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凡晚上回到出租屋就像在上海读书时回到了学生宿舍,连鞋都没脱,往床上一倒。他正在想着这一天究竟发生了什么,还没想好开头,人就睡着了。昨夜跟韦丽见面一夜没睡,晚上又喝了点酒,郑凡实在撑不住了。
夜里郑凡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走了很远的路,喝了很多水,终于汗流浃背地来到了一个盛开着鲜花的广场,广场上鼓乐喧天彩旗飘扬,几百对穿着燕尾西服和洁白婚纱的青年男女正排队走向广场中央,一场惊世骇俗的集体婚礼即将开始,郑凡像小偷一样挤进队伍,一个维持秩序的警察手里拎着警棍很不客气地将他拖出队伍,并且凶狠地教训道,“集体婚礼是政府举办的,你要是存心破坏捣乱的话,我现在就把你铐上!”说着就在腰里摸出了铮亮的手铐,郑凡苦苦哀求说,“我不是来捣乱的,我是真心实意来参加集体婚礼的!”周围陶醉于新婚幸福的青年男女们都忍不住笑了起来,警察也笑了起来,“就你这模样,还参加集体婚礼,新娘子呢?”这时郑凡才发现自己只是一个孤家寡人,身上套着十三岁那年被镇执法队长踹倒在地时穿的那件脏兮兮的蓝布褂子,而且上面还有一块鸡屎污迹,郑凡从怀里掏出结婚证,说我有证,警察连看都不看一眼,“网上打赌赌来的结婚证,是假的,玩游戏也当真?你脑子起雾呀!”接下来的梦很混乱,韦丽变成了动漫女人,在电视屏幕上机械而僵硬地蹦跳着,说话声音像鸟叫,听不懂;过了一会儿,自己又在乡下的山场上跟父亲一起采摘起了核桃,好像父亲对他说,卖了核桃后,就给他买一个越南女人做老婆……
第二天早晨的阳光如期而至,醒来的郑凡望着窗外阳光久久发楞,他沉溺于梦境中的细节,始终想不明白自己已经结过婚了。想不明白就不想了,现在需要的是面对现实,郑凡起床后到院子里的水龙头边洗好脸刷好牙,掏出手机准备给韦丽打一个电话,正在考虑说点什么时,韦丽的电话来了。
跟韦丽一同在家乐福打工的小雯被一个四十多岁的网络骗子骗去了三千块钱,还骗去了身子,小雯怀孕后,镶着一颗拷瓷牙的网络骗子彻底消失了,小雯姑娘在韦丽拿证的这天晚上,一时想不开,爬上六楼楼顶准备一跳了之,小姐妹们吓得抱在一起,哭成一团,超市经理苦口婆心劝说小雯想开点,为一个骗子跳楼,不值,可没用。小雯跳楼前荒唐无理地非要见韦丽一面,她要当面责问韦丽凭什么自己在网上遇到了骗子,韦丽遇到的就不是骗子。
黔驴技穷的经理只好给韦丽打电话。
跟着经理的车赶到现场后,韦丽对小雯说,“你先下来,我正在调查‘流落街头’是不是一个骗子,落实了后,我陪你一起跳!”
小雯见韦丽已经怀疑网友是骗子了,心里好受了许多,所以在放弃自杀后说的第一句话就是,“韦丽,你遇到的肯定是骗子,网上的男人没一个是好东西!”
经理自作多情地附和着,“对,没有一个好东西。我从来不上网。”
韦丽呛了经理一句,“大庭广众下的骗子比网上的骗子更多。”
一夜未睡的韦丽在电话里跟郑凡说了一下事情的大概,并强调小雯目前情绪还是很不稳定,一会儿哭,一会儿笑,经理让她看住小雯,防止她想不开再做蠢事,韦丽很疲倦地说,“我还要陪小雯几天,真的很对不起!”
郑凡很轻松地说,“只要小雯不跳楼,没问题!”
拿了证的第二天,郑凡一整天依然很恍惚,他没觉得自己已经走进了一桩婚姻,只是觉得打赌赢了。这突如其来的变化让他对下一步生活一点思想准备都没有,韦丽不过来,可以让他冷静地把有些问题想清楚。他住的地方离舒怀最近,无所事事的晚上,他准备找舒怀聊聊,可出了门,转念一想,舒怀也许跟悦悦正在享受夜晚二人的浪漫爱情呢,去了不是搅局嘛,于是他骑着一辆刚买的二手自行车去找黄杉了。
黄杉租住在带厨卫的一居室筒子楼里,见郑凡来了,他有些意外,“怎么,新婚蜜月就玩逃婚?”
郑凡说了昨晚事情的真相,黄杉拍着郑凡的肩头,说,“你小子有福!酒醒了后,我琢磨出来了,韦丽真的不错!”
郑凡说,“我好像还在梦游,毕竟没结过婚,长这么大,连恋爱都没谈过,一点经验都没有。”
黄杉吐出嘴里的烟头,“跟韦丽不算恋爱?”
郑凡说,“最起码到现在为止,我也不知道算不算。”
“确实,这年头奢谈爱情,就像一个九十多岁的老太太涂脂抹粉后要参加国际名模比赛,不着调的事,”他指着屋里的大床,对有些迷惘的郑凡说,“这张床上,你知道重复过多少甜言蜜语吗?”
郑凡摇了摇头,“不知道。”
黄杉对着六尺宽的大床踢了一脚,“做成录音带够你二十四小时连轴转听上好几个月,现在没了,连一个标点符号都没留下。如今我们要是还扯什么爱情,那就太幼稚了!你知道我为什么看好你跟小韦?”
“为什么?”
“因为你们没有爱情,却有信用,网上打的赌都能兑现,太伟大了!两个讲信用的人比两个讲爱情的人要可靠得多,你看人家小韦一不要房子,二不要车子,如今有几个女孩子能做到?”
郑凡觉得黄杉言之有理,但把他们归类为与爱情毫不相干的两个赌徒在兑现赌注,郑凡面子上过不去,于是他反驳说,“没有爱情,信用是不需要兑现的,兑现的信用也是没有意义的,又不是做生意。”
黄杉毫不客气地挖苦道,“看来你读研究生的最大收获就是,学会了把信用和爱情混为一谈,调鸡尾酒呢。”
郑凡就地反击,“你急着出门就是为了调鸡尾酒?”
黄杉不想跟郑凡讨论这些话题,他要出门去相亲,约好了晚八点在莱茵河畔钢琴酒吧见面。报社一个拉广告的同事给他介绍了一个野模特。
他们一起出门,摸索着走进黑暗的楼道里,分手前黄杉对郑凡说,“多长一个心眼,跟小韦先把夫妻之间的事办了,然后再去考虑婚礼、买房的事,听我的没错。”
郑凡有时会觉得韦丽是自己诱骗来的一个女孩,是他在网上设套用激将法把一个不谙世事的年轻的女孩忽悠到了这间老鼠都不愿赏光的出租屋里的,这种夸张放大的联想使他对自己充满了敌意和鄙视,所以面对即将开始的全新而陌生的日子不仅束手无策,而且很心虚。出租屋里腿脚乱晃的床上死过一个无辜的孩子,霉迹斑斑的墙上终日晃动着一家三口绝望的表情,这让郑凡倍感压抑,压抑的还有自己眼下一穷二白、居无定所的现状,就这么个破屋里,突然要多一个以妻子名义住进来的人,郑凡的烦躁不安在出租屋里与日俱增。冷静下来后,郑凡终于明白了,他得首先把脚踩到地上,而不是让想象飞到天上,于是他开始考虑买一点石灰水将出租屋里旧生活的阴影刷白,还得买一个蜂窝煤炉加上必不可少的锅碗瓢盆之类,床单枕头要换新的,即使再寒酸,屋里也要收拾干净。韦丽进门前,最大的一笔投入是电视机。新的要一两千,口袋里钱不够了,郑凡准备去二手市场买一台旧的。
基本的生活必需品还没置办齐全,第一个月的工资已花光了,跳蚤市场的一台二十五寸的旧彩电就花去了五百二十块。墙壁粉刷买不到石灰水,建材商店的人告诉郑凡,石灰水乡下早都不用了,城里用的都是乳胶漆或贴墙纸,一桶好一点乳胶漆要一百多,刷石灰水只要十多块钱,太贵了,郑凡有些犹豫了,他想人不是活在墙壁上的,留些钱买生活必需品,于是,他从办公室带回了两大摞过期的报纸,花两块钱买了一大瓶浆糊,将墙壁四周糊满了报纸,报纸上的大好形势密不透风地包围了这个寒酸的空间。
已是拿证的第六天,小雯被父母接回老家去了。一清早,韦丽给郑凡发来了一条短信,“小雯不想死了,可这会儿我想死。”郑凡很吃惊,打电话过去问为什么,韦丽在电话里忍无可忍地叫了起来,“我想你想死了!”郑凡说屋里还没完全收拾好,还缺两条毛巾和一双拖鞋,你要能忍受我这阿富汗难民收容所,今晚下班就过来。
韦丽说只要不缺你就行了,一下班就过去,“要不要我带一盒电蚊香过去?”
乡下表舅是午饭后摸到市艺术研究所的,他一见到郑凡就嚎啕大哭起来,眼泪鼻涕一把地说,“大外甥呀,四大门亲中就数你官最大,最有本事了!你可得给我作主呀!”
郑凡给表舅倒了一杯水,让他坐下慢慢说,表舅稳定了情绪后掏出了自已带来的烧饼,他只咬了一口,就没再吃了,他的手和残缺的烧饼僵硬地悬在半空,表舅说乡下表弟在县城卖梨跟城管干起了仗,因为一位省里的大领导要来县里视察,县城所有主干道两边都不许摆摊,沿街卖梨的表弟刚摆好摊还没开卖,城管上来就对着筐子狠狠地踢了两脚,声音也很凶,表弟说,你不让卖就不让卖,干吗要踢我梨筐,表弟的抗议激怒了城管,那位戴着大盖帽眉毛粗黑的城管捋起袖子,“踢算便宜你的了,我他妈还想打你!”说着下面一脚踹翻梨筐,上面一拳砸在表弟的鼻子上,表弟当场血流满面,梨子滚落一地。当年曾想到少林寺当和尚的表弟和尚没当成,武功却练就了七八分,虽荒废多年,基本功还在,于是一个连环腿横扫过去,城管捂着裤裆倒在了地上,头磕在路牙子上,后脑勺破了,后来送进医院缝了八针。表弟被一群增援过来的城管将腿打成粉碎性骨折,眼下正绑着石膏躺在医院的床上,第一次手术已经花掉了六千多,第二次手术还得三千多,听说腿伤好了后,还要抓进去坐牢。表舅说到这又抹起了眼泪,“明明是城管先动的手,你表弟腿都被打断了,还要坐牢,这还讲不讲理!”
郑凡没跟表舅讨论城管讲不讲理的话题,因为他听老豹说过,城管说你错你肯定就错了,这是不需要讨论的,所以郑凡就问表舅是怎么找到庐阳来的,表舅说父亲对他讲郑凡从大上海到庐阳,是受到了党和政府的重用才过来的,堂堂大知识分子,找他准行。郑凡苦笑了笑,安慰了表舅几句,就给报社的黄杉打电话,问能不能借新闻监督的力量干预一下,黄杉说他们是一个行业小报,谁都监督不了。郑凡情绪激动地在电话里对黄杉说你一定要给我想办法把这事给摆平了,不然我不好向我父亲交代。黄杉在电话里沉默了一会儿,突然大叫了起来,“办法有了!”
黄杉说一个在信访办当差的高两级的同校师兄老蒋,专门接待前来诉苦伸冤的老百姓,找他准行,黄杉答应陪郑凡一起去,郑凡请了假跟黄杉一起陪表舅到了信访办,信访办的师兄老蒋很热情,了解情况后,认真地记录在案,并当场打电话责成老家的县委督办此事,老蒋在电话里说,“省里正在抓城管暴力执法的事,我不希望你们县成为目标和典型。”接电话的县委办主任赌咒发誓说,“此事我立即向书记汇报,保证稳妥解决!”老蒋放下电话对表舅说,“城管打人是肯定不对的,没事了,放心回去吧!”表舅听了这话,非常高兴,将口袋里的劣质香烟掏出来,不管是在这办公的,还是来上访的,逢人便递,表舅感激涕零地给老蒋点上烟,“只要不坐牢,挨打就挨打,医药费我们也认了。”
天色将晚,表舅赶不回去了,郑凡咬着牙在一家小酒馆里点了一份红烧鸡、一盘梅菜扣菜,外加几个素菜和一瓶柳阳大曲,老蒋说纪律规定接访者不能跟上访者坐在一起喝酒,一下班,骑着自行车开溜了;黄杉忙着跟野模约会,说没时间吃饭,还没到饭店,也拔腿走了,郑凡觉得跟表舅两个人吃,菜点多了,想退,又怕表舅说自己小气,憋了好半天,他像讨论学术问题似地尝试着问了服务员一句,“如果菜点多了话,是不是可以退?”小酒馆服务员说点好的菜不能退,郑凡问为什么不能退,服务员说后堂已经做了,郑凡说,“我这不是才点了不到两分钟嘛!”服务员说这是我们酒店的规定,郑凡本来还想再争执一番,想到如今这年头没什么道理可讲,又看到身边手足无措的表舅,就忍了。
酒菜上齐后,郑凡撬开柳阳大曲,跟表舅你来我往地喝了个痛快淋漓,表舅喝得一时兴起,说话也就刹不住车了,“当年你爸给田老七割棺材罚了三百,那时的钱多值钱呀,要是换到如今,你当了大知识分子,执法队三分也不敢罚。”闭塞的老家山区总是把知识分子看成是知书达礼手可遮天的大人物,好多人家中堂里至今还挂着“天地君亲师”的古训。
酒足饭饱时,郑凡这才想起,晚上韦丽下班后要过来,这可是他们真正意义上的新婚之夜。走出小酒馆,郑凡决定再咬咬牙将表舅安排到小旅馆里住,再买好明天一早的车票让他回去。可表舅说,“不行,我到你宿舍住,睡旅馆太浪费钱了!”郑凡急得头上直冒冷汗,“表舅,我刚来工作,租的小屋里,只有一张小床。”表舅说,“铺一张席子,我睡地上。”
郑凡根本拗不过表舅,只好将表舅带回城中村。
一进门,郑凡就给韦丽打电话,叫她晚上不要过来。可电话打不通,韦丽晚上九点下班前是不许开机的,九点过后,电话通了,但没人接,估计韦丽正在挤公交往这赶。
郑凡急得如一只误入油锅的蚂蚁。
酒喝多了的表舅在郑凡的出租屋里上下左右看了又看,他抹着一嘴的油水,说话也语无伦次,“临时住的,不错了,还有煤炉,被单全是新的,不错,倒底是大知识分子,这塑料盆也是新的。政府啥时候给你分楼房呀?”
郑凡心神不宁地攥住手机,不停地拔着,嘴里嗯嗯哈哈地应付着,“政府不分房子了。”
表舅不高兴了,“不分任何人,也得分给你,能把县里书记拿捏住的人,还了得。”
郑凡看表舅酒喝多了,随口应付着,“政府年底就给我分了。”
这时,韦丽兴冲冲地赶来了,推开门,她愣了一下,看到一个乡下老农正坐在床沿上抽着烟,她以为是大杂院里租住的收破烂的邻居,于是很客气地跟郑凡表舅打招呼,“你好,收工了?”表舅没听明白,趁着酒兴,继续发飚,“小罐子,年底等你住上楼房,我跟你爸一起过来玩几天。”小罐子是郑凡的小名。
郑凡连忙将韦丽拉到外面,连连道歉,“韦丽,真对不起,我表舅从乡下来了,死活要住这儿。我一直在给你打电话。”
韦丽平静中难以掩饰沮丧的情绪,“我以为是你催我快点过来,就没接电话,还想着为你省三毛钱话费呢。那我回宿舍去了。”
郑凡攥住韦丽的手,他感觉到韦丽的手滚烫,“韦丽,真对不起!”
黑暗中看不到韦丽的表情,可声音却已平静,她举重若轻地说,“别把我想成千金小姐,没那么金贵。好了,赶紧进屋陪表舅去吧,我走了!”她将一包糖炒板栗塞到郑凡手里,“在巷口刚买的,很香的!”
韦丽轻轻地走进幽暗而狭长的巷子里,郑凡望着韦丽在忽明忽暗的灯光中渐渐远去的背影,鼻子有点酸。
第二天一早将表舅送上长途汽车,时间是七点半,还没到上班时间,郑凡给韦丽打了一个电话,问她今天能不能调成早白班,那样的话,下午四点就可以下班了。韦丽说她今天轮早白班不用调,她嘻嘻哈哈地说,“用什么隆重仪式迎娶新娘呀?”
郑凡感到韦丽那口气像是做游戏,小孩子过家家一样轻松随意。郑凡说晚上下班后先去莲花路肯德基吃饭,然后到“左岸会馆”看电影《加勒比海盗》。
下午正常下班的路上按惯例堵车,直到晚上六点多钟,郑凡和韦丽才碰上面,坐进肯德基卡座里,韦丽要了一份炸薯条、一只炸鸡腿、一个汉堡、一杯可乐,郑凡只要了一个汉堡,韦丽说,“吃这么少?”
郑凡说我吃不惯洋快餐,韦丽说吃不惯我们就换个地方吃,郑凡说,“不用了,今天是我陪你吃饭,所以,不能由着我的性子来。票已经买过了,不好退了。”其实,除了吃不惯之外,还有一个原因就是洋快餐太贵了,郑凡口袋里的钞票无法支持他随意挥霍。
洋快餐的魔力像毒品一样让中国年轻一代欲罢不能,它既不提供点对点的餐桌服务,而且还得先交钱,后吃饭,这种冷漠和糟糕的服务使郑凡早就对洋快餐充满了敌意,但今天,他必须以高涨的热情来接受洋快餐的宰割。郑凡自己动手端来托盘,托盘里一堆外国食物正渲染着不够真实的奶油香味。
郑凡将盘子推到韦丽面前,“吃吧,不够我再去买!”
韦丽端起纸杯,轻轻喝了一口可乐,“我也不喜欢洋快餐,还不如爆椒牛肉面好吃。”
郑凡说,“你咋不早说呢,我以为你们小女生口味清一色的崇洋媚外呢。”
韦丽在外国灯光和外国音乐的背景中很别扭地啃着外国鸡腿抗议着,“谁是小女生?我都是拿过证、成过家的女人了。”她拈起一根炸薯条对郑凡说,“把嘴张开!”
郑凡有些茫然,“干嘛?”
韦丽说,“我们俩再打个赌,这根薯条要是扔不进你嘴里,我就是小女生;要是能扔进你嘴里,我就是女人。”
郑凡没答应,“用不着再赌了,你说什么就是什么,我听你的!”
韦丽说,“那好,把嘴张开!”
郑凡犹豫了一下,嘴还没完全张开,薯条已经飞进了他的嘴里。韦丽毫不掩饰开心地大笑了起来,郑凡咀嚼着味道平庸的薯条,觉得韦丽确实是一个还没长大的小女生。
看完电影《加勒比海盗》回到城中村已是夜里十一点多钟,韦丽挽着郑凡的胳膊走过一段忽明忽暗的巷子,还没进老苟家院子,老苟家的狗很无聊的叫了起来,郑凡呵斥着,“叫什么叫?”
老苟捧着茶壶出来了,他看到郑凡深更半夜地牵来了一个漂亮的女孩,就公然地发出了警告,“小郑,你可不要胡来,公安把你抓了,你关起来不算,还得罚我的款。”
本来兴致高涨的郑凡被老苟一顿教训,很是恼火,“你什么意思?”
老苟说,“你把这女孩带到外面旅馆去,哪怕你们把天震塌下来,也与我无关。最近城中村卖淫嫖娼的太多,公安老来找麻烦!”
郑凡拉起韦丽的手直奔自己的住处,“你去公安报案吧!”
老苟有些泄气地在身后说,“公安不来抓,我才不管你个屁事呢。哪怕你把孩子生在屋里。”
进屋后,两人的情绪都受了不小的影响,韦丽没心思看新买的煤炉、脸盆、床单、还有一台旧彩电,也没在意屋内有什么变化,她心有余悸地说,“郑凡,我是不是要回单位宿舍住?”
郑凡一把搂住韦丽,盲目而激烈地连咬带啃地吻着韦丽,“你回宿舍住,我们的证就真的成了假证了!”
韦丽一开始很不适应郑凡有些粗鲁的亲热,可没几个回合,她就冰淇凌一样地被郑凡的舌头融化了,两人像中毒一样倒在了床上。
爱是做出来的,不是谈出来的,床上的爱就是一场战斗。两个毫无经验的青年男女手忙脚乱地折腾了好半天,才彼此进入,他们在疯狂的掠夺中似乎像是要把对方咽进自己的肚里去,贪婪而凶猛,破旧的木床和他们一起痉挛抽搐着并发出咕咕吱吱的叫声,直到突然间天崩地裂,两人死得其所地坍塌在床上,剧烈的喘息中全身是一种被掏空了的轻松和迷离。
屋内的灯光见证了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相互命名、相互完成的每一个细节。
风平浪静之后,韦丽被自己的鲜血吓哭了,郑凡被韦丽的鲜血感动得哭了,两个漂泊城市的青年男女抱在一起泪如雨下。
平静下来的郑凡搂着被汗水湿透的韦丽,“韦丽,真对不起!让你受委屈了。我不是加勒比海盗,我会对你负责的,给我三年时间,我一定买上自己的房子,等我们安好了自己的家,再向双方父母宣布拿证结婚,我要给你一个体面而尊严的婚礼!”
郑凡在独自赌咒发誓,而陶醉于男欢女爱中的韦丽连一个字都没听进去,她埋伏在郑凡的怀里,喃喃地说着,声音虚软得像一团雾,“没房子挺好,想住哪就往哪,想往哪儿搬就往哪儿搬。”
郑凡抚摸着湿漉漉的韦丽,“婚姻是一桩合同,必须得有信用保证。你就不怕你父母说我拐骗少女?”
韦丽一下子扳倒郑凡,“讨厌!我愿意被你拐骗!”
郑凡又一次进入韦丽正在熊熊燃烧的身体,他们在你死我活的纠缠与搏斗中完成对两本通红证书最后的注解和定义。
这个夜晚,城市的暑热在郑凡和韦丽相互出击中悄悄撤退,第二天早上起床,郑凡和韦丽发现天气变得异乎寻常的凉爽。
第二天早上他们在巷口的早点摊上一人喝了一碗稀饭,吃了一块烧饼、一根油条,总共两块二毛钱,韦丽说,“昨天吃肯德基看电影损失惨重了吧?”
郑凡说,“七十六块钱娶了一个媳妇,天下哪有这么便宜的事。”韦丽挡住郑凡付钱的手,自己从包里掏出两块二毛钱给摊主,没心没肺地说着,“我以为我顶多值三十多块,没想到值七十多块!”
鼻子有点塌的摊主笑了起来,“这么漂亮的姑娘十万块钱也买不到呀!”
郑凡给塌鼻子摊主迎头痛击,“你给我一座城市,我也不卖!”
韦丽附和着,“对,不卖!”
两人拉着手扬长而去。
他们在三环边紫云路公交车站分手,韦丽坐公交,郑凡骑自行车,各自上班。
最初的日子里,郑凡和韦丽都觉得隐秘的婚姻最浪漫、最自由、最迷人,外人不知道,家人也蒙在鼓里,既没有社会压力,也没有家庭压力,而他们自己更不给自己压力,整天腻在一起不要命地男欢女爱,过着一种“不知有汉,无论魏晋”的世外桃源的日子,大约两个月,也许是一个多月后,在郑凡几近空白的大脑中,偶尔会闪过一下很伤人的念头,他觉得自己和韦丽不像是一对夫妻,而像是一对偷情的野鸳鸯,偷偷摸摸,鬼鬼祟祟地潜伏在鱼龙混杂的城中村里,没人知道他们是两口子,也没人认为他们是两口子,包括房东老苟。这种名不正言不顺的念头严重打击着郑凡享受新婚快乐的信心,影视明星大腕们隐婚是因为他们需要那种忽隐忽现的曝光和半真半假的谣言来抬高自己的身价,而他和韦丽的隐婚却是因为身无分文居无定所,曝光了只能是被撕掉了遮羞布后的一文不值,不能公开也不敢公开。郑凡觉得自己之所以活得如此天高云淡、月白风清的,是因为韦丽对他一点物质要求都没有,一点世俗期待都没有,她只要郑凡每天搂着她进入梦乡就行了。
只要今晚,不要明天;只有现在,没有未来,也不要未来,郑凡很快就对这种“现在进行时”的生活恐慌起来,他觉得这简直就是不负责任、行尸走肉的男人的生活,这也不是一个男人应有的形象。
郑凡拿第二个月工资,到银行存了一千二百块,剩下的钱扣除房租、水电、电话费、牙膏、牙刷、肥皂、毛巾还有季节转换添置必须的衣服,一个月的伙食费绝对不能超过四百块钱,这一预算中还不包括同学和亲戚朋友突然造访,要是像表舅这样的乡下亲戚每月来一两次,郑凡每个月要想填饱肚子是无法得到保证的,郑凡把这些话说给韦丽听的时候,韦丽像是听外星球人说话一样,一窍不通,她吊着郑凡的脖子说,“别这么苦大仇深的样子,我有工资,明天我把工资卡给你,你把它花完好了。有你了,要钱就没用了。”
郑凡听不懂,“你这叫什么话?”
韦丽用手指头戳了一下郑凡的鼻子,“爱情的力量可以让海枯石烂,我都有你了,还要房子和钱干嘛!”
郑凡说,“没钱没房子住哪儿,睡哪儿?”
韦丽嬉皮笑脸地扳倒郑凡,“住城中村,就睡在这张床上!”
郑凡拿韦丽一点办法都没有,他在黑暗中搂着韦丽说,“你简直就是一个长不大的孩子!”
韦丽说,“你就这么看我呀,怪不得你说自己拐骗少女呢!”
许多夜晚就这样沦陷于不食人间烟火的梦幻之中,郑凡说我们的日子就像做梦一样,韦丽不愿跟郑凡讨论那些让自己活得不快乐的话题,所以她哼起了童安格的歌《忘不了》:
就让这场梦,
没有醒来的时候,
只有我和你,
直到永远……
被网络爱情冲昏了头脑的韦丽第二天早上真的把自己的工资卡交给了郑凡,郑凡愣住了,他推开韦丽塞过来的工行“银联卡”,“拿了你的工资卡,我就是一个货真价实的拐卖少女的骗子!”
韦丽将卡扔到床上,“当一个优秀的骗子比当一个优秀党员要难得多。没多少钱,好像也只有两千多块,拿去花吧,工作两年就这么多积蓄。我走了!”
韦丽像山里一片竹叶似地飘出门外,上班去了。
晚上韦丽下班一进门就嚷道,“郑凡,对不起,忘了告诉你银联卡密码了,我的密码很好记,68……”还没说完,郑凡用手堵住了韦丽的嘴,郑凡第一次很严肃地对韦丽说,“你这么做,就是把我当难民看,我是你的男人,不是你的难民。懂吗?”
韦丽一脸迷茫,她没听懂郑凡真实意思,看他神情很受刺激的样子,韦丽就不再坚持,她接过了郑凡塞回来的工资卡,有些委屈地申辩,“是你说工资接待同学、亲戚朋友不够花,我才给你的,我都弄不明白,你每月存一千二百块干嘛?”
郑凡像个老师教训学生似地教训韦丽,“就这么一辈子租住在城中村?”
韦丽掰开一个超市买来的降价的鲜荔枝塞到郑凡嘴里,“不想住城中村,就换一个地方,租一个带厨卫的套房住!”
“那得要多少钱?”郑凡很无奈地摇了摇头。
天已经很暗了,蜂窝煤炉灭了,郑凡拎着炉子到院子里生火熬稀饭,韦丽拿了一些碎木片跟在郑凡身后到院子里,点着碎纸片和木片,摇起一把破扇子,院子里顿时狼烟四起,呛人的烟雾引蛇出洞般地将房东老苟引了出来,“到我家厨房换一块烧红的煤不就得了,把院子里搞得像个抗日前线似的。”
老苟用一把火钳主动夹了一块烧着的焰煤过来,帮郑凡点好炉子,他对郑凡意味深长地指着韦丽说,“受这份活罪,这么漂亮的姑娘还愿意粘着你,不是一般的骗术,高手!”
郑凡见老苟友好地帮自己生炉子,口气就少了一份尖锐,“一个愿打,一个愿挨,没办法!”
老苟说,“所以我说你是高手嘛!”
韦丽装聋作哑地对老苟说,“你择一个黄道吉日,拜郑凡为师吧!”说着拎起炉子进屋了。
艺研所办公室很挤,每间摆了六张桌子,这里压根不是做研究的地方,顶多算是做研究的人聚会的一个地方,聚在一起的时候,除了聊国内外大事,就是聊鸡毛蒜皮的小事,唯一例外的是郑凡,他总是在找资料,记笔记,做提纲,同事们都说年轻人初来乍到工作就是认真,郑凡不是不想跟大家一起胡说八道,主要是这么长时间了,自己的研究方向和选题规划一直没定下来,是研究黄梅戏人物,还是研究黄梅戏艺术,这道简单的选择题已纠缠很久,所以他无心跟同事们一起聊普京开飞机、驾坦克、玩柔道是展示国家形象还是想勾引女人,这里面有无限的可能性,这比研究学问更加生动活泼。同事们对埋头于案头工作的郑凡评价很高,同事都说郑凡虽年轻却沉稳、持重、训练有素。
同事中老肖对郑凡很关心,偶尔有饭局的时候会叫上郑凡一阵,到下面调研黄梅戏的时候还帮不胜酒力的郑凡代酒,一次他喝多了搂着郑凡的脖子说,“我要有女儿,就嫁给你。”
风一天天凉了起来,转眼秋天就到了,郑凡来艺研所已三个多月,在一个秋风浩荡的黄昏,老肖郑重地问郑凡,“你是真的没有女朋友?”
郑凡说,“真的没有。”
老肖说,“那好,今晚就安排你们见面,上次我跟你说过的,市黄梅戏二团的当家花旦柳燕燕,二十七岁,大款、大官都不嫁,就想嫁个知识分子。”
郑凡像是挨了当头一棒,懵了。他极力控制并稳定好情绪,说了一句,“谢谢,我不想跟演员谈对象。”
老肖有些急了,“没让你一定就要谈成,先见见面嘛!”
郑凡说,“不打算谈,见面也没结果,这对双方来说,都比较尴尬。”
老肖说,“小郑,你真难说话,我让所长来找你!”
所长郭之远是当年上海戏剧学院毕业的高材生,虽半辈子游走在编剧和做官两界,按他自己的话说,专业没做好,官也没做上去,是一个很失败的“半调子”。当初听说郑凡愿意为专业研究奋斗终身,就毫不犹豫地录用了郑凡,他对郑凡很看重,郑凡对郭之远则是很尊重,郑凡觉得所长对他来说,是一个有知遇之恩的领导,更像是一个长辈,只有郭之远把他当人才看待,所以郭之远下班拉着郑凡去见柳燕燕时,郑凡只是徒劳地张了张嘴,一个字也没说出来。所长郭之远说,“现在的演员多现实,不是傍大款,就是嫁大官。柳燕燕什么人?差点获了全国‘梅花奖’,那是跟马兰、黄新德、于魁智、李维康、李胜素他们坐一桌吃饭的角儿,能看上我们所里的人,是你个人的光荣,也是我们全所集体的胜利!”
郑凡想说我已经结过婚了,可他觉得要是这么说,人家肯定拿这当小品看。
老肖年轻时在黄梅戏剧团是打鼓的,柳燕燕的爸爸是剧团的琴师,两人混得像哥们一样,属于那种合穿一条裤子的弟兄。老肖平常做人像在舞台上打鼓一样激动,是一个热情过头的人,好多事,他说他跟燕燕介绍过郑凡的情况后,燕燕当即表示想以马兰为榜样,嫁一个知识分子,她还进一步论证说马兰嫁给余秋雨教授后,从此人就变得很有水平了,说话经常用成语。
从艺研所二楼下来经过结构松散的木质楼梯,郑凡的心跟楼梯一起摇晃着,老肖安慰郑凡说,“不要紧张,我和老郭把你带过去,给你们介绍认识一下,就走。下面怎么进行,完全由你们自己做主,我们不包办。地点就定在望津茶楼,我哥们开的,不会多收你钱的。”
老肖说,“只有胆子大一点,步子才能迈快一点。女孩子要哄,猛说好听的话,谈恋爱,不是讨论学术问题。”
所长郭之远不同意老肖的观点,“柳燕燕看重郑凡是一个知识分子,而不是一个江湖骗子。你那套鬼把戏没用。”
老肖也不买所长郭之远的账,“喜欢听好话,女人的天性。”
郭之远不甘示弱,“男人也一样!老肖,你打鼓还行,研究人肯定不行。”
路上的郑凡觉得自己像是被绑架了一样,虽说是把他绑到一个美女的身边,但他并没有醉入花丛的激动,说好了下班回出租屋熬稀饭的,现在他得想办法先给韦丽打一个电话,电话里怎么说呢?郑凡有些后悔当初没在所里公开他和韦丽已经结过婚的事实,其实他也不是没考虑过,但他觉得说出来没人相信,没房没车,一文不名地就把婚结了,就算相信了,也很容易让人们做出一个没有异议的判断,要么是网上钓来的女人水性杨花、轻浮浪荡,不靠谱;要么是郑凡玩世不恭、游戏人生,不负责。当这一结论成立的时候,郑凡自己也就顺理成章地划入到女网友的同伙和同类了,两个人等于是狼狈为奸沆瀣一气,联手不打算好好过日子。作为一个生活比较严谨的人,他不能接受这一评价,只有郑凡知道,要不是在上海找工作受挫后一度失落和空虚,郑凡是不会走进网吧的,走进网吧也不会在网上跟人聊天,网聊对于他来说,就像走在公园里却遭遇了车祸,完全是一个意外之外的意外。
走进望津茶楼仿古倾向严重的前厅,趁着老肖和郭之远跟茶楼老板握手寒暄,郑凡溜到木雕屏风边上给韦丽拨了电话,韦丽今天是早白班,已经在回去的路上了。郑凡说所长和老肖找他有点事要处理,一时回不去熬稀饭了,韦丽问什么事不能明天上班再处理呀,郑凡一时脑子反应不过来,就说,“回去我再跟你说!”韦丽说,“没想到你们艺研所也要加班,不要太累着了,稀饭我来熬,等你回来吃饭!咸菜没有了,买萝卜干,还是辣椒酱?”
这时,柳燕燕已经进来了,初次见面的场景毫无新意,大家相互认识,礼貌地握手。老肖像一个不称职的媒婆简单地介绍了几句两人的简历就急着要离开,所长郭之远临走前多此一举地对柳燕燕补充了一句,“小郑,上海华东大学的硕士研究生,我们所最年轻的黄梅戏研究专家。”对郑凡早已了然于心的柳燕燕莞尔一笑,笑得含蓄而克制。
柳燕燕穿着一身黑色真丝长裙,背着一个棕色的LV包,衣着脱俗、长相娟秀且气质高雅,郑凡第一眼感觉她与韦丽有许多相似的地方,要说明显的差异,那就是柳燕燕身上流露着鲜明的艺术气质,而韦丽身上则弥漫着纯粹而简单的生活气息。
望津茶楼坐落在庐阳湖边的一个人工半岛上,茶楼落地窗的外面是波澜不惊的湖水,晚霞铺在湖面上,是一种残阳如血的鲜艳。郑凡和柳燕燕在窗前落座后,有秋风滑过湖面,湖面就有了些许的摇晃,几只水鸟随风在天空盘旋,似乎在寻找最后的栖居。茶楼里的背景音乐是保罗。莫里哀乐队的曲子《LOVE IS BLUE》,忧郁而感伤的爱情旋律极其动人。很显然,这是一个浪漫而暧昧的黄昏。服务生站在一边问要茶还是咖啡,柳燕燕对郑凡说,“茶楼不一定非得要喝茶,你说呢?”。
郑凡说,“是的,”他头转向服务生,“两杯咖啡!”
柳燕燕是舞台上叱咤风云的名角,面对郑凡一个观众面,轻松自如,“茶楼里咖啡取代了茶,就像如今的舞台上小品、二人转取代了传统的京剧黄梅戏。”
郑凡尽量控制好自己恐慌而忐忑的情绪,做出一副曾经沧海的成熟和老练,他故作轻松地与柳燕燕寒暄着,“实际上是娱乐取代了艺术,消费取代了欣赏。你的普通话说得很好,一点黄梅口音都听不出来。”
柳燕燕均匀地搅拌着杯中的咖啡,“从小上戏校接受的就是普通话训练。”
郑凡问柳燕燕,“你觉得演黄梅戏用普通话好,还是用黄梅调好?”
柳燕燕轻轻抿了一口咖啡,“当然是黄梅调好,原汁原味的。现代京剧用普通话,京剧的味道全没了,黄梅戏也一样,用普通话念白,就像《天仙配》里的董永和七仙女用手机相互联络,然后又在望津茶楼喝起了卡布基诺,这不是改革,是玩穿越,你说呢?”
柳燕燕不仅阐明了自己的立场还反过来提问郑凡,郑凡心里暗暗吃惊,这是一个不仅会唱戏,而且懂戏的女孩,他情不自禁地感慨着,“你说得太好了,你是我见过的最有水平的演员。”
柳燕燕很含蓄地笑笑,“谢谢!听肖叔说你比余秋雨还有水平,我最佩服有水平的男孩。”
郑凡尴尬得脸上一阵阵发烧,他觉得自己跟余秋雨比,简直就是一个假冒伪劣的赝品,“我哪有余秋雨的水平,不是一回事,人家一本书能卖几百万,我发一篇论文还要交几百块钱版面费,余秋雨能给马兰提供舒适的豪宅,我却跟董永一样,‘上无片瓦下无立锥之地’,租住在城中村四处漏风的破屋里,跟杀猪的、卖老鼠药的、拐卖妇女的、造假酱油的混在一起……”
柳燕燕忍不住笑了起来,“你的钱可能是没有余秋雨多,但你的才华肯定不比余秋雨差,就像我虽然没获‘梅花奖’,但我的实力并不比那些获过‘梅花奖’的差,人出名除了才华,还得靠运气,靠机遇,是吧?你没有豪宅我相信,但我不相信你连一套自己的住房都没有,家里给个一二十万首付,自己按揭还贷,这对你一个大硕士来说,好像也并不难,是不是买的期房,还没拿到钥匙?”
郑凡坦率地说,“我家是山里的,不要说一二十万了,父母连一两千块钱都拿不出来,他们还指望我研究生读出来后把家里的屋顶见光了的厨房翻盖一下,可我刚毕业三个月,实在拿不出钱来,想靠眼下的工资买房子就像董永与七仙女用手机谈恋爱、到望津茶楼喝咖啡一样,绝无可能!”
他们谈黄梅戏谈得很投入,谈知识分子和演员的生活却越谈越没劲,柳燕燕她们剧团面临改制,说要把黄梅戏推向市场,自己挣钱养活自己,柳燕燕说现在根本没人看黄梅戏,而团里工资只发百分之六十,年后一改制就一分不发了,柳燕燕说她很灰心,不想演戏了,又不想嫁给大款和大官,她虽是舞台上的演员,但她绝不愿在生活中也演戏,她不希望找一个股份制的丈夫,也不希望成为有钱有权人的花瓶,她想过一种尊严的有文化品位的生活。应当说,柳燕燕在这个纸醉金迷、腐朽糜烂的年头,算得上是一个高贵脱俗的女孩,然而,她既厌恶这个物质的世界,又无法摆脱物质对日常生活的强制性左右,虽然没说得太明确,但她显然也不愿过一种居无定所、朝不保夕的生活,没有基本生活保障,哪有什么生活的尊严。
天已经黑透了,窗外黑幽幽的湖面上被一些零星的灯火照亮,那些琐碎的跃动着的光斑像是被洞穿的枪眼,汩汩地往外冒着鲜血,湖底的世界似乎已是不可救药。已是晚饭时分,郑凡很绅士地说,“我们一起吃个便饭吧!”
柳燕燕有些为难地说,“谢谢!我叔叔从安庆过来了,他明天一早就要走,我要过去陪他吃晚饭,下次我请你吃饭!”
柳燕燕站起身,主动伸出手来,跟郑凡握了一下,郑凡感到柳燕燕柔软的手心有些凉,他也很客气地说了声,“再见!”
他们分手的时候谁都没要对方留下手机号码,所以说“下次再见”相当于“下次不见”的一个体面的遗嘱,相当于对垂死者说“你永远活在我们心中”一样荒谬。
临走时,柳燕燕要买单,郑凡坚决不让,门口来了一辆出租,郑凡让柳燕燕先走了。郑凡付账的时候,问茶楼老板能不能打点折,两杯咖啡三十六块,太贵了,茶楼酒糟鼻子老板说郭所长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就打了两块钱的折。郑凡嘲弄茶楼酒糟鼻子老板说,“你打的太多了!”茶楼老板尴尬地笑了笑,“小本生意,”紧接着招呼吧台,“打四块钱!”
走出茶楼,郑凡感到自己终于解脱了,骑车行进在秋风凉爽的街市上,他觉得还是有点对不住柳燕燕,人家满心想找一个余秋雨一样的知识分子做丈夫,没想到他这个乡下背景的知识分子跟余秋雨风马牛不相干,他的分量没有余秋雨脚上的一只皮鞋重。
晚上回去后郑凡把相亲的事跟韦丽原原本本地说了一遍,韦丽笑得七仰八叉地倒在床上,差点憋过气去。过了一会,她理顺好气息一本正经地对正在埋头喝稀饭的郑凡说,“柳燕燕要是嫁给你,只能做偏房,是妾;我是正房,大太太,每天开饭前,我就命令她给我唱一段黄梅戏,不唱不给稀饭喝!”
郑凡看着心猿意马的韦丽,“你就不怕我为了柳燕燕跟你掰了?”
韦丽收拾着桌上的碗筷,“你是为我来庐阳的,不是为柳燕燕来的。打赌还能不算数?”她将碗筷推到郑凡面前,“你忏悔吧,自己去洗碗!”
郑凡捧起碗筷,说,“我洗碗,但不是忏悔,因为我从来就没动摇过,不要说柳燕燕,就是章子怡,也不能取代你!她们在你面前,除了身上的衣服比你贵一点,没有哪一点能跟你比。”
韦丽一把搂过郑凡,郑凡手里的碗筷散落一地,“你干嘛?”
韦丽将郑凡按在床上,“碗不洗了!”
院子里的房东老苟听到了屋里床上快乐而疯狂的呻吟声以及简易床腿招架不住的痛苦的惨叫声,这两种极不和谐的声音像一把斧头将老苟的心脏劈成两半,自从老婆得了糖尿病后,老苟的每个夜晚都像他的腿一样残缺不全。他捧着茶壶,蹑手蹑脚地向着郑凡出租屋的窗子走去,没走几步,停下脚步,又折了回来。他想报复一下什么,可没有报复的对象,院外一绺暗淡的路灯光落在院角,暴露了院旮旯里的一个柳条筐,老苟走过去,一脚踢翻了一个柳条筐,柳条筐里用来点蜂窝煤炉的碎木片在黑暗中四处乱飞。
后来老肖对郑凡一再表示了歉意,说没想到柳燕燕也不能脱俗,要死要活地想找一个像余秋雨一样的知识分子,谁知她既要男孩子有余秋雨一样的知识,还要有余秋雨一样的钞票,中国只有一个余秋雨,就像黄梅戏演员中只有一个马兰,全国仅此一对。老肖说,“你这么年轻,怎么可能什么都有呢。”
郑凡替柳燕燕辩护,“燕燕还是挺好的,艺术素养很高,作为一个青年黄梅戏明星,不要豪宅,只想要一个遮风避雨的自己的窝,一点都不过分。”
老肖看郑凡如此宽容,心里好受得多了,“说的也是,我是看着燕燕长大的,燕燕不是那种过分计较钱财和地位的女孩,等你什么时候买上房子了,我再帮你们撮合撮合!”
郑凡连忙说,“谢谢您,肖老师,我买上房子比美国活捉本拉登要难得多,不能把人家燕燕的青春耽误了!”
所长郭之远听说柳燕燕因为郑凡没有房子就不再跟郑凡交往了,非常生气,好像他也被抛弃了一样,“有什么了不起的,郑凡活到余秋雨的岁数,肯定比余秋雨强,错过这么好的青年精英,柳燕燕会后悔一辈子的。小郑,别泄气!咱们研究黄梅戏的,其他特权没有,就是手头的演员多,下面有那么多剧团,如花似玉的多着呢,找一个比她漂亮贤惠一百倍的女孩子。”
郑凡比所长淡定得多,他反过来安慰所长,“郭老师,我觉得婚姻是一桩合同,如果我负不起婚姻的责任,这个合同就不能成立,想签也提不动笔。柳燕燕很有修养,她是演员中的精英。”
秋风掠过艺研所的每一扇窗子,年代久远油漆剥落的木质窗户在秋风中哗哗作响,郑凡看到一些树叶在窗前飘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