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榔面色惨烈地沉浸在母亲给他讲起的一个故事之中:
龙榔的外公,在文革期间被打成了走资派。偌大的一个家,在顷刻之间便四分五散了。家里的几个子女,除了龙榔那位15岁就参军到部队的舅舅之外,剩下的,接连都跟着遭了殃。最惨的就是龙榔的小姨妈,她是她们姐妹当中,最漂亮、最心灵手巧的一个,也是最薄命的一个。当年,她还不到17岁,就被下放到河南省的一个县郊,在那里当了知青。
当时的交通电信都极其不发达,龙榔的妈妈再次和她相见之时,已经是好几年之后了。那时,龙榔的外公刚被平了反。在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龙榔的小姨妈形销骨瘦、一身愁病地跑回北京来了。被送到医院的当晚,就检查出了绝症。龙妈妈几乎流干了眼泪,整整3个多月,守护在她的病床前寸步不离。她在临终前夕,泪流满面地对龙妈妈说,她在下乡期间,曾经和一个男知青相爱并结婚,还生下了一个女儿。那孩子出生在1985年的8月15,就在孩子出生的第二天,她的丈夫为了给她下奶,跑到大山里去给她采灵芝,不幸跌下山崖摔死了。她听当地的人们说,小孩子一出生,就克死了亲生父亲,是因为命太硬,这样的孩子是绝对不能养在身边的。她于是就狠了狠心,把那孩子送给了河南武陟县万花庄的一个名叫边月的大姐……
最后,她用尽全身的力气,向龙妈妈乞求道:“请你无论如何,都要把我的小女儿找回来,不要让她一个人孤苦伶仃地漂流在外面,那种滋味,实在是太苦,太惨了!”又瞪着眼睛说了一句,“我把咱家那块祖传的翡翠挂件留给了她……”就咽了气。后来,龙妈妈几次和家人按照她所提供的地址和线索,去到河南武陟县万花庄寻访,却全无所获……
龙榔简直听得傻住了,浑身的血液都凝固了。在巨大的震惊中,他连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了。他又想起了自己和天珠第一次见面时的那个傍晚,她拿着他的身份证惊讶地问他:“你的生日也是8月15啊?我也是……”在一片窒息之中,他快步上前,将窗子打开,长长地,猛烈地向窗外吸着气。也许,是呼吸到了新鲜的空气而引发了新的灵感,他忽然又回过头来,心有不甘地说:“也许,这根本就是一种巧合呢,这个世界上同一时间出生的人多着呢,同名同姓的人,也多着呢!”
龙妈妈凄惶地说:“可是儿子!天珠她也有一块一模一样的翡翠挂件!那是你外公传给我们姐妹的,那是多少代的家传之物,外面的商场里,是根本买不到的呀!”
龙榔只觉得脑中轰然一声,顿时又面如死灰了。
这时,龙妈妈又叹了口气,愁形于色地说:“儿子,天珠家里的亲人,你都见过的,你自己不妨好好想一想,天珠和他们有相像之处吗?别人我不知道,就说她的哥哥,你说,他和天珠有一点儿,哪怕是有半点儿的相似之处吗?按理说,亲生的父母,怎么会生出那么千差万别、判若云泥的两个孩子来呢?”
龙榔似乎被这个“证据”打垮了,一时间,天珠的家人的形象尽在他的眼底流过……他脚下一个踉跄,险些站不稳了。他把手紧压在自己的胸口上,痛苦地闭上了眼睛。许久,又无助地睁开,惶惑地看着房顶,再看看母亲。
龙妈妈的眼中,更是有着说不尽的惨惨凄凄,戚戚惨惨。
母子二人就这样彼此惶惶地对望着,他们的心里,都像吞了黄连一般,有说不出的苦楚。他们谁也不能明白,老天爷为什么竟要如此地捉弄于人,为何,竟要跟他们开下这样大的玩笑!
最后,龙妈妈颤抖着声音向儿子嘱咐道:“孩子,这件事情,我们还得从长计议,我想,这也许是你小姨在天有灵,让你以这种方式,把天珠领回到我们的家里来!我就说嘛,我第一眼见到她的时候,就对她有一种说不出的亲切感,原来,这就是血缘关系在起作用啊!可是儿子,你们……你们,是兄妹的事情,暂时还不能告诉她,她一个那么小的姑娘……她,她一时怎么能承受得了这样的事实呢?”龙妈妈说着话,已经是泪落如雨了。她掏出手帕,擦了一把眼泪,接着说,“儿子,你是男孩子!你要学会坚强,你要试着……慢慢从这段感情中走出来……等将来,有一天,天珠能接受这个现实了,我们……我们再把这件事情的真相告诉她,好吗?”
龙榔木然地立在那儿,一时之间,不能思索,不能呼吸,不能分辨,不能反驳……他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脸上毫无表情,好像被轰了魂魄一般。他忽然记起,他小的时候,曾经看过一部日本电视连续剧《血疑》,剧中的男主人公和女主人公相爱到最后,就是遇到了这样令人无法接受的悲惨结局——情郎在转眼之间变成了哥哥,恋人在一刹那的工夫变成了妹妹!
可是,那毕竟是电视剧,毕竟是艺术啊!艺术本来就是源于生活而高于生活的呀!所以,才故意要制造出那么一种惊奇,一种巧合,一种惊心动魄的不可思议之事来吸引眼球,迷惑观众的啊!
可是为什么,现在,这么残酷的事情,竟然在现实生活里也同样地发生了呢?又为什么,偏偏要发生在他和天珠的身上呢!这真是太不公平,太残酷了!他该怎么办?天珠,又该怎么办呢?
最后,他失魂落魄地走出了母亲的书房,他把自己关在卧室里,痛苦得简直就要立刻死去了。
整整大半天里,他不吃也不喝,再也不说一句话,来了电话,他也不去接。最后,索性一把将那电话线拔掉了。他觉得,这人生,真是毫无意义了……
午饭时分,还是天珠跑进来,强行将他拖到了客厅的饭桌上。
他只好强打精神,强颜欢笑地说,自己好像有些热伤风。
天珠听了,立刻起身,又是给他倒水,又是连忙问药,俨然是他的小媳妇一样。
龙榔心如刀绞地看着她忙碌的身影,他看她的眼神里,已经变得复杂而万分哀戚了。
龙妈妈看在眼里,疼在心上。看着儿子竟是如此的痛苦却无法向人倾诉,还要强颜欢笑的样子,她的心都碎了。那种感觉真是比杀她剐她还要让她难受,她真恨不得牺牲自己,代替儿子去承受这一切才好。
忽然间,龙榔不能自制地捉住了天珠的手,生怕她一转眼就要飞走似的。他就那么忘情地看着她,长长久久地看着她。今天之前,他还在奢侈地幻想着,像这样一个如花似玉的美人儿,他只吻一吻是远远不够的。甚至,在陪嫁妆村的那段日子里,他们有好几次都险些没能控制住自己,都差一点就要彻底燃烧起来了。在那次最为热烈澎湃的激情中,他全身就像山洪爆发一般,热吻如同沸雨一般地烫在她的脸上、身上,他热烈地、忘情地、梦呓般地向她再三说着:“天珠!天珠!到了北京之后,我一定要你……”可是,现在,这一切竟都要成为梦幻泡影、过眼烟云了吗?
“呀,你真的是病了,眼里都是泪呢!”天珠惊叫着,连忙伸手去摸他的额头。
龙榔握着她的手,他的手心里全是汗。他让她坐到了自己的身边,沙哑着喉咙说:“没关系的,小毛病。吃点药,睡一觉就好了。”顿了顿又强撑着说,“天珠,你饿吗?”
天珠怔怔地看着他,感觉他可能确实病得不轻了。
龙榔见她这般惊异,就微微一笑,说:“如果你饿了,那么,我就在这里看着你把饭吃完。如果你不饿,我现在有话要跟你说……”
龙妈妈听了,心里一阵小鼓乱敲,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儿。
天珠说:“我不饿,你有什么话,就说吧。”
龙榔便起身,拉着她,和她一起到她的房间里去了。
留下龙妈妈一个人在那里,又惊又惶,如坐针毡一般。
在龙榔的要求之下,天珠很快就把那两块一模一样的翡翠挂件摆放在了他的面前。
龙榔将它们紧紧攥在手中,一阵激动的颤栗迅速传遍了他的全身。
“对了,我也有事要跟你说呢,伯母她好像认识我妈妈呢!昨晚,她又是问我的出生地,又是问我妈妈的名字……她竟然还知道我的出生地是万花庄呢!”
“哦,”龙榔看了她一眼,急中生智地说,“倒不是她们认识,而是我的小姨妈,她认识你的妈妈。”
“真的吗?她们怎么会认识的呢?”
“我也是听我妈妈说的,我小姨妈曾经下乡到河南的一个县城,在一个偶然的机会里遇到并认识了你妈妈,还曾经受到过你妈妈的热心帮助呢!喏,你的这个翡翠挂件,就是当年,我小姨妈为了感谢你妈妈的大恩,而送给她的……”
“真的是这样吗?这,真是太巧了!”天珠的眼中闪现着无比的惊喜之色,她笑了,笑容灿烂极了。她从内心里感觉到,自己和龙榔真是有着很深很深的缘分呢。
龙榔却像哑巴吞黄连一般,心中有说不出的苦涩和凄楚。眼睛里一阵刺痛,是眼泪。他伸手将她紧紧地搂在怀里,就像抱着被别人剜出的、自己的心肝五脏一般,痛苦得简直不知该如何是好。今后,这一切的一切,该怎么面对?又该如何处置?他是想也不敢去想。天珠在他怀里慢慢地抬起脸来,她温热的呼吸直扑到他的唇边和耳际去了。看情形,她似乎想让他吻她。最近几次,她已经不像最初时那般,见他吻来,就慌乱地四下里去躲,不但如此,有两次,居然是她主动把樱唇递上前来,让他去吻。可是,现在,这娇美的红唇,他还能再去碰它吗?眼看着它离自己的嘴唇越来越近,他只有万分痛苦而又不露痕迹地略让了让,转而深深地吻在了她的额头上。他在绝望中将她搂得更紧,声音哽塞地说:“傻丫头,这个时候,我会把热伤风传给你的。”
此后,龙妈妈倒是对高天珠更多了一份舐犊之情。接下来的几天里,她到处带着天珠去购物,又领她去各种高级场所去消遣,她好像要不惜一切地将她从前所错失的富贵荣华的生活全部弥补回来一样。
这天中午,在一家珠宝店里,龙妈妈和花渡的妈妈相遇了。
起先,二人不免都有些尴尬。但是,那毕竟是小辈们之间的隔阂,所以,她们很快就热情地打起了招呼。
花渡的妈妈看着龙妈妈身边那位陌生的,婉婉婷婷的女孩时,心中就猜出了八九分。于是有意无意地向龙妈妈打听着她的情况。
花渡的妈妈毕竟心窍玲珑,很快便从龙妈妈的叹息声中听出了问题。
尽管龙妈妈一再遮遮掩掩,欲言又止,花妈妈还是参破了其中的不少机关。
不久,花渡便从妈妈那里听到了这个令人喜悦的消息——龙榔和那高天珠之间,可能要发生什么意外和不妙。
她本是情根未死,幽恨难消。此时听了这话,先是一愣,接着就是一连串的冷笑:“他真要闹出什么事来,我乐得在旁边看他一场笑话!”
花妈妈听了,显得十分生气。她不愿意看到女儿这副幸灾乐祸、玩世不恭的样子,于是,十分严肃地教训道:“花渡!你听着,妈妈不许你这样!如果,你真的对龙榔恩义已绝,那你就潇潇洒洒地放手,把这一页彻底地掀过去,以后,再好好选择你该走的路!可是,如果你对他根本就是旧情未断,却又放不下心里的那点小恩小怨,现在,看见他那边出了状况,你这里又生出什么报复的念头来,你看看妈妈这关你过得了过不了!”花妈妈面色凝重,重重地叹了口气之后,又说,“人生本来就这么短短几十年,只有那些呆子、傻子才看不开,看不透,放着好好的日子不去珍惜,有福不会去享,专门给自己结怨结仇,让自己的身心都生活在痛苦的泥淖之中,自己苦自己!”
花渡听了,全作过耳秋风。她的心中妒恨交加。她想着龙榔对自己的决绝,想着自己好端端的一份姻缘,竟被那高天珠一个山野村姑横刀夺爱、平白拆散,致使她的鸳梦凄凉,宝镜难圆。而她,直到现在,竟然还像一个缩头缩脑、畏首畏尾的懦妇,一个被人锯了嘴儿的闷葫芦一般,始终听之任之,任凭他们锣鼓喧天、大张大扬地把戏唱到她的家门口来!这简直就不符合她的个性。这些天来,她愁恨痛骨,花容憔悴,瘦损蛮腰,珠泪成河……她竟然把一切的苦恨都自己悄悄吞咽,竟然用别人的错误来惩罚自己到如此昏聩的地步!
她咬牙切齿,切齿仇恨。她殚精竭虑,彻夜难眠。终于,这个深夜,让她想出一个可以恶狠狠地惩戒那一对男女痴虫的办法来。来而不往非礼也,她要让他们的一场梦幻,彻底地云散烟销。
转天,她以韩商隐的母亲病重为饵,电话招回了韩商隐。
韩商隐不知是计,当天便匆匆赶了回来。
然而,他回得家来,却根本不见母亲的踪影。打电话追踪过去一问,原来她母亲正在表妹花渡的家里。韩商隐便不顾旅途辛苦,又连忙向着花渡家里赶去。
到了表妹的家里,他一眼看见,母亲正神清气爽地和舅母谈笑风生,别说是什么重病,简直就连一丝的病容都没有。
韩商隐茫茫地望着花渡问:“你怎么骗我呢?害我这一场虚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