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述说的是一件极普通的街头小事。
这类事谁都可能碰到,所以,我不想在文字上玩什么花样,只用最明白的语言讲出来,权当随便闲聊。
今年春天,我刚调到南京不久,还没有房子。暂时住招待所。好在就我一个人,怎么办都好。我这人随和,最怕让人为难。
住下以后,就剩吃饭问题了。招待所有食堂。当天,服务员就把饭票拿来了。我慌忙道谢。可想了想,还是退还给她了。我要写作,很难按常规生活。而食堂开饭是定时的。假使一面写东西,一面老想着误了开饭时间,会弄得神经兮兮。我决定去街上吃饭。啥时饿而又想起来饿了,就啥时上街。反正街上有的是饭店和小吃摊。这样,在什么时间吃和吃什么两件事上,我就有了更多的自由。这真不错。
此后,日子按照我的设计,就这么过下去了。写起东西很辛苦,也很快活。有时一日三餐,有时一日两餐。这要决定肚子里动静大不大。如果肚子老是咕咕乱响,你就不能无动于衷。因为它会一直响下去。弄得你心烦意乱。这时就只好丢下笔,拍拍肚子说,好吧,咱去吃点。
这天傍晚,我又上街了。走进一条我熟悉的小巷口。这里有很多小吃摊。水饺、油饼、鸭血汤、烧饼,什么都有。我怕挤。于是继续往前走。从巷这头走到巷口那头,小吃摊快没有了。正要回转,忽听一声女人的吆喝:“热腾腾的茶叶蛋哦!”
我寻声找去,不远处一盏路灯下,有一个卖茶叶蛋的女人正朝我看。见我扭头,又吆喝了一声:“热腾腾的茶叶蛋哦!”仍是盯住我看。盯得我不能转头。我这人心软。只要卖东西的人热情,我便不好意思不买。不管价钱高低,不管货好货坏。我常拿很贵的钱买很次的货,回到家怕爱人抱怨,只好撒个谎。说这东西便宜。其实少说了足有一半钱。
我终于去了,果然热气腾腾,盛茶叶蛋的瓷盆在炉火上煨着呢。而且清净,没有顾客。不然,她刚才不会那么叫着拉顾客。这女人有四十多岁的样子,有些憔悴,穿着一身蓝工作服。像是个下了班又做小生意的工人。我想,生活在大城市的普通市民,生活也并不容易呢。
她见我来了,很高兴的样子,顺手递给我一个小板凳。“自己选吧。挑破皮的。有味。”一面用筷子在盆里抄了几下,沙拉沙拉响。让人听了怪舒服的。一丝暖意就涌上来。一个人长年在外头奔波,孤雁似的,常有凄冷之感。现在,我坐在这里,人和茶叶蛋都热腾腾的。加上茶叶蛋特殊的香味,一下就来了食欲。我边吃边聊,问她一个晚上能卖多少茶叶蛋,一只茶叶蛋赚几分钱,有没有正式工作,等等。她都回答了,而且带着诉苦的语气。我的猜想大体对头。她有正式工作。但生活困难,晚上出来做点小本生意。一个晚上也就赚块把钱,我便叹息着,表示同情和理解。当然,她也问到我是干什么的,听口音不像南京人。我自然不好说我是作家。就说我是跑小生意的。她重新打量了我一番,很善良地笑了:“不对。我看你是做大生意的!赚大钱哦。啊是?”南京人讲话,话尾好带“啊是”两个字。可这会听了,却觉得挺有趣。她说完一直在笑,为自己的聪明和发现。一个自称是做小生意的人其实是做大生意的,而且被自己一眼就识破了,还不应当高兴吗?于是我也真诚地为她高兴起来。尽管她猜得完全不对。可我有什么必要去更正呢?看来,这个女人生活中并没有多少值得太高兴的事。就是说,高兴一次不容易。那么,就让她高兴一下吧。一个人能给人哪怕是短暂的欢乐也是件好事。
这光景,我已经吃下两个茶叶蛋。
我吃得不急不忙的,很有味道。我忙什么呢。稿子写得很顺。我不急着回去。我喜欢在写作顺手的时候停下休息,再写时容易接上,也保持良好的情绪。
到此为止,还没有什么别的事情发生。
接下来。又来了一位吃茶叶蛋的男人。事情就发生在他身上。这人三十岁上下,穿一件中山装,领口也扣着,很朴实的样子,但整洁。猜不透他的身份。好像一位科室工作人员,显得稳重,有教养。因为他来到这里的时候,冲我微笑着点了点头。我也友好地点点头说:“坐吧!这茶叶蛋很好吃的。”女主人显出欢迎的笑脸,照例递给他一个小板凳,照例关照说:“自己选吧。挑破皮的。有味。”一面用筷子在瓷盆里抄了几下,沙拉沙拉响。
他很饿。看得出来。拿起一个茶叶蛋,刚剥开半个皮,就咬了一口。一面吃,一面继续剥皮。剥光了,剩下的一下都送进嘴里。同时,手里又摸住第二个茶叶蛋。女主人看他吃得急,怕噎住,又递上一把小汤勺:“汤水蛮好吃的。”他果然舀了一勺汤喝下去。第二个茶叶蛋很快又下肚了。简直是狼吞虎咽。我想,他中午一定是没好好吃东西,要么就是下午干了力气活。
我仍然慢慢吃着。我吃完第三个的时候,他已经拿起第四个茶叶蛋。
这时,来了一位小姑娘,十三四岁。要买茶叶蛋带回去。要十个。主人忙着从皮包里掏出一个干净的塑料袋。然后用筷子拣茶叶蛋,一个一个装进去。递给小女孩。收好钱,又叮嘱:“慢慢走。”这才舒了一口气,很欣慰的样子。这一阵生意不错。于是乘兴又朝来往的行人吆喝了一声:“热腾腾的茶叶蛋哦!”
女主人把目光收回,看我们两个都在默默地吃蛋,忽然想起来什么,红着脸迟疑地问他:“你吃……五个了吧?”却没有问我。也许因为我吃得慢,而他吃得太快。快得让人不放心。
事实上,他已经吃下六个。手上拿的是第七个茶叶蛋。我看得很清楚。而女主人这一阵却不曾留意。看架势,他一气能吃十个。他好像太饿了。
听到女主人的问话,他的手忽然抖了一下,很轻微。抬起头,看着她的目光,恍然大悟似地回道:“嗯?……嗯……嗯!我吃五个了。这是……第六个。”同时,就举了举手中的第七个茶叶蛋。却飞快地觑了我一眼,脸上是尴尬的神态。
女主人并没有怀疑什么,“嗳”了一声,说:“慢慢吃,不急。”又把注意力转向来往行人去了。而且故意不看我们,做出十分信任的样子。又显然带点儿为刚才的核对歉疚的意味。
我的心却无法平静了。我差点脱口而出,对那个男人说:“不!你已经吃下六个茶叶蛋。”可我犹豫了一下,终没有出口。却浑身不舒坦起来。怎么会发生这样的事呢?明明吃下六个,为什么要说吃了五个呢!莫非我记错了?我重新回想了一下,没错。我并没有监视他的打算,也没有监视他的必要。但我的眼睛确实告诉我:他隐瞒了一个。
那么,是他自己记错了吗?不像。因为他的慌乱而尴尬的神态已经说明了一切。他知道自己在撒谎。但何必要撒这个谎呢?一个茶叶蛋,值什么?而且,凭一个作家的直感,我相信面前的这个男人,决非时下那种浮浪子弟,更不是什么坏人。相反,说不定是一位老成持重的优秀青年,或者是一位先进工作者。
但此刻,他撒了一个谎。为一只茶叶蛋!我真为他惋惜。我们两个仍在继续吃茶叶蛋。默默的。现在,他不再狼吞虎咽了。这第七只茶叶蛋,他吃得很慢很慢。两眼闪动着不安的光。不时瞟过来一眼,又立刻逃开。看得出,他很怕我揭发他。又在经受内心的折磨。我越发相信,这是个从未撒过谎的男人。我决意保持沉默。并非我怕惹事。我相信对一个有着羞耻心的人来说,自省自责远比外人的责备要痛苦得多,也许这时,他很希望我站出来纠正他。那样等于从泥淖中把他拉出来。他会很轻松地做出一副诧然回想的样子,然后承认,是自己记错了。然后如释重负,从困境中解脱出来。但不!我要保持缄默。我决不揭发他。让他在自省自责中去痛苦地懊悔去吧!为一只微不足道的茶叶蛋,而经受如此严厉的灵魂审判,他会记一辈子。
他的脸孔一副稳重而诚实的脸孔,由开始涨得紫红,渐渐变得苍白,好像虚脱的样子。满脸沁出细碎的汗珠。他快要支撑不住了。这一刻,我才发现,我有时是很残酷的。我多么希望,他能有勇气由自己来纠正错误。那样,他仍不失为一个男子汉。但没有。直到他终于吃完第七个茶叶蛋,付了钱,也没有纠正。他走了。在昏黄的路灯下,蹒跚着摇摇晃晃地走了。他肯定没有吃饱。我真为他惋惜。他本来不应当犯这个错误的。当他最初走来准备吃茶叶蛋的时候,决没有要占人家便宜的打算。后来,假如女主人问他:“你吃……六个了吧?”我相信他也会毫不犹豫地点点头:“对!我已经吃了六个。”但不幸的是女主人记错了,问错了。就是说,生活偶然地为他提供了一个犯错误的机会。而他在那一瞬间发生了迷乱,终于犯下了一个茶叶蛋的错误。如此而已。
这错误太小了。也许只能称为一个小小的失误。也许不值得我把他写出来。我决不是那种以揭人疮疤为快事的人。但事后,我确实想了很久。生活太纷繁琐细了。它会随时为我们提供这样那样的机会。当这类机会偶然而又突然降临的时候,我们会迷乱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