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中十字路口那个杂货店是三爷开的。门里门外常有一些人或蹲或站,说些天南地北的事。三爷喜欢有人在这里聊天。柜台外一张破方桌上放一副纸牌,供大伙娱乐,有时也赌点小钱增加气氛。三爷不许赌大钱。他自己趁空也参加。有人买烟酒,就让他自己付钱自己取货。年龄大些的不会有人少付钱,年轻人却常骗他:“三爷,钱放这里啦!”拿了烟就走,其实没付钱。三爷的杂货店常亏本,亏了本就骂娘。但有时盘点,忽然又涨出许多,涨出来也骂娘。他知道是那些坏小子捉弄他,后生们嬉嬉笑,没谁认账,说三爷你准是遇上狐仙了。三爷便恶狠狠说:“你们往后谁也不准进我的柜台!”但三爷没记性,转脸就喊住一个后生:“小子,给我看一会柜台!”然后慌慌张张往厕所跑去。三爷上厕所其实是上野地,除非万不得已上公厕,几十年都是去野地里拉屎拉尿。三爷说这叫接地气,长寿。三爷上厕所就显得动静很大,半条街都知道。三爷有个特点,不管在哪里,一有上厕所的念头便马上解裤带,然后提着裤子大步流星往村外跑。有后生故意远远吆喝:“三爷去哪?”三爷并不搭腔,只回头张望一眼继续狂奔。事毕,三爷从野地归来,就显得从容了。他并不急于把裤带系上,而是两手端着,像戏台上的包公端着蟒袍玉带,一路和人打招呼。三爷当村支书时,这么一路上能处理几件事。
三爷在我们村当了三十年支书,因他在赵家辈分长,官称三爷。比他辈分更长的老头老太则叫他老三。三十年间,他其实是以老族长的身份领导全村和处理事务的。上级布置什么事,到他这里全变了昧,阶级斗争变成四类分子扫雪,路线教育变成平整土地,评法批儒变成识字班。三爷在公社开会常吃批评,说他像个维持会长。但三爷在村里却有绝对权威。年轻人打架斗殴,爹娘都拉不开,有人报告三爷,他便弯腰操一根棍子,寻上去一阵乱打。或喝令民兵捆起来,一人捆一棵树上饿半天,然后再进行训话。年轻人挨几棍不怎么怕,就怕三爷训话。三爷训话其实没几句词,但从天黑能训到天亮,训得人直打瞌睡。三爷断官司不分是非,打架闹气全无理,训一顿一跺脚:“滚!”就都滚了。事后双方消了气,想想还是三爷对,气头上谁都有理,官司没法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