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陆注册
29410600000005

第5章 谁动了我的底线

闪婚男女如果超过三个月还不散伙,基本上就可以过三十年。

舒怀在酒桌上发表这一看法的时候,郑凡和韦丽已经在一起过了六个月,郑凡说,“你跟悦悦在一起都超过一年了,换算一下,你们在一起就可过一百多年了。”

舒怀谦虚地说,“我们跟你不一样,没拿证,不保险。”

韦丽百思不得其解,头扭向悦悦,“悦悦姐,还不跟舒哥拿证,把人家头发都急白了。”

悦悦说,“舒怀拿着一千来块工资,对将来什么规划都没有,民办中学,说垮就垮了,我心里总是没底。”

黄杉反击说,“你有房子住了都没底,人家小韦跟郑凡租住在城中村大杂院里,不就更没底了,你见的有钱男人太多了,我真担心你推销美国鱼油把自己也推销掉了!”

悦悦说,“那倒不会。我只是觉得一个男人要对自己的女人负责任,郑凡每个月存一千二百块,准备买房子,这就是负责任的男人。”

舒怀辩护说自己的工资每个月也都在还房贷,悦悦指着桌上卤菜和酒水说,“是呀,你是在还贷,还了贷后连抽烟的钱都没有,为什么不去兼职、找零活做,双休日不是下棋,就是泡网吧!今天的卤菜还是我买的。”

屋里的气氛顿时变得压抑了起来,天花板上的节能灯泛出苍白的光,如同他们涉世未深的苍白人生,舒怀将烟头按灭在桌上鸡鸭骨头的残骸间,摇了摇头,“没劲,活着真没劲!”

这个周末的同学聚会,像是一群打了败仗的战俘在战俘营里碰面,没有重逢的喜悦,却有乌合的尴尬。悦悦旗帜鲜明地表示了自己对同学聚会的厌倦,“如果每次都这么醉生梦死地胡吃海喝,而从不探讨未来的规划和人生的设计,这样的聚会与行尸走肉没有区别,我毫无兴趣。”

大家面面相觑,哑口无言,都像犯了错误似的,不再动用手中的酒杯和碗筷,一段冷场后,郑凡吐出嘴里残余的鸭骨头,望着几个茫然的脑袋,说,“悦悦说得对,我们得有规划,像我们这几个,没一个娘老子是达官贵人,没人帮我们规划未来,一切都得靠我们自己。”

郑凡存入第一笔一千二百块钱工资的时候,他没想太多,也没想太明白,只是觉得工资不能月月花个精光,山里来的农家子弟,他没条件做一个“月光族”。隐隐约约感觉到存下的这些钱是为将来买房子准备的,可从牙缝里抠出来的钱到哪一年才能买得起房子呢,他自己一点把握都没有,所以从来也没敢对任何人说过,悦悦完全是根据自己的推理,断定郑凡存钱就是为了买房子。确实,自从中国住房市场化和货币化改革后,房价上涨的速度比SAS病毒传染的速度快得多,中国老百姓没有一家存钱是为了买米买油的,几乎都是为了买房,一家祖宗三代的前三十年和子孙后代的后三十年都得为房地产商奋斗,房地产商就像共产主义一样让全社会心甘情愿地为他们献身。这个牢骚满腹的观点在酒桌上形成共识的时候,喝下去的酒就像毒药。

已是西北风呼啸的隆冬,持久的沉寂反衬出屋外的风声像刀子一样切割着这个夜晚,郑凡听到了城市结冰的声音。

聚会结束得仓促而无趣,回来的路上,黄杉对郑凡说,“悦悦这种女孩子,跟江青一样,有野心。舒怀根本拿不住她。”

韦丽对严肃的话题,一个字也听不进去,她挽着郑凡的胳膊,不屑一顾地说,“悦悦到现在跟舒怀连证都没拿到手,还大谈规划,太搞笑了!”

晚上回到城中村,出租屋里门窗腐朽,四处漏风,盆料盆里已经结冰,这座不南不北的城市里,暖气只装在新建的高档住宅小区,潜伏在城中村里的郑凡和韦丽蜷缩在被窝里冻得瑟瑟发抖,韦丽抱紧郑凡,“我们租一间不漏风的房子,好吗?我有钱。”

郑凡对韦丽说,“你把羊毛衫穿上睡,就不冷了。钱要省下来买房。”

韦丽说,“房价那么高,干吗要买房?我不稀罕,租房子多好。我们把节余下来的钱,拿出来旅游,我想去伊拉克,还想去看看阿富汗巴米扬大佛遗址。”

郑凡用手堵住韦丽的嘴,“好了,不讨论了,我早就说过,买不上房子,没有自己的家,绝不举行婚礼。”

韦丽胡搅蛮缠地说,“我没跟你讨论买房和婚礼,我现在跟你讨论旅游。”

郑凡将一件羊毛衫拿过来递给韦丽,“穿上睡,就不冷了。”

韦丽扔了毛衣,“我不穿,我不冷。”

木质门窗裂缝糊上报纸依然不管用,西北风刀子一样割开报纸,一绺一绺地钻了进来,却看不见,摸不着。

从二手市场买来的旧彩电里费翔正在屏幕上又蹦又跳地唱着一首怀旧的老歌《冬天里的一把火》,韦丽自言自语着,“冬天有火真好,我好像身上真的暖和了。”

郑凡希望这首歌能一直唱到天亮,可电视上图像上突然乱晃了起来,郑凡哆嗦着下床用手拍了拍电视机外壳,越拍图像越晃了。韦丽说关了算了,郑凡关了电视上床后搂着韦丽说,“等到我有钱了,我会把电视里的生活搬到你面前来。”

韦丽是那种没心没肺的女孩子,她像一只小猫一样蜷在郑凡的怀里,“电视里的生活都是假的,我不要,我只要你。”说着说着就睡着了。

屋外的风声像哨子一样尖啸,这一年冬天特别冷。

快过年了,艺研所虽然穷,但年还是要过的,杨白劳卖豆腐还称回了二斤面,外带二尺红头绳,艺研所参照杨白劳家的标准,略高一点起步,于是从事业经费中挤出两千块钱买了点年货,给每个职工发一桶色拉油、两斤瓜子、一斤糖果、半斤茶叶,其他的奖金福利一分没有。所长郭之远面对所里寒酸的年货还不忘捍卫着没落贵族的气质,他对大伙说,“电信、移动、供电、石化、交通这些部门发的钱再多,但他们发不了文化,我们没钱,但我们是满腹经纶的知识分子,往他们面前一站,高人一等。”

所里的人都笑了起来,笑这种早就过时了的阿Q精神,就在这当口,文化局宿舍物业公司的经理跑到所里来找郭之远,经理穿着一身狐假虎威的制服,进来后手指着郭之远的鼻子,“你说我们垃圾袋没及时拎到楼下,可都像你这样,赖着不交物管费,谁愿往楼下拎垃圾袋?有文化的人就这德性!”郭之远说不是不交,是你们服务太糟糕,你们的问题岂止是垃圾袋?楼梯扶手都是灰,路上的香蕉皮橘子皮风干了都没人扫,更让人无法容忍的是,一些流浪的野狗野猫几乎都把红楼包围了,它们随地大小便,准备长期驻扎,你们却熟视无睹。物业经理说不是我们服务糟糕,而是像你这样赖着费用不交的业主太多,我们连吃饭的钱都没有,哪能管得了那么多流浪的狗和猫,日子过得还不如猫狗。物业经理说你们有钱发油、发糖、发茶叶,却没钱交物管费,如再不交,我保证你们红楼成为大院里最大的一个大垃圾场。

在办公室挑起民事纠纷是很不恰当的,郭之远也懒得跟这些伪军打扮的人纠缠,他不过是想表达一下心中的怨气,让财务交了钱后,郭之远气得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

郑凡抱着一大堆年货,想安慰一下所长,可又不知道这么说好,跟所长告辞的时候,不着边际地说了一句,“郭老师,你喜欢吃狗肉吗?山里腌的咸狗肉很香。”他想回乡下过年给郭所长带点狗肉来,但表述得有些突兀,郭所长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他很迷茫地摇着头,“狗通人性,比有些人还要好,为什么要吃狗肉?”

过了腊月二十四,所里就没多少人上班了,郑凡准备独自一人背着所里发的年货提前回乡下过年,韦丽要到年三十才能回到小县城卖水果的父母身边。走之前郑凡再次强调韦丽回去后必须跟他统一口径,即使家里人问,拿证的事一个字也不说。韦丽不高兴地说,“你不让我跟你回家过年,还不让我说拿证的事,太过分了吧!我是堂堂正正地做你老婆的,不是小三,不是偷情,怕什么?”

郑凡耐心劝说着韦丽说,“你没跟父母商量,就跟一个来路不明的男人拿了证,目无尊长,犯上作乱,你父母能饶得了你?过年期间闹起来,团圆饭不就吃成了分裂饭,你说是不是?”

简单的韦丽一听觉得很有道理,就不再坚持了,“好,不说,坚决不说,把我吊起来也不说。”郑凡分了一斤瓜子、半斤糖果给韦丽带回去过年,韦丽没要,她说这些东西在乡下还有点用,县城里多的是。

乡下木匠郑树见儿子郑凡背了这么多年货回来了,激动得抱着一桶色拉油久久不愿放下,“瞧这油,清亮亮的,哪像我们乡下压榨的菜籽油,浑浊浊、黑糊糊的。听你表舅说,年底国家给你分楼房了,开了春我跟你妈去看看,老婆要赶紧找了,过了年都二十八了。”

郑凡给父亲递了一支烟,又恭恭敬敬地点上火,“爸,国家不分房子了!要住楼房都得靠自己买。”

郑树先是一愣,沉思了一会,似乎想明白了,“你们薪水高,所以才要你们自己买。要不是给你高工资,你怎么会从大上海到庐阳来呢,对不对?”

郑凡觉得自己解释不清,只好点点头,表示承认。

父亲的心情好极了,家里唯一的一头年猪夏天毕业时被父亲杀掉请人喝酒吃了,父亲天真地认为郑凡只要一考到上海,肯定就留在大上海工作,这就像新娘子一入洞房肯定就是你的人了一样,所以郑凡毕业前父亲把乡邻找过来热烈庆祝儿子扎根上海,没想到郑凡居然回到了庐阳,一头猪白吃了。

乡下过年不杀一头猪不算过年,而且会在庄上丢尽面子,对于一个家里都吃上色拉油的郑树来说,他要考虑的不是杀不杀猪,而是到哪家去买猪来杀,现在乡下猪难养,每家顶多养一头过年自家吃,没有多余的卖。

有人介绍说镇上养猪场胡标那里有猪。

胡标就是当年抓走郑树的镇执法队队长,因平时欺压百姓,积怨太多,几年前在县城嫖娼时遭人举报,在宾馆的浴缸里和一妓女被警察当场活捉,那情景就像是从水缸里捞出了两条活鱼。胡标“双开”后办了一个养猪场,生意一直不错。他对郑树说跟猪在一起心里蛮踏实的,郑树说人比猪还是要好得多,不然就不是人杀猪,而是猪杀人了,胡标嘴里打着哈哈,看身边站着一位文质彬彬的小伙子,就问是谁,郑树故作平静地说,“就是那天早上被你踹翻在地的我儿子,叫郑凡,上海研究生毕业,在庐阳市党和政府里上班,我表侄在县城挨打,县委书记到医院道歉,还赔了一万块钱,我儿子郑凡摆平的。”

胡标很尴尬,连忙给郑凡递烟,“大侄子,兄弟我当年有眼不识泰山,还请多多包涵!”

郑凡被胡标的胡言乱语逗乐了,“这事我都忘了,你也是例行公事嘛。”

猪称过后,总共是八百二十六块钱,胡标说只要给八百就行了。郑凡的钱全都存到银行准备买房了,父亲不知道他平时除了工资之外分文没有,这次总共带回来一千块钱过年,过年的资金预算中,根本就没有买猪宰杀这一笔,可磅完秤后,父亲很轻松潇洒地对郑凡挥挥手说,“交钱呀!”

郑凡心里暗暗叫苦,这个好面子的父亲把儿子当成大款了,郑凡从皮夹里动作麻利地抽出八百块交给胡标,然后又迅速地将皮夹塞进棉袄里面的口袋里,他怕父亲看到自己的皮夹空了。

郑凡知道父亲在自己身上寄予了太多的希望,而那些希望完全是父亲躺在床上不切实际地虚构出来的,他以一个农民最杰出的想象力把儿子包装成整个山区乃至整个皖西最耀眼的明星,郑凡不是他现实中的儿子,而是他想象中的儿子。郑凡知道自己无法与大字不识几筐的父亲进行有效的沟通,他也不忍心大过年的把父亲的梦击碎,所以,春节期间,他不得不配合父亲,把根本不存在的荣耀和富贵表演得异常逼真。

郑凡在亲朋好友面前很无奈地被父亲一次次地神化。

神化带来的轰动效应是,年初三,表叔拎了一桶米酒要郑凡跟县委书记下一道命令,让其在乡政府食堂烧饭的儿子转成国家干部,要是能当上副乡长更好,郑凡说食堂烧饭蛮好的伙食要比一般人好得多,表叔说当上国家干部就不会被人欺负了,要是能当上副乡长就可以欺负别人了。父亲郑树严厉批评了这种错误思想,“你要是这么想的,郑凡就不能跟县委书记说情,当官哪能欺负人?”表叔检讨说从来没有这个想法,只是随口乱说的。

郑凡被两个长辈弄得哭笑不得。

年初四,庄邻周天保拎着两只腌得金黄的咸鸭来找郑凡,他女儿被拐骗到广东卖淫去了,请他跟省里、中央的领导说说,把他女儿尽快救回来,周天保哭丧着脸,“大侄子,你是晓得的,我们是清白人家,小玉做这种事,害得我们八辈子抬不起头来,你最好能找到中央的领导说说,他们一发话,全国都管用”。

郑凡很无奈,但又无法解释,他只好含糊地应付着说,“我回去后,帮你了解一下!”

晚上吃饭时,郑凡对父亲说,“爸,我已经撑不住了,你以后不要在外面说我手眼通天,我没那么大本事。”

父亲不高兴了,“你不要忘本,能帮助乡里乡亲的,一定要帮。现在全乡的人都知道,你从大上海来到庐阳,风光得很,一出手,就把县委书记训了一通,你表弟不但没坐牢,政府还赔了一万多。”

郑凡说,“爸,我只是在上海当学生,不是在上海当市长,到庐阳来也只是普通工作人员,你就不要给我添乱了。”

父亲生气了,他将酒杯里酒一口喝干,站起身默默地向房里走去。

郑凡小心地跟了进去,在落满了木头气息的老屋里,他更加小心地对父亲说,“爸,你不要生气。今后凡是我能办的事,我一定办!”

他觉得为了父亲,他得把不能办的事办了,不该说的话说了。乡里乡亲的上访告状,求医问药,还有自己买房、结婚、办体面的婚礼,所有棘手的事,他一件都不能怠慢。

这个年过得并不轻松,为了节省话费,郑凡跟韦丽每天互发信息,诉说没有对方的寂寞与别扭。大年初一,郑凡忍不住给韦丽打了一个电话,韦丽在电话里说的第一句话,“我把你给卖了!”

郑凡大年初一听这话,莫名其妙,“把我给卖了,卖给谁?”

韦丽好像嘴里啃着水果,边嚼边说,“卖给我妈。”

郑凡觉得韦丽越说越不靠谱,“你喝酒了?尽说醉话。”

韦丽轻松地说,“没喝酒。我妈逼我跟县里一个倒煤炭的煤贩子见面,煤贩子县城有一幢别墅,两部小汽车,庐阳还有三套公寓,你说我怎么办?”

玩花船的来了,外面响起了剧烈的鞭炮声,突如其来的爆响淹没了郑凡和韦丽遥相呼应的通话。

鞭炮声过后,电话又连上了,事情的真相是,母亲逼韦丽跟煤贩子见面,韦丽跟母亲说自己已经拿过结婚证了,卖水果的母亲根本不相信,韦丽当场从包里掏出了结婚证,母亲看了后被女儿的胆大妄为和忤逆不孝气疯了,她嚎啕大哭捶胸顿足地要去跳河,韦丽从地上拉起母亲,说,“妈,我陪你一起去跳!”

郑凡问,那后来呢?韦丽说后来母亲突然就不哭了,再也不提跳河了,河水太冷,谁愿意跳?

过年回到庐阳后,韦丽在出租屋里说起那些惊心动魄的事情就像说别人的事情一样,很轻松。卖水果的母亲活得很实际,一家风里来雨里去地做小买卖吃苦受累只是不让一家人饿死,所以倒煤炭的贩子把房子车子亮出来的时候,母亲不可能无动于衷,她对郑凡是硕士还是博士没有丝毫的概念,过年期间问的唯一的一句话,“你们住哪儿,房子呢?”韦丽说,“要房子干吗?”母亲说,“没房子睡在哪儿?”韦丽说,“反正没睡在桥洞里。”母亲说,“你们结婚酒席没办,不算数的,把那个结婚证退掉,不就行了!年前西门老街的何四开摩托车把人撞了,驾驶证就作废了,驾驶证能吊销,结婚证也能吊销。”韦丽一不做二不休地说,“妈,你要是逼我嫁给煤贩子做二奶,我进门的第一件事就放火把他的房子全烧了,再多的房子也等于没房。”母亲一点办法都没有,只得抱着枕头抹眼泪。其实韦丽有点冤枉了煤贩子,人家是死了老婆才托人来提亲的,顶多算填房,不是做二奶。

郑凡将韦丽搂在怀里,说话的声音有些发颤,“对不起,我让你受委屈了!”

韦丽用指头戳了一下郑凡的额头,“你对不起柳燕燕,你让柳燕燕受委屈了!”

郑凡被韦丽的话蒙晕了,“你怎么说这莫名其妙的话?”

韦丽吊住郑凡的脖子,“年三十晚上,我做了一个梦,梦见你跟柳燕燕走进了一个高档小区里,两个人手牵着手,笑得很下流。”

艺研所工资低,待遇差,所里平时上班也没什么压力,一般上午去半天就行了,下午在家做研究。其实上午去办公室也没什么实际意义,五六个人挤在一间木质地板已经腐朽的办公室里,根本就无法做学问,所以上班对于他们来说类似于一种仪式,一种公职人员忠于职守的象征,大家聚在一起除了躲不过去的政治学习和业务学习,大多数时候是在天南海北地说一些与工作无关的杞人忧天的事情。郭之远所长的政治前途和业务前途基本上已经到头了,所以对手下很宽松,他跟所有的科研机构一样,要求每个人领一个项目或做一个课题,以在家研究为主,之于一个课题或项目两年还是三年完成,没个准数,自己提交一个选题报告就行,也没人来较真,政府现在一门心思抓经济建设,至于研究黄梅戏之类的文化工作,相当于一个人化妆的时候多搽点粉,可有可无,无关大局。郑凡年前已经确定的研究选题是《黄梅戏民间艺术的都市化流变》,选题完成的时间拟定三年。郑凡之所以放弃对黄梅戏人物的研究,是因为他觉得严凤英、王少舫这些死了的艺术家还好做一些,而大多数活着的黄梅戏艺术家则不好把握,有的人把人生当戏,有的人把戏当人生,很复杂。郭之远觉得郑凡说得有道理,就劝他最好花五年时间弄一本书出来,做扎实些,到时候争取市里的文化专项基金出版。因为前期郑凡做过三个月的调研,所以郑凡两个月就拉出了提纲,搭好了架子,他觉得完成这本书根本要不了五年时间,年一过,郑凡在考虑自己专业研究的同时,不得不考虑自己和韦丽的下一步日子究竟怎么过。

郑凡一再说要买上自己的房子,可对韦丽来说,这是一张根本不需要兑现的空头支票,她从来就没想过结婚与房子有什么联系,女人结婚只与男人有关系,还有就是结婚必须拿结婚证,不拿证违法,不买房子不违法,而郑凡想到的是即使不能给韦丽全部的幸福,可最起码得给自己的女人一个窝。在这个问题上他和韦丽几乎无法沟通,主要是韦丽不愿跟他沟通,女人为了爱情可以不要整个世界,还要房子干嘛呢。他无法跟韦丽共同制定一个生活目标,所以在郑凡的内心深处,他只能自己跟自己打赌,三年内无论如何得买一套房子,办一个体面的婚礼,把韦丽体面地娶进门,他算了一下,赌赢了的时候,正好三十岁。怎样才能赌赢呢,整整一个冬天,他都无比困惑,找不到出路,想不出办法。黄杉对他说,“必须剑走偏锋,另辟蹊径才有出路!”郑凡问黄杉“偏锋”、“蹊径”在哪儿呢,黄杉说在你的想象力和创造力里,而不在你的办公室里和选题报告中。

上海求职失败后,相当长一段时间里,郑凡三十而立的最初定位跟韦丽母亲一样实际,守住旱涝保收的铁饭碗,稳住老婆孩子热炕头。这是人生的最低目标,也是最高目标。当年大学时代的宿舍里,宏伟的理想每天都在煽动着每个人狂妄而自负的情绪,情绪在相互传染后,一个比一个牛,郑凡想当一个讲授屈原和楚辞的教授,黄杉想当作家,舒怀想办一所自任校长的私立中学,坚决把老家的县一中压趴下,秦天的理想居然是当国务院副总理。可大学毕业几年后,一切都已物是人非,黄杉发表过十几行诗歌后,文学从此不见长进,如今落到靠栖身小报写表扬稿混点烟酒的地步,作家是彻底没戏了;舒怀私立中学校长没当成,自己落草到一个私立中学打工;郑凡当古代文学教授的美梦早已灰飞烟灭,他现在最迫切要做的竟然是当一个好丈夫;秦天去了北京,具体下落不明,可以肯定的是,当副总理如今连他自己在梦里都不会相信。

其实郑凡内心一直是处于挣扎和矛盾状态的,比如郭之远所长把他当做人才网罗进来的时候,他就很激动,很受鼓舞,像是运动员服用了兴奋剂一样亢奋,他想回报所长的知遇之恩,想在黄梅戏研究上做出突破性的贡献,而且他已经做了大量的案头准备,对黄梅戏进入都市后的艺术流变有着自己独到的见解,他跟所长汇报过自己的研究思路后,所长郭之远一拍桌子,情绪很夸张地说,“当初选你是选对了,我的眼光没错!”郑凡跟所长谈选题的时候,一上午都不会想到自己已经结过婚了,甚至忘乎所以到连韦丽的名字都卡了壳;而他一回到城中村出租屋点着蜂窝煤炉熬稀饭的时候,他就尖锐地意识到自己实际上扛起了根本扛不动的婚姻。春天还没完全苏醒,城中村的苍蝇们提前活了过来,它们身体虚弱地围绕着郑凡的头顶和蜂窝煤炉飞行,它们与郑凡一样在没落的黄昏里饥饿难忍。

一次会议可能会改变一个人的观念,也可能会改变一个人的命运,所以中国人特别喜欢开会。

市里召开文化体制改革工作座谈会,艺研所要派一个人参加,所长郭之远点名要郑凡去并做一个专题发言,经过一个星期的准备,郑凡底气十足地打算亮出自己惊世骇俗的观点,他要在会上狠狠地露上两手,也好给所长郭之远长长脸。

文化体制改革座谈会在市政务中心一间温暖如春的会议室里举行,不许抽烟,但允许吃水果,一盘盘免费的水果间隔着摆放在鲜花花篮中间,除了一些矜持的演员和严肃的领导,大多数与会者都吃得毫不手软,郑凡在春寒料峭的天气里吃着鲜荔枝,想起了“一骑红尘妃子笑,谁人知是荔枝来”的诗句,要说杨贵妃腐败,他们此刻比杨贵妃还要腐败,因为杨贵妃在这个季节肯定吃不到荔枝。

会议主持者先说了一通文化体制改革对于现在、将来的意义,又把上面的文件精神照本宣科地重复给每个与会者,然后定下调子说,所有经营性的文化事业单位诸如广播、电视、报社、出版社、期刊、剧团等一律推向市场,这是改革的潮流,历史的必然。欢迎各位为全市的文化事业单位年内实现全面转制出谋划策。

其实所有的改制方案早已出台,这个会议不是来论证要不要改制,也不是讨论如何改制,主要是让各位来阐述改制的正确性、必要性、真理性,至于说请各位出谋划策,那完全是一个礼貌的托词,相当于给人赠书时扉页签上“敬请指正!”,书都出来了,怎么指正,还能烧了重印?大多数人都知道怎么回事,所以也没太当真,他们一边努力地吃水果一边积极地表示坚决支持、热烈拥护,会议差不多演变成了一个文化体制改革的表态会和誓师动员大会。

参会的都是一些世事洞明、人情练达的人,大家都专注于吃水果,没人在意年轻得看上去有些幼稚的郑凡存在,要不是他坐到与会人员座位上,人们绝对会认为他是会议中心端茶倒水的服务员。轮到郑凡发言还没进行到一半的时候,所有人终于意识到今天的会场来了一个最不该来的人,会议主持人和在场的一位主抓文化体制改革的领导先是皱眉头,紧接着脸色严峻,主抓改制的市领导忍无可忍地打断郑凡的发言,“这位小年轻,你怎么尽唱反调,哪个单位的?全国的文化体制改革如火如荼,你一个人开历史的倒车,简直是蚍蜉撼树,不自量力!”

领导的讲话严厉而凶悍,郑凡毫不示弱地反抗说,“我阐明的是学术观点,是建立在专业理性之上的个人立场,你说我反对改革,这是把学术问题庸俗化,不可理喻!我决定退出这次会议,以表示我的抗议和对自己的学术立场的坚决捍卫!”郑凡说完就夹起文件袋离开了会场,所有人看着郑凡年轻而倔强的背影心情很复杂,有人在小声议论着,“好像刚出校门的,没吃过苦头。”

郑凡发言之前信心满满,他觉得自己的观点肯定会给领导豁然开朗的启迪,领导可能会在幡然醒悟后狠狠表扬一下自己高人一筹的独立发现和独到判断,甚至不排除有将其重用的可能,屈原帮楚怀王改革取得极大成功就是一个典型的历史先例。当然郑凡参会并不是为投机而来,他的真实想法是想展示一下自己的水平,为一穷二白的艺研所和郭之远争一些面子。郑凡对文化体制改革以文件和运动的方式进行表示了专业性的质疑,他说文化产业化是市场选择的结果,而不是文件强制的结果,电视、图书、音乐、绘画、书法,你不发文件,它们也已经市场化了,而传统的戏剧包括黄梅戏等地方戏,还有文学杂志、学术期刊,你发文件也不能走向市场,推向市场等于是推向刑场,比如黄梅戏就没有市场化的可能,也无法赢得市场,你把严凤英、王少舫拉到今天的庐阳大戏院演《天仙配》、《女驸马》、《牛郎与织女》能卖一个星期的满场票吗,不可能;你让民国的四大名旦再到上海滩去试试,不出一个月就要出门讨饭,现在是影视和大众娱乐的时代,而不是戏剧的时代,不是传统戏剧不好,而是传统戏剧包括黄梅戏的历史使命已经完成了,它们属于文化遗产,应该是发掘、整理、保护。唐诗好不好?当然好,给你一万亿振兴唐诗,能让全国人民晚上不看电视不上网,一家人围在一起吟古诗做格律吗,还有文学杂志、学术期刊这些都应该属于公益文化事业,推向市场是外行领导内行的一个典型案例。郑凡说话夹杂着太多三闾大夫的口气,所以领导听得牙齿缝里冷风嗖嗖,额头上却是热汗滚滚,一开始下面有人情不自禁地鼓起了掌,一看这情形,掌声很快就半途而废了。

郑凡在会上犯上作乱并且中途退出会场的消息当天下午就传遍了庐阳,日子过得乏味而无聊的各界人士反复咀嚼兴趣盎然,他们甚至夸大其词地传出了郑凡拍案而起、怒斥群雄的相关细节,说得有声有色证据确凿。传播消息的人自己不会站出来惹事,但希望别人站出来,把事情闹得越大越好,越大越过瘾。所长对郑凡会场发飙不是太相信,当他找来郑凡把现场的情况核对了一遍后,所长脸上一片灰暗,他神情焦虑地说,“小郑,你闯祸了!”

三天后,所长郭之远被主抓文化体制改革的市领导叫去了,郑凡送所长到楼下,神情恍惚的郑凡看到早晨稀薄的阳光落在艺研所红楼红色的屋顶上,一缕尖细的风趟过,屋顶就泛起了一层淋漓的血色,所长对郑凡说,“也许领导已经想通了。”

市领导把郭之远叫到暖气很充分的办公室里,他没让郭之远坐下,郭之远就站着听候吩咐,“这个叫郑凡的小年轻,年纪不大,口气不小。是你招进来的?”

郭之远站着说,“是的,上海华东大学硕士研究生,写一手漂亮的文章。”

市领导还没让郭之远落座的意思,他继续按照自己的思路往下说,“这种人整天坐在书斋里,好高骛远、目空一切、坐而论道、自以为是,要改革,我们首先就得把这种患有小知识分子幼稚病的人推到前沿阵地去,我的意思是把他从艺研所事业单位调出来,直接放到市演艺集团下属的杂技团去,让他跟杂技团的演员们一起走村串户下基层,接受锻炼,这样才会更快地进步,更好地成长”。

郭之远一听头皮都麻了,演艺集团已经企业化了,把郑凡从事业单位调到企业去,这不等于砸人家的饭碗吗,他辩解着说,“郑凡是古代文学研究生,他到杂技团发挥不了特长。”

市领导不是跟他商量,而是向他宣布决定,所以他不留余地地说,“我已经跟演艺集团说好了,马上你回去把他的档案转到人才交流中心,下个月去演艺集团下属的杂技团报到。就这样吧,我下面还有个会!”

市领导站起了身,郭之远此时却自作主张地在市领导办公桌对面的椅子上坐了下来,他决定跟市领导亮出底牌,“郑凡是我招来的研究生,也是我让他参加座谈会的,如果他犯了错误,我也有责任,如果您执意要把郑凡赶出艺研所,我这个所长也不干了。”

市领导看郭之远完全是一种挑衅的口气,很不以为然地对他说,“行,你写一个辞职报告交上来,马上就批。现在的社会什么都缺,就是不缺当官的。”

郭之远哑口无言,喉咙里像是被塞进了一大团棉花,不仅说不出话,还喘不过气来。

沉默许久,市领导走过来轻轻地拍了拍郭之远的肩,语气温和地说,“老郭,你好像五十多了吧,论年龄,你是我老兄,在许多事的认识上,应该是你指点我才是。”

这么称兄道弟地一说,郭之远也软了下口气,他说了一句市领导无法听懂的话,“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

郭之远一再向郑凡表示了歉意,他不安地搓着双手,“当初我要是不把你招来,也不会有今天这种局面了。”

郑凡反而显得很坦然,“郭老师,这不是你的错,也不是我的错,是庐阳这个地方气候反常的错。麻烦您去跟市领导汇报一下我的决定,杂技团不去,我不会耍猴,也决不愿被当猴耍。”

郭之远说组织上已经定过的事,再汇报没有必要了,郑凡说不汇报也行,反正我已决定离开庐阳,重新联系工作,就当我还没找到工作。所里的同事们见郑凡去意已决,依依不舍的同时纷纷表示离开庐阳前一定要为他饯行。老肖坐在办公室油漆剥落的木椅上很困惑地抽着闷烟,他望着屋外面粉一样细碎的阳光,问郑凡,“你说,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呢?”

郑凡说,“举世皆浊我独清,世人皆醉我独醒。是以见放。”

老肖抬起迷惘的脑袋,“这话我好像在哪儿听过,挺耳熟的。”

郑凡说,“屈原跳江前说的,不过,我不会跳的。”

老肖说,“你也不一定非得走,杂技团刁团长是我的小兄弟,我让他照应照应你。”

郑凡有些感伤地说,“谢谢肖老师,我和庐阳的缘分已经尽了。”

郑凡没跟韦丽说起过单位的事,韦丽依然还是那么无忧无虑地活得阳光灿烂。在一个万籁俱寂的深夜,郑凡突然问韦丽,“我要是离开庐阳,你愿意跟我一起走吗?我要是到山里开荒种地,你会跟我一起去受苦吗?”

韦丽像看着一个陌生人盯着郑凡,“深更半夜说这话干嘛?哪根神经短路了?”

郑凡说,“你还没回答我呢。”

韦丽捋了一把凌乱的头发,“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嫁给扁担扛着走,这有什么好说的。”突然,韦丽死死地拧了一把郑凡的胳膊,“你不带这么考验人的!我从来没试探过你!”

郑凡将韦丽紧紧搂在怀里,一言不发,韦丽听到屋外的深夜里,房东家的狗突然大叫了起来,城中村可能又出事了,这里经常有人深夜被警察抓走。

郑凡给导师张伯驹教授打了一个电话,导师听说郑凡的遭遇后,说了句,“路漫漫齐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屈原这么说不只是为了激励自己,也是说给你听的,你懂我的意思吗?”郑凡一知半解地回答说,“我懂!”其实,郑凡给导师打这个电话不是诉说委屈,而是想说明自己在努力践行三闾大夫的气节和导师的教诲,他希望得到导师的肯定与表扬,而导师偏偏吝啬几句好话,反而教导他继续努力,似乎丢了饭碗这件事不值一提,可郑凡想,自己毕竟不是三闾大夫,不是名垂青史的屈原呀。郑凡在无助的时候非常渴望得到精神抚恤。

郑凡又分别给老豹和小凯打了电话,他没说自己的饭碗被砸,只说想换个地方谋生,老豹说他在家乡小县城当上了市容委办公室主任,股级干部,你过来散散心,我可以请你吃火锅,工作我也可以帮你在这解决,可小县城工资待遇也就一千来块,估计我们县长亲自用轿子抬你来你都不会来,郑凡说我主要是把自己目前的情况跟弟兄们通报一声,不然你都不知道我是什么时候从庐阳失踪的。

小凯一接到郑凡电话,自以为是地立刻做出第一反应,“早就跟你说了,网友靠不住,你听不进去,你看,没到一年,被踹了。”小凯热情地邀请郑凡到江西他任教的技校来当老师,他说目前技校招生难,收入低,年前好几个教师辞职不干了,正缺人手,校长还找过我推荐老师,郑凡问收入这么低,你不仅不辞职,还邀我过去,够有境界的。小凯在电话里大声喧哗,“什么年月了,还说境界,俗!我们技校收入虽低,可人轻松,女孩子多,中专毕业根本找不到工作,哪个老师看上她们,相当于被皇上看中,你不知道这些女孩子多温柔,多漂亮,多贤惠,晚上睡觉前洗脚水都给你打好。”小凯说他现在就跟一个刚毕业的技校女生住在一起,等单位集资房一拿到手,就结婚,小凯还说,“庐阳有什么好的,你来这里吧!一切包在我身上了!”郑凡说,“我带一个女孩去,行吗?”小凯愣了一下,“没问题!是女网友吗?”郑凡没有正面回答,只是问两个人的工作好不好同时解决,小凯说女孩要是本科以上好办,要是本科以下学历到食堂卖饭卡应该问题不大。

关键时刻同学是最可靠的避难所,最无私的施救者。舒怀要推荐郑凡去自己所在的私立中学去教书,黄杉说可以帮他到自己混饭的小报拿到一份工作合同,尽管不如艺研所吃皇粮的铁饭碗稳定,但比杂技团还是好得多,悦悦说你们都不了解郑凡,他需要的不是一个饭碗,而是一种不容侵犯的尊严。郑凡没正面回应大家的好意,只是说,“已经定下了,离开庐阳!”那个春雨潇潇的晚上,在舒怀两居室的客厅里,大家靠拼命喝茶来稳定错综复杂的情绪。好长时间,他们几个庐阳的大学同学不在一起喝酒了,悦悦说喝酒容易让人利令智昏,所以就改为喝茶。

雨过天晴的早晨,临出门前,郑凡叫韦丽把辞职手续办了,他说要带她去江西工作,韦丽说好呀,月底没几天了,这个月干完,立即辞职。郑凡看着义无反顾的韦丽,“你不问问我为什么离开庐阳?又为什么要你辞职?”

韦丽说,“听领导话,跟老公走,这有什么好问的!今晚小雯要办一个生日PARTY,你跟我一起去好不好?”她说小雯过年后在网下找了一个做IT的男朋友,两人一有时间就腻在一起,幸福得要死。

小凯打电话催郑凡赶紧过去试讲签合同,而且声称已经跟校长说好了,郑凡拐骗过去的女孩也可安排工作,甚至有可能安排到图书馆,郑凡说谁拐骗女孩了,是我老婆,小凯说网上都这么叫,郑凡说手头还有点事一处理完,立即就过去。郑凡在等韦丽,自己也想在艺研所站好最后一班岗,所以没能在第一时间成行。他想悄悄地离开庐阳,“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不惊动任何人,就在他准备悄然离开的前两天,老肖告诉他,送行酒席安排好了,在“天都大酒楼”28号包厢。老肖还解释说饯行之所以拖到现在,是因为所里拿不出钱,大家凑份子刚凑齐,每人三十,所长郭之远掏了五十。

郑凡听到这话,鼻子酸酸的,感动得直想哭,他来了还不到一年,平时与同事交道很少,全所如此重情厚义地为他这个毛头小子送行,他很伤感地对老肖说,“肖老师,真舍不得离开你们!”

老肖说,“那好呀,人不走,酒照喝,就当我们为你去杂技团送行!”

郑凡说,“江西那边等着我过去签合同呢。”

郑凡打算在饯行酒宴上将韦丽介绍给大家,他要让韦丽堂堂正正地以一个妻子的名义跟他去闯荡天涯,韦丽一听高兴得蹦了起来,“正好我是早白班,晚上跟你一起去。金屋藏娇的身份是二奶和情妇,你必须给我平反!”可晚上临出发前,韦丽从超市打来了电话,说小雯发现他IT男友在网上跟别的女孩又好上了,而且QQ留言上显示已经开过不止一次的房,小雯这次不跳楼,她要上吊,绳子都准备好了,经理说小雯只听韦丽的话,所以她不仅晚上不能参加送行酒宴,夜里还不能回去,稍一疏忽,要是出了人命那就糟了。郑凡说不参加没关系,救人要紧,你得先把小雯的绳子收了,裤带也不能留,然后再做思想工作。

送行晚宴没有想象的那么伤感,同事们平时跟郑凡疏于接触,是此次文化体制改革座谈会的所作所为让他们了解了一个全新的郑凡,大家来敬酒时用百分之八十以上的语言对郑凡表示了敬意,说从郑凡这里看到了知识分子身上已经全面失落的操守与气节,令人感佩,令人振奋。所长在跟郑凡敬酒时说,“以后出差来庐阳,到所里来坐坐,就把这里当成你的家。”

郑凡晕晕乎乎的不知喝了多少酒,他没想到说了几句真话就受到如此拥戴,要是像屈原那样跳江自杀的话,往后端午节祭奠的名单里说不准就把他也捎上了,其实郑凡虽然研究了多年的屈原,但他平时的情绪并没有那么激烈,他甚至认为屈原太过于执拗而少了一些韬略,那天座谈会上情绪失控完全是因为市领导在他发言还没完的时候就打断他的话而且进行了尖刻地驳斥,逼得郑凡爆发了。事后郑凡也反省了自己发言的后半部分已经失去了学术风度,对领导进行了更为尖刻的讽刺和嘲弄,这都是有失学者体面的。但他直到临离开庐阳的这一刻,他仍然认为是这位市领导把强权当做了真理才激怒了自己,他是被引爆的,引爆的结果却是将自己炸碎了,所以他问心无愧理直气壮。郑凡在饯行酒宴上没有说太多的话,他只是实实在在地给一个个同事敬酒,说的最多的就是,“谢谢,让您破费了!”此刻关于学术问题、改制问题、会议是非问题,他一个字都不想提,他觉得这应该是几千年前的事了,没必要提,一提自己就成了一个出土文物一样的陶俑。酒店的灯光很温暖,酒宴的气氛很温馨,郑凡被这种氛围润物无声地感动着。

就在所长郭之远提议祝郑凡一路顺风前程似锦的时候,他的手机响了。他把手中的酒杯放到了桌上接听电话,所有的人都将酒杯举在半空中,等待着最后的尾声。然而,所长郭之远合上电话后,表情变得相当严峻,他声音枯燥地告诉大家:分管文化体制改革的那位市领导被“双规”了。

现场所有人都愣住了,像是集体触电了一样,全都僵硬地钉在了酒楼的灯光下。

第二天一清早,所长郭之远给郑凡打来电话让他今天上午按时上班,郑凡说不去杂技团了,所长说当然不去了,郑凡有些不放心地说,调离事业单位可是组织上定过的,郭之远说定过的也没用了,定的人一被双规,定的事情就作废了,“我向省纪委的朋友打听过了,他说纪委双规从来就没冤枉过任何一个人,只要进去了,想在家中客厅里看今年除夕夜的春节晚会,绝无可能!”

早上韦丽回来了,她说经过一夜的谈心,小雯已经保证不上吊了,她掏出辞职报告递给郑凡,“你帮我看看,要不要改一下?”郑凡连看都没看,“我们不走了!”一夜未眠的韦丽眼睛通红地问,“为什么?”

郑凡将手中的辞职报告轻轻地有条不紊地撕成碎片,“该走的人已经走了,所以我们就不走了!”

韦丽听得一头雾水。

同类推荐
  • 感情动物

    感情动物

    苏沃野开着那辆皓白色的本田车,直到他遇见一个和他的车一样白得耀眼的女人,该发生在不该发生的都发生了。他突发奇想,要让自己的妻子和那个女人的丈夫也发生一点什么……人是一种感情动物,激情一来,理智便走了,他们开始疯狂……
  • 巴黎圣母院

    巴黎圣母院

    本书以1482年的法国为背景,塑造了一个个栩栩如生的形象——天真纯洁的吉普赛姑娘爱丝美拉达、年轻英俊的卫队长浮比斯、道貌岸然阴险毒辣的主教代理弗罗洛、外形畸形丑陋而心地善良的敲钟人卡希魔多……作品以这些人物的关系为主线,讲述了一个具有15世纪巴黎风俗的鲜明色彩的奇异故事。美与善的化身爱丝美拉达最后被教会、法庭诬蔑为“女巫”、“杀人犯”,并被判处绞刑;卡希魔多终于认清了弗洛罗的狰狞面目,把他从钟楼顶上推下来摔死,来到刑场,抱着爱丝梅拉达的尸体遁入了墓地……丰富的想象,怪诞的情节,奇特的结构,构成了作者诉说人类与宗教、社会、自然的矛盾这一永恒的命运主题。本译本译文洒脱,多用短句,节奏明快。
  • 睡在汽车里的女孩

    睡在汽车里的女孩

    我以为我已经习惯了一个人的生活,但我仍渴望此时此刻有一个人在找我。《睡在汽车里的女孩》入围2018年美国国家图书奖。全美媒体重磅推荐,荣膺《纽约时报》编辑推荐图书、《时代周刊》年度十佳小说、《图书馆日报》年度图书……当残酷现实玷污了母爱编织的纯真童话,小女孩终于被迫长大。17岁的妈妈带着刚出生的女儿珀尔离家出走,驱车来到印第安水域拖车公园。废弃的公园背靠垃圾场,鱼龙混杂。母女俩一个睡汽车后座,一个睡前座,一住就是14年。直到一声刺耳的枪响,让珀尔从此孤身一人。从那片充斥着枪支暴力的恶土,到短暂的寄养生活,再到未知的墨西哥旅程,珀尔以为她早已习惯了一个人孤独流离的生活,但那些稍纵即逝的沿途温暖,让她意识到,自己原来一直渴望有一个人在找她……
  • 清水河畔,有女莲唤(南瓜屋故事)

    清水河畔,有女莲唤(南瓜屋故事)

    2018年夏天,一个妇产科朋友为我讲述了一个故事。故事的主人公叫二环,她母亲痴傻,父亲年迈而且常年外出务工。作为留守儿童,她自小便被父亲的好友性侵。年少懵懂的她,甚至连自己怀孕即将生产都不知道。听了二环的遭遇,我想起了家乡与她有类似遭遇的莲唤,于是便萌生了写《清水河畔,有女莲唤》这个故事的念头。正如我在这个故事的导引中写的:女人的一生,是一首长长的歌,有悲喜,有跌宕,有回环往复。现在梳理一下,这个故事的看点,除了熟人性侵之外,我还想展示清水河畔人与人之间的温情:比如玉兰奶奶之于莲唤。通过这个故事,我更想表达的是:底层人物的命运在时代进步面前,着实显得微渺。随着时代的日新月异,乡村以及留守在乡村的人,该何去何从?
  • 官场壁虎:揭秘暴力拆迁

    官场壁虎:揭秘暴力拆迁

    海风市因暴力强拆引发民怨,巡视组秘密来到海风展开调查,很快引发官场地震:市规划局局长、市土地储备中心主任相继被双规,代市长赫东岳突然自杀,省建设厅副厅长、原海风市副市长傅国梁闻风出逃……特案组这才发现,强拆事件背后,隐藏着一个重大的腐败窝串案……招商引资和城市建设背后,有哪?暗箱操作的权钱交易?魄力十足的政坛明星,又有多少不为人知的秘密?贪官外逃,又会引发怎样的引渡难题?《官场壁虎》揭露了一场官场大地震!
热门推荐
  • 霸宠黑化男配

    霸宠黑化男配

    在她这个男女主感情催化剂离开他们的爱情故事后,又遇上了女主的前白月光。可惜这个白月光怎么跟书上形容的有点不一样。
  • 五行易书

    五行易书

    五行金木水火土,阴阳二变应易数。莫要鬼妖魔混论,不知正义在其中。
  • 天行

    天行

    号称“北辰骑神”的天才玩家以自创的“牧马冲锋流”战术击败了国服第一弓手北冥雪,被誉为天纵战榜第一骑士的他,却受到小人排挤,最终离开了效力已久的银狐俱乐部。是沉沦,还是再次崛起?恰逢其时,月恒集团第四款游戏“天行”正式上线,虚拟世界再起风云!
  • 请在暗恋的尽头等我

    请在暗恋的尽头等我

    新书《桃菲》上线啦!诚邀小可爱们围观哈还好,终于等到你,在我生命尚存,仍有余爱的时候。——姚若尘只身闯天涯五年后,又与初爱重逢,他虽已是独霸一方的总裁,却依然为她倾心。有人问他:“她究竟哪里好,百转千回还是忘不掉?”他答:“她的好,只有我知道。”
  • TFboys之勿忘花开勿忘我

    TFboys之勿忘花开勿忘我

    初夏的阳光洒在勿忘我花田里,大片的无望花盛开在阳光下,那个少年,你是否还记得曾经有一个梦一样的女孩曾经经过你的生命,她不只是个匆匆过客,她说“少年,当大片的勿忘花盛开我一定会回到你的身边,你一定要记得我曾经在你的生活里出现过,他记得你说过你会守护她,他记得你说你赢定不会忘记她,这是你给他的承诺,你也要记得当大片的勿忘花盛开她会捧着洁白的满天星等你,这是他给你的承诺”,然后少女走了,少年含着泪看着她的背影走了........多年后,那个少年,你还记得我吗,这一年的时间我可以找到你吗?
  • 少女生活百科大全

    少女生活百科大全

    本书注重知识性、实用性与趣味性相结合,着重帮助青春少女解决非常时期的各种难题、疑惑。有助于少女正确认识青春期的生理变化和心理特点,注重保护健康,养成卫生习惯,培养良好的心理素质和自我调节的能力。
  • 鬼眼妖妃:腹黑皇上请节制

    鬼眼妖妃:腹黑皇上请节制

    灵谷小师妹出谷寻师兄,路遇赖皮公子,温润神医,又见红衣美人,与色魔王爷,各种毫不相干的人怎么都往她身边凑?什么?这群人告诉她她是这一代天女?“咳咳,本天女选夫,长得丑的,不会武功的,不通音律的,没有文才的统统自行离开!“那人无赖道:“你看本公子怎么样?”“嗯,勉强合格。”他日一不小心,后位竟落在他人手中?本天女花容月貌,倾国倾城,何愁没有夫君?还稀罕你的后位?立马拾掇拾掇跑路去,谁知马虎粗心竟暴露了踪迹?那人皱皱眉:“乖,随朕回去。”哼?想要本天女回心转意?门都没有!缝都不给你留一条!
  • 星空下的魔道传说

    星空下的魔道传说

    魔教小公主下山啦!什么,这小祖宗怎么跑下来啦,据说她被尊主宠的无法无天,世间又不太平咯!!!
  • 快穿之寻夫路漫漫

    快穿之寻夫路漫漫

    青枝爱上了一个男人,可后来这个男人不见了。她上碧落下黄泉只为找到他,可是在这三界内却怎么也无法找到他的身影。后来,一个自称系统的东西找上了她,她可以游离各个世界,去寻找她的恋人。…… 后来的后来,男人委屈的对青枝说:“你根本爱的就不是我,你爱的是我脸而已。” “不不不,我爱你,毕竟脸也是你的一部分。所以宝贝,别妄自菲薄!” 青枝一脸正经的摸了摸男人的脸。【这其实就是一本寻夫恋爱文】【女主微神经大条+微戏精+颜控】
  • 仙尊一剑

    仙尊一剑

    绝世天才陈亦惨遭宗门暗算,跌落至剑崖之下,却因此得到了九千亿把飞剑!且看少年掌千亿神兵飞剑,剑砸修行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