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年后。
这一冬的梅花开得特别久,穿过了一整个冬,蔓延到了春深。
远处的梅花树下,有一抹玉色,似个人形,却没半分人气。
梅花是不落的,开谢的梅花依旧挂在枝头,直至彻底枯萎。
一道翻山越岭而来的山风穿过梅林,翻动了那抹玉色及腰的长发,发舞翩翩,总算让人确定了这是一个人,而非一尊玉雕。
是个美人。
若是能够近看,会发现她还是个小美人,脸颊还很是稚嫩。只是脸上表情平淡至无,冷清到让人以为她都没在呼吸。此刻她站在梅花树下,而梅树站在山腰一处视野极好的地方,她的目光低垂着,既没有欣赏梅花,也没有俯瞰山下广袤的风光。
都说春风拂面,但在夕阳余晖下,这山风还是冷的人直哆嗦。
远远站在小美人之外的几个侍从耳语一番后,一个青衣小婢走上前:“小姐,天晏了,我们该回了。”
小美人移动目光,淡淡看了小婢一眼,又垂下目光。
这样的问话,小婢已经问了四遍,分别是早点,午餐,下午茶的时间和现下,这意味着他们几个已经饿了一整天了。其实,侍从是有带点零嘴的,只是主子不吃,其他人又如何敢吃?
夕阳一点一点歇下去,黑夜一分一分浓起来。惊雷还未起,自然没有蛙鸣,连南飞的燕子都还没来得及全部回来,四周悄无声息,连山风都已经奔向下一片山麓。
侍从你看我,我看你,不知如何是好。
虽然没有说话,但是他们心里一致认为他们的小姐又中邪了。不过中邪也不是什么大事,他们的小姐年芳十七,十七年来中邪的日子大约有十四年吧,所以,中邪什么的,真不是大事。
也有好事又信鬼神者,有过这样的推论——他们的小姐投胎时大约三魂七魄只凑齐了半魂一魄,才会如此沉闷冷清。除了夫人跟老爷问话,其他几乎一律用眼神作答,管你懂不懂。即便是夫人和老爷问话,也是简简单单几个字作答,吝啬已极。
忽然,一阵奔腾的马蹄声从山下传来,山下闪出一片火光。侍从踮起脚尖眺望,只见一队马队护卫着一辆马车飞奔而来。一般而言,单匹马要比马车快多了,但是在眼下的急速奔驰下,马车速度丝毫不落于单马,可见拉马车的马之神骏。
那是?
几个侍从窃窃私语。
“我知道,上官丹青大人最近有出外巡按,莫非是他回来了?”
“不是,上官大人出门往往轻装简行,不会这么声势浩大。”
“难道是新科状元沐清臣,啊啊啊,他可是难得一见的美男子啊。”
“还文武双全!”
“还没娶媳妇!”
“没娶也不关你事!”
“我喊一声他会停下来吗?”
“你掉下去他说不定会停下来。”
几个侍从只顾自说自话,没有人注意到他们的主子不知何时也将注意力转向了那一队人马,在那队人马经过她山脚时,她的双手结印,做出一个很奇怪的手势。
平地中一股恶臭袭来,一匹马惊鸣连连,仰跳起来,马上的骑士差点被摔下来。
“前方何事?”护卫在马车最近地方的骑士大声问道。
“回郭大人,我的马踩到了什么东西。”
“何物?”
惊马的骑士没有立刻回答,他身边几个骑士一起凑过去,将火把聚拢。
“奇怪,方才这里明明什么也没有。”一个骑士说。
“是啊,也没有这股臭味!”另一个骑士说。
“我也没闻到。”
“尸体。回大人,是一具尸体!”
郭大人催马上去,一行人纷纷下马。
“这是……”郭大人迟疑着,朗声传来马车后骑士队里的一名骑士,“小赖,过来。”
唤作小赖的骑士立刻催马上前。
“看看这人。”
小赖下马,解开尸体的衣服,左胸上有一个旧伤疤:“这是越德,没错,是越德!”
郭大人没有再说话,径自走回马车,低声请示后,他钻入马车。车内躺了一个男子,脸色惨白,手臂,腿弯上都有绷带,似乎受了严重的伤。
“启禀殿下,前方发现越德的尸体,冬天天气本就不易腐烂,而越德的尸体早已腐烂了。”
男子轻咳两声,从袖中取出昨日才收到的飞鸽传书:前方安全。
他将书柬凑近灯火,细细端详:“若不是越德,又是何人?燃文,你看看,这笔记模仿得可谓出神入化呢。”
郭燃文沉声道:“不论是谁,前方只怕凶多吉少。”
男子沉默了片刻:“那走哪路?”
郭燃文沉默了。之前他们走过官路,路上有好几拨伏兵,他们的人马在交战中折损了三成,他主子这一身伤就是官路上的伏兵所赐。而水路更是不用走,皇贵妃岳氏的哥哥掌管的正是京师航运,走水路,必死无疑。
终于,还是男子做出了决定:“前进。”顿了顿,他又补了句,“把越德带到我车里吧,他追随我多年,死了也该跟我回家。”
郭燃文静默了下,轻声道:“他已经烂了。还是我驮着他吧。”
男子淡淡拒绝:“不必。便是烂了,也是我的手下。”
郭燃文脸露动容,应了一声,过去抱越德的尸体。
一阵恶臭由远即近,男子脸色平静,看着郭燃文将尸体放入车内。他凝视了尸体许久,伸出右手与尸体的右手相握:“辛苦了,之后的事,交给我。”话音一落,他脸露讶异,快速掰开尸体的手,用力挤压。尸体的掌心内竟然藏着一小片女子的指甲,而小小的指甲上竟然写着六个字:山不行,水不行。
“山不行,水不行。”男子喃喃重复着指甲上的字。
“殿下,这女子指甲来得好生奇怪。会不会是陷阱?”郭燃文压低声音,“除了越德,其他去打探的人亦回复前方没有埋伏。”
男子将指甲放在掌心:“若是一个埋伏都没有,是否太过平静?”
“山不行,水不行。”男子将指甲抬至眼前,嘴角露出一丝笑容,“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我便信你一次。”
“殿下!”郭燃文显然不认同。
男子伸手制止他说话:“官路的伏兵你有几分把握?”
郭燃文立刻道:“若是硬冲,兄弟们就算全部拼死,誓将殿下送至京师。”
男子拉开车帘,看着前方一个个鲜活的身影,又收回目光看向身边躺着的腐烂的越德,没在说话,心里却又冷又亮:或许那条血路,才是唯一的活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