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顾《卖驴》的形成过程
《卖驴》发表以后,先后收到各地一百多封来信,许多热情的读者要我谈谈这篇小说是怎么形成的。我愿就此作一点回顾,并向读者致谢致歉,恕我不能一一回信。
构筑《卖驴》最主要的情节实际上只有两个,一是孙三老汉误入火葬场,二是老兽医王老尚的“神鬼鞭”。这两个东西是作者面壁虚构,凭空杜撰的吗?不。都是从原始素材中发掘出来的。
八九年前,在一次闲聊中,我听人讲了这样一个故事:据说某地有一个老汉在拉脚回来的路上,因困倦在平板车上睡着了。毛驴拉着他往回返,半路上恰遇一辆驴车拉着死人去火化。拉着老汉的毛驴贪恋同族,也一路尾随入了火葬场。老人惊醒后,气恼之下,把毛驴暴打一顿,被人劝住。在他重新收拾缰套准备回家时,不提防被惊惧的毛驴一下踢在额上,当场死去,结果真的被火化了。这便是孙三老汉误入火葬场的原始素材。
当时,这个奇特的故事给我的印象极深,感到它是很好的文学素材,但却一时不知道它的用途何在。就像雕刻匠人发现了一块璞玉,确认它是一块好料子,却暂时没有把握应该雕刻一件什么样的艺术品,只好搁置起来,慢慢地玩味,揣摩,发掘它的真正价值。此后多年,每逢我在路上看见一辆毛驴车,就像条件反射一样,立刻想起这个故事,引起一串思索。
兽医王老尚的那一鞭,则是取材于另一个真实的事情。一九七七年,我被抽调城北一个公社蹲点,在那里认识了一位老兽医。此人出身富农家庭,解放前家里养过不少骡马。牲畜病了,他喜欢细细观察,向懂行的人讨教,然后自己摸索治疗,久而久之,积累了许多医术。解放后专门行医,以后到公社兽医站任站长,在当地颇有名望,性情也十分开朗。他的医术多是从实践中来的,有许多独到之处,治牲畜脱胯即是一例。马骡驴一类牲畜如果脱胯,他既不用针药,也不用推拿,而是站在斜前方,只需突然一鞭,就能治好。这诀窍是打一鞭使牲畜惊跳起来,重心后压,借助它自身的力量使腿骨自行复位。这一招传得很神奇,引起我很大的兴趣,便随手记了下来。
上面两件事本来风马牛不相及,但我在咀嚼素材时,发现它们有两个共同的地方,一是奇特,二是都和牲畜有关。但仅仅这样,仍然不能构成小说,必得一个有机的东西把它们串起来,因为小说总要通过故事情节塑造人物,以及表现一点什么意思。
一九八〇年夏秋,有一段时间社会上出现传言,说政策又要变。多年来,农民最头疼的就是这一条,政策朝令夕改,让人动辄得咎,不知怎么做才对。现在政策放宽,农民谋生的领域开阔了许多,这是一件得人心的事,但大家又担心好政策不久长。我在上世纪七十年代,曾参加过六次农村工作队,每次都是一年,接触了不少农民,他们都有这种顾虑。我想应当反映一下农民的呼声。本来,从我打谱搞文艺创作,就立志着意反映农民的生活、情趣、愿望等,因此这念头一经产生,便十分强烈。
那么,这算不算主题先行呢?我说不清。但有一条可以肯定,这观点不是主观臆想的,而是从实际中产生的,反映了农民的心声。当然,这心声必须通过形象来表达,因为毕竟是在写小说。
有几天,我正在紧张地构思中。一天中午,我和一位同志去街上买东西,刚出店门,迎面看见一辆毛驴车,那个误入火葬场的故事又马上映现出来,并立刻和脑海里转游了几天的念头撞出火花。农民怕变的疑虑,和故事中老汉误入火葬场后产生的不吉祥感一拍即合,眼前一下子亮了。自然,原故事要经过改造,把踢死变成踢伤,不然主角一死,下面就没有戏了。另外,再加上老汉以前因拉脚受过批判的背景,误入火葬场就不再是一件孤立的奇事,而成了孙三老汉卖驴的导火线,原本僵死的故事一下子活了起来,人物也就有了。
沿着这个思路继续发展,如果接下去让孙三老汉把驴卖掉也未尝不可,因为这样已经反映了农民怕变的思想。但我联系这些天和农民的接触,深感他们即使在最困难的时候,也从没有对党对社会主义失去信心。他们骂过“歪嘴和尚”,但绝不骂共产党。因为共产党使他们翻了身,生活一步步改善。尽管目前农民的生活仍旧十分困难,却比解放前要好得多,这是谁也否认不了的事实。他们相信事实,也就相信共产党。因此,如果让孙三老汉把驴卖掉,就不符合这个思想的主流。
但不卖掉又要有不卖掉的原因,光靠讲道理是苍白无力的,农民相信的是事实。你说裤子里有大腿,他要摸一摸才放心。根据农民的心理特点,于是产生了柳镇庙会上一系列的镜头,最后把老兽医的事情移植过来,不仅医好了驴腿,而且最终“医”好了孙三老汉的“恐变症”,完成了从卖到不卖的思想转变。小说这样结局,看似意料之外,实在情理之中,不然就不符合孙三性格发展的逻辑。因为他不仅纯朴善良,而且老于谋算,是个既有创伤又有觉悟的农民形象。这样结局也使作品出现了波澜,增加了亮色。但鉴于作者的笔力,想象和作品之间还是有差距的。不管怎么说,以上两个原始素材,分别经过八九年和四五年的深入发掘,终于找到了它们的归宿,用在这篇小说里,也算没有屈料吧!
从《卖驴》的创作中,我体会最深的有两条。
第一,要做生活的有心人,对生动的原始素材广采博记,多多益善。原始素材和文艺创作的关系,很有点像数字的组合。如果你手里只有阿拉伯数字1,那么翻来覆去便只是1;如果有1,还有2,那么就可以组成12和21两个数;如果还有3,就能够组成123、132、213、231、312、321等六个数。如此类推,基数越多,组合也越多。素材也是如此。占有的素材越多,它们之间相碰结合的可能性也越大,越可能构成更多的小说雏形。到了一定的时候,有关的素材会争着向你报到:“用我吧!”“我怎么样?”……还真有点闹闹嚷嚷的。这时,你就有了选择的余地,尽可以拣中意的挑了。《卖驴》中除了那个故事,牲口市上的情景则是我不知见过多少遍的。我从小喜欢赶乡间那富有传奇色彩的庙会。我家的那个村子赵集就是一个古老的庙会,每年七个会,分布在麦前和腊月里,在这三省交界的地方,远近闻名。我们村的孩子从小就会唱一首儿歌:“初七,十八,二十五,赶会买包子……”庙会前几天就睡不好觉了,到了会日,小伙伴们相邀着到处钻,看说书卖唱的,看“撂圈砸宝”的,看“玩活人头”的,看斗羊,看牲口市上的高大骡马,真是开心透了。牲口市上的景象,我闭着眼也可以想出来,甚至能从回忆中依稀嗅出牲畜粪尿的腥臊味儿,真是太熟悉了。后来年龄大了,特别有心搞创作以后,每到哪个公社,总爱去牲口市上转一转,这时对牲口市上各种人的脸谱和表演的体察,就比童年的记忆要深刻多了。由于上述原因,我在写《卖驴》中孙三老汉入牲口市以后的情节时,真叫得心应手,几乎没费多大劲。整篇小说的初稿,仅用六个晚上合计不到二十个小时就写出来了。
第二,不要轻易放掉一个素材。在众多的原始素材中,有些是无用的,有些是有用的,写的时候当然要选择取舍。但哪些是有用的,哪些是无用的,又常常一时分辨不清,怎么办呢?我的体会是,凡是一个原始素材最初曾经打动过你,这个东西就可能是有用的。也许你一时弄不清打动你的是什么,但既然你动了心,被感染了,就说明必定有一个潜在的意义尚未被认识清楚。暂时看不准也不要丢,放下来慢慢想,终有一天,受到什么启发,脑子便会豁然开朗,找到它的生命昕在。如果可以把小说主题的形象化比喻为“借尸还魂”,那么,原始素材的复活则可以叫做“借魂活尸”。就像孙三老汉在火葬场“炸尸”一样,他本来就没有死,是一个沉睡的活体,一旦受到外界的惊扰,便突然翻身坐起来,让人大吃一惊!从而收到出奇制胜的效果。
以上都是写后感,不过村夫俚语而已。但我决不敢撒谎,说《卖驴》是妙笔生花所得。八年怀胎,一朝分娩,可谓苦矣!而且我这作品的“第一胎”,还多亏省出版社和《钟山》编辑部的帮助,才得以问世的。我愿借此机会,向他们表示衷心感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