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年我参加农村工作队,到城北一个村子搞路线教育。当晚开社员大会,发动群众揭发坏人坏事,特别是对干部提意见。我曾六次参加这类工作队,大体都是这个套路。那时工作队下乡,老百姓其实不欢迎,村干部也不欢迎。因为工作队不论以什么名义下去,都是要整人的。有的工作队确实也凶,像鬼子进村,看谁都不顺眼。谁家做点小生意就是投机倒把,谁家种二分地瓜就是资本主义。折腾一气,鸡飞狗跳,老百姓瘟头瘟脑,干部来个大换班,于是得胜回朝。
但往死里整人的毕竟是少数。有的工作队还是尽可能为群众做点好事,对上头的布置阳奉阴违,做些表面文章,并不真正伤害人。我们这个工作队队长是抽调来的大队书记,叫王传道,是个烈士子弟,人很正派,自然也深知基层干部的甘苦。他也并不想整人,但在动员大会上却要走形式,声色俱厉,号召大家检举揭发。群众不摸底细,会场一时僵住了,气氛很紧张。就连我也弄不清真假了。我和王队长的弟弟是中学同学,大家原都熟悉的,就走过去低声说:“你真要整人?”他冲我偷偷挤挤眼,没吭声。我心里有数了,知道这小子在耍滑头,于是退回来点一支烟,悠悠地抽起来。不想这时突然站起来一个人,从怀里掏出—个破了皮的本本,足有半块砖那么厚。他朝主席台上扬了扬大声说:“我要揭发!这里都记着呢!”一个会场千把人都往那里看,我想糟糕,真是喊魂就来鬼。这事骑虎难下,只好让他当场揭发。那人就翻开本子念起来:某年月日,某某人和某某人在村西地头上说什么什么;某年月日,某某人在门前树底下说什么什么,当时面朝东南,北风三级,在场的还有某人某人;某年月日……乖乖!一口气念了十几条,牵扯几十个人,全是些反动话,上纲上线都够逮捕的资格。许多人神色大变,其间有干部也有群众。我和王队长交换了眼色,知道这事惹大了。王队长赶紧站起身来说,今天晚了,就揭发到这里,以后再安排时间,而且把那人表扬了一番。当晚几个工作队员商量对策,感到无法向工作队总部隐瞒,只能把那人作为积极分子抽上来,慢慢消解。后来经过接触了解,知道那人当过几年兵,在部队时就爱打小报告不大受人喜欢。复员后想当大队干部,可是声望不高。这人倒没什么劣迹,只是阴沉沉不和人讲话。几个人走路,他是一定要走在最后的,听前头人说话,从不插嘴,记性却好。农村人说话不像城里人那么小心,口没遮拦,天王老子也敢议论一番,谁能想到他会给人记账呢。老百姓说,这比砸黑砖还厉害。
那一年,在村里除了工作队厉害就是他厉害了,整天挎个黄包内查外调。临结束配班子时,不要说大队干部,连小队干部也没让他当。他很委屈,说工作队耍他。后来我和王队长找他谈话,说你这种人是不能当干部的,整天记人的小账,不是害人吗?做人还是要本分一点。再后来,听说他在做小生意,赚了不少钱。我想这可能比较适合他,会算计。事后想想,这人也挺可悲,因为那时候需要这种人。社会需要什么就会产生什么,日本人进中国时需要汉奸,于是就产生汉奸。一个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