又是乡村女子中罕见的理想主义者。她的死固然是个悲剧,但也许是最好的选择。终于没有走出乡村。没有自由的生活,却有一个自由的灵魂。

一九六〇年,我升入六年级。

那年学校实行正规化教育,裁减了一批学生,主要是年龄太大的学生。同级同学中,好多已近二十岁。有本寨子的,也有外村的。他们很想继续学习,但也知道太晚,没什么前途了。其中一位姓朱的女同学已经怀孕,家在邻村。她和同村一位男同学上学放学同路走,时间久了就有了感情,有时就拐到路旁的庄稼地里愉情。终于,一次野合时被人发现,结果被学校开除。另有十几位大龄同学被学校劝退。他们离校时都哭了。

邻村杨楼有七八位大龄同学离校后不甘心土里刨食,就自己组织了一支迎亲队,专为人迎娶新娘。他们置办了花轿、三眼枪、彩旗、唢呐等器物,到处为人迎亲。迎亲只为生活不那么枯燥。再有,就是能吃几顿饱饭。那时当地风俗,为人迎亲、干木匠活、做瓦工,都是不收钱的,主家只给饭吃就行了。直到一九六六年文化大革命开始前夕,家乡娶亲还用轿子,新娘穿戴和舞台上一样,一律古典装束。迎娶新娘时,花轿不能空着,要有新郎本族的一个童男坐在里头一路跟去迎亲,叫压轿。回程时,新娘坐花轿,童男另坐太平车。我小时曾为迎亲坐过三次花轿,都是本家叔叔结婚。第三次坐花轿时,已在县城上初中三年级。小叔结婚,家里捎信来要我回去压轿,没想到迎亲队伍竟是六年级时的几个老同学。大家见了面,嘻嘻哈哈说笑一阵,吃过饭就上路了。

迎亲队出村,先放三声炮,轰天巨响,能传出四五里远。一路逢村就放三声炮,回来时也是一样,这样能及早告知迎娶双方花轿已到哪里,好早作准备。也有沿途招摇的意思,让人知道某村某家娶媳嫁女。我坐在轿里悠悠然倒也快活。几个同学抬着,不急不忙往前赶。但离村不久,他们就捣起蛋来,一时拼命颠轿,一时抬轿飞跑,一时落轿不走,说要折腾折腾我,一样的同学干吗要我们抬着你,嚷嚷着让我下轿步行。当然是闹着玩。我说不抬就不抬,反正我不下轿,接不来新娘可不关我的事。大家闹一阵继续上路。天下雪了,先是碎雪点点,不久就飘起鹅毛大雪,掀开轿帘,旷野里白茫茫一片。遥见荒村寥落,路断人稀,这一行迎亲队伍不声不响地往前赶路。抬轿的几位同学腰扎草绳,踏雪前行,脚下踩得“咯吱咯吱”响,渐渐有些吃力了,分明听到他们沉重的喘息。若不是风俗规定压轿处子不能下轿,我真想下来和他们同行。忽然,前头一位同学吹起唢呐,忽而激越,忽而欢快,忽而凄婉,风雪旷野愈见迷茫了。

这几位同学组成的迎亲队伍,在当地活跃了几年,直到文化大革命才解散。后来听说他们中有两位已经早逝,一个死于病魔,一个出去做小生意爬火车被轧死。

相比之下,我是幸运的。

一九六一年,我以优异成绩考入省重点中学丰县一中,从此登上一个新的台阶。少年时代和我相伴的伙伴们,渐渐从身旁消失了。事实上,在人生的每一阶段,都会有新的伙伴、朋友、同事渐渐从视野里消失。他们消失在茫茫人海,消失在人生的旅途上。愈往前走,愈是孤单,没有谁能和你相伴终生。人生聚散无常,就像天上的星星,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运行轨迹,迎面走来,又各奔东西。

在以后的很多年,直到工作以后,我经历过许多磨难、挣扎和奋斗,有欢乐也有屈辱,有失败也有成功,终于成为一个作家。我已经走得很远、很累。到底离开故乡,携妻带小定居在千里之外的古城金陵。按说,少年时的梦想已成现实,当可满足了。可每每夜半醒来,常有不知身在何方的怅惘。居所就在紫金山下,居民楼一幢连着一幢,下楼来全是些陌生的面孔,山下的农贸市场尽是操南方口音的生意人,我骤然感到那么孤独和无依无靠。

这里就是我从小寻找的那个地方吗?

夜半临窗而立,对面黑黝黝的山顶悬一星灯火,我知道那是紫金山天文台。据说,从那里可以窥见宇宙的奥秘,可我总持怀疑态度。因为世间很多事都是无解的。

搬家时,我带妻小去老家的寨子向母亲告别。父亲已在几年前去世,如今静静地躺在寨子前面的那片土岗上。古寨墙早已无存,站在家门口就能望得见父亲的坟茔。按照家乡规矩,临行前应当为他老人家烧化些纸钱,向他辞行的。可我伫立良久,终于没去。在我整个成长过程中,父亲倾注了全部的心血和爱心。在他的土地梦破灭之后,我是他苦心经营的第二个工程,我不忍和他告别。如果父亲地下有知,他会永远和我同在。

临离开寨子时,母亲哭了。我说在南京安好家就来接你。可母亲说不,我要和你们一道去。她知道儿子已经不完全属于她,儿子孙子要到很远的地方去生活了,但那是个什么地方呢?南京对她来说没有任何具体的概念,她必须去看看。看看我们生活的地方是个什么样儿,住在几层楼上,儿子下班后坐哪里喝茶写书,看看孙子上学的路上有几个叉路口,走路是不是安全。

我懂得老人的心,她要的是这些具体的东西。搬家时母亲一块来了。七十五岁的人了,在汽车里颠簸一千多里。居然连个盹都没打。一路抓住扶手,大睁眼望住路途和两旁的景物,硬是坚持了十几个小时。

在南京一个多月,我带她去看了中山陵。母亲年轻时就知道孙逸仙的名字,还是听早年参加革命的大舅说过的,知道那是个了不起的人。母亲爬上几百个台阶,站在中山陵顶峰往远处看,说这里风水不错,孙先生选了个好地方。带她去夫子庙看夜市,到处灯火辉煌。母亲说这里好看是好看,就是太费电了。

后来,母亲由弟弟接回去了。临走时,母亲叹一口气,说没想到咱老赵家会有一支人落在这里,这地方不错,我放心了。往后再想你们,一闭眼就到了南京,知道你们坐哪里吃饭,坐哪里看书。母亲终于回故乡那个数百年的古寨去了,她不能离开那片黄土地。

母亲离开南京登上火车时,没有哭。我眼里却蓄满了泪水。我真想说:“娘!我想跟你一道回去。”因为那一瞬间,我骤然感到有一根丝线把我的心勒得生疼。在妻子和孩子们的眼里,我已是一棵遮风避雨的大树,但在母亲那里,我其实只是一只放飞的风筝。到远方去,到远方去。你可以走遍千山万水,甚至异国他乡,故乡和母亲永远是梦中的绿洲。大女儿今年大学毕业。她兴致勃勃地说,不久的将来也要离开你们,到外头去闯世界。妻子听了黯然无语。我说,去吧。我只能这么说。这是一个轮回。

§§第二章 寻找与坚守

同类推荐
  • 你最珍贵:美味是幸福的奖赏

    你最珍贵:美味是幸福的奖赏

    “我能够准确地告诉你做出一份上好美味的意大利面需要7个步骤,但是谁能告诉我忘记一个人到底需要几个步骤?”那些爱与痛的记忆,和当时的情景交织在一起,成为此生最难以忘怀的味道:酸的,痛的,甜的,暖的,苦的,害怕的,渴望的,珍惜的,不舍的……从惠灵顿中餐厅的服务生到米其林三星餐厅的品牌公关顾问,从北半球到南半球,从两个人的甜蜜到一个人的孤单,收获越多,放弃越多,失去越多…曾经的梦想只是想要和一个人终老,却发现走遍世界,再也回不到你身边。只有在尝尽世间美食,行走完足够远的路程之后才发现,那个脱胎换骨的自己,正是岁月给予你最珍贵的礼物。
  • 围炉夜话

    围炉夜话

    《围炉夜话》与《菜根谭》《小窗幽记》并称处世三大奇书。主要以修身齐家、立德立业为主,是我国古代劝诫世人的小品文,篇幅短小精辟,富含哲理,汲取了历代思想和语言精华熔铸于一体,犹如冬之炉火,给人温暖,给人慰藉。全书分为221则,作者王永彬虚拟了一个冬日拥着火炉,与至交好友畅谈文艺的情境,将本来会令人觉得比较高深的哲理融入日常生活中,且语言亲切自然,容易使人为其所感染而产生共鸣。
  • 雪地上的脚印

    雪地上的脚印

    本书主要内容包括:走向辉煌、在沙漠腹地的日子、故乡情思、冬梅、雪花白雪花美、梨花在寒风中绽放、海海风海滩等。
  • 铜墙铁壁:河北民间抗战纪实

    铜墙铁壁:河北民间抗战纪实

    本书作者走访省内外许多地方,采访数百个人物,记录了河北民间抗战的情况,反映了当时广大人民群众在党的领导下积极抗战的英勇事迹。
  • 一个都不放弃

    一个都不放弃

    这是中国首部深入描写培智学校教师及智障孩子生命现状的长篇纪实文学,凝聚着无数智障家庭的悲欣故事,作家钱利娜采用多视角叙述的方式逼近现实,主要围绕七个孩子展开叙述——喜欢出走的重度脑瘫孩子陆明亮、爱吹葫芦丝的自闭症孩子王海,护旗手及舞台指挥唐氏综合症孩子张浩,轻度智障获全国特奥冠军的少女崔晓雅,有暴力倾向、被遗弃又被收养的女孩柳莹,住在敬老院坐在轮椅上却渴望穿着高跟鞋和裙子的女孩吴悦,自主创业和妄想症女孩结婚的青年俞成吉。在这七个孩子身上,是七个家庭的挣扎与努力,是特殊学校校长和老师的永不放弃。
热门推荐
  • 阎王也恋爱

    阎王也恋爱

    这是一个无名的朝代,天下都是慕容家的。她是天上一株仙草,幻化人形,本是王母喜爱的奴婢,偷吃了王母娘娘的玉液来增加功力,但一个不小心被发现,被贬下凡,念及主仆一场,王母好心的为他选了一副好人家,身为当朝丞相之女,奈何只能活到18。他是地狱的阎罗王,专摄人魂,遇上他的时候只有死人,他冷酷,沉默。几千年的地狱生活那样的无趣、残酷,也就造就了他波澜不惊的沉寂的心。地狱是他的天下,却不是他的幸福,他深信他已经没有幸福,自从当上阎王那天。可是有天,一个小女娃看见了他,用她那忽闪忽闪的大眼睛看着自己居然没害怕,居然还伸出了他的魔爪抢走了他随声携带的玉佩,那是他在地狱唯一的期盼啊!他定会找回属于自己的东西她望着那个奇丑无比的男人,心里居然没感到害怕,真奇怪,不过那个玉佩好像很好看,那么就是我的吧!你要想要回那是不可能的了。于是他们的故事在那个伸不见五指的夜晚奇迹般的开始了。
  • 校草大人是我哥

    校草大人是我哥

    受全校女生为之疯狂的温柔校草,学生会第一帅比,在全校有最大的权势,名义上是我哥哥,其实并不是亲的,我的爸爸和我妈分手后,我跟随爸爸,而爸爸再婚了,所以对方的儿子顺理成章的成为了我的哥哥。。。。。。。。。。。。。。
  • 快穿之系统每天都在叫我学习

    快穿之系统每天都在叫我学习

    1v1,宠宠宠初画因为大学没有好好学习,毕业后到处都找不到工作,焦躁烦恼,突然有一天,系统出现了。系统:我是……成就系统,我能带你走上人生巅峰,从此找工作不是梦。初画:这么好?那还说什么,签!后来,初画顶着熊猫眼挑灯夜战《三年高考五年模拟》,一边化成电棒的系统虎视眈眈。初画崩溃:啊!你不是成就系统吗?为什么要我学这些?!系统:我说的是,我是“努力”成就系统,想要得到成就当然要努力了。初画:我不干了!我要回家!系统摔了摔鞭身威胁到:三千道十万伏特雷击了解一下。初画哭唧唧(?;︵;`),今天也是努力学习的一天。神秘大佬:初初别怕,我会一直陪着你努力学习的。初画感动的抱住他:还是你最好。大佬心虚虚:要是她知道是我要她学习的,会不会打爆我的头?大佬抖了抖。
  • 超级销售员

    超级销售员

    面临开除的实习销售员无意中下载了一款虚拟现实软件,通过微信扫一扫就能看到现实中人的各种资料,针对各种客户,杨鑫都能在最快的时间给出最满意的服务,从小职员到精英,再到金牌销售,势不可挡。与其同时,一次次被杨鑫帮忙的美女总裁以及各种美女,也开始环绕在杨鑫四周,从此人生多姿多彩。
  • 灵宏大陆

    灵宏大陆

    启宏大陆宗门众多强者为尊弱者如蝼蚁强者一怒血流千里灵神强者更能穿越次元来回与过去至未来一位来自地球的灵魂穿越至此将走上世界巅峰。
  • 梅亭

    梅亭

    本来与皇室毫无相关的梅若于阴差阳错下进了皇宫,因为梅花与腹黑的皇帝陛下相识,开启了她如梅花般的人生。
  • 霸气大佬要宠我

    霸气大佬要宠我

    无父无母?孤儿?宁玖呸呸呸!我还有大佬呀,当姥姥不宠,舅舅不爱,宁玖会在乎吗?玖哥表示:哥只在乎我老公!!某天,宁玖问洛南肖:“老公啊,你喜欢我什么?”“我就喜欢你傻了吧唧。”本文双洁,1V1甜宠女主宁玖,男主洛南肖女强男强,女主可甜可盐可撩全文无虐!!!
  • 多年不见,我们已形同陌路

    多年不见,我们已形同陌路

    一年前,她们分了手。是他提出的。当她痊愈了心灵的创伤,而他又出现了,在她的生命里,打破了她用很久来制作的面具......
  • 界之虫

    界之虫

    我只想让未来的我知道曾经的我的一个留念,也是给未来的我用了回忆曾经的我的一种方式。
  • 你好,冠军

    你好,冠军

    五年前,他是赛道上一颗冉冉升起的新星,她是观众席上摇旗呐喊的素人。五年后,他是赛道上受人追捧的王者,她褪去青涩成为成为荧幕影响深广的新生代演员。这是一场为爱为梦的追逐,在追逐的这些年我们都成了最好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