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渡这一回真的来了。
她神色严峻,怒气昂昂地向着陪嫁妆村急驰而来。
她的身边,坐着她的大学同学——滔滔不绝、气喘吁吁的“飞毛嘴”:“是这样的,今天早晨,我和我嫂子到万花庄那个神算高人那里给我哥做‘替身’,我们才一进门,我就一眼看见了龙榔。他,陪着一个女孩子,正在向那位高人请教那女孩子她妈妈的什么情况。那个女孩子长得特别好看,比你都……”说到这里,她被花渡那凌厉的眼神吓了回去,顿了顿,又说,“不过她看上去好像有点神经衰弱,精神恍惚的样子。龙榔好像……很关心,很紧张她……”
“够了!”花渡有些气急败坏,浑身乱颤。内心真是有说不出的难堪,“你看清楚了吗?你后来,真的还和他说话了吗?”她的语调是从来没有过的悲沉和酸妒。
“那当然了啊,否则,我能让你大老远白跑这一趟?起初,我也吓了一大跳,以为自己看花了眼。可是,后来他也回头看见了我,临走时,他把我叫到外边一个僻静的地方,一再叮嘱,让我先不要把这件事情告诉你,说等他回北京之后,会慢慢给你解释清楚……”
“你看看,是这里吗?”花渡猛然一脚踩向刹车,车子“嘎——”地一声就停了下来,发出一个长而沉闷的声音,就像是一个对生活失去耐心和兴趣之人的喟叹。
“飞毛嘴”这才把她的一张大嘴停了下来,按下车窗,探头向前面那方造型别致的大门看了看,一见上面赫然写着“陪嫁妆村”几个大字时,立即神色复杂地叫嚷道:“是这里,是这里没错了!这么特别的名字,我敢保证,整个地球上都不会再有第二个了!可是,”这时她有些十分为难地回过头来,一字三结地说,“要不,一会儿,我就…不陪你一起进去了吧?省得,龙榔以后恨我。”
“你随便!”花渡面色铁青,目光阴沉。像在呵斥一个下等奴仆,对待一个小丑。
然而,她嘴里虽然这么说着,可是脚下却再次把车子轰然发动起来。就在这时,她的手机响了。她看也没去看一眼,任由它响了好一阵之后,才不耐剧烦地接听了。电话是她公司里的二号人物CFO打来的,这位首席财务执行官说是一号人物的意思,想请花渡出面,把龙华中先生请出来给公司的员工们搞几次讲座。花渡听了未置可否,就要关机。想了一想之后,又气呼呼地向他说:“我今天不是已经向公司里请过假了吗?有什么事情等我上班之后再谈!”说罢,便忿忿地按了关机。一边忍不住恨恨地骂道,“这头种熊,再烦我,我就炒了他和那个破公司!”
她的豪言壮语把“飞毛嘴”震吓得简直顶梁骨飞了真魂,这位大小姐的底气真是太足了,手笔真是太大了!要知道,她现在所在的那个单位,那是国内多少一流英才们挤破了脑袋都难以迈进去的一家国际知名的龙头企业,不但如此,她现在在那公司里的地位,简直与她这如花似玉的年龄极不相称,高得让人听了就浑身打颤。她一个月的工资,相当于她这个曾经的大学同窗5年的工资总和。这样的好事要是换了她“飞毛嘴”,她就是宁肯粉身碎骨一万次,也绝对不敢有这样的想法!更何况,人家那位CFO,那也是一个帅呆了的人物,更难得的是,人家一个外国人,竟然能对她花渡那么深情款款、目不旁骛,即便人家追求她的手段和方法并不怎么高明,即使人家确实赶不上龙榔那么英俊完美,即使人家在明知她有龙榔这样的男朋友的情况之下,还是不肯退却回头,依旧对她紧追不舍情有独衷,多少显得有些滑稽和不识相,可她也不该把人家贬损得如此不堪嘛——“种熊”,这个称号,相信也只有她这种把眼睛长在天上的大小姐才能给起得出来!想着想着,“飞毛嘴”的内心就不由地泛起酸来:咳,和花渡比起来,自己都像什么呀!曾经,都是一样的天之娇女,可是,现在,她们之间的现实情形却是这样的天壤之别!想想自己虽然没有花渡的家世和气派,可平心而论,自己的才华相貌究竟也并不差,她除了没有像花渡一样到国外去镀了一层金回来,除了鼻梁子上架着的一副眼镜略略让容貌受了些影响之外,她自认为究竟也并没有差到哪里去。可是,每次只要一和花渡比起来,她的内心就酸涩得直想去自杀。就说她的那个男朋友吧,那是她挑来挑去几乎在乱花丛中挑花了眼,才挑选出来的人物,可是不想,到头来,自己还是两眼瞎了一双——无论她为了他是怎样地忍辱负重、沥血呕心,到头来,却还是被那个“脾气非凡,能力卑微”的家伙一再抱怨。虽然,两个人所有的生活的重担,全部都是靠着她一个人来承担的,可他还是并不能称怀如意,每次打击起她的自尊心来,简直像是仇人一般。咳,她有什么办法,现在这世道变化实在快,谁让男人们在一夜之间都变成了一色的软骨病和享乐狂了呢?可是真要全部的男人都是这个样子,也就算了,但偏偏实际情况并不是完全如此,围在花渡身边的那些好男人们,让她看了之后,直想一头冲上全京城最高建筑物的顶端,一头扎下去算了……咳,命运就是这样的不公平,人比人得死,货比货得扔,谁能和命去争啊!想想看,要是让她“飞毛嘴”有幸遇到龙榔这样的男朋友,那么她不天天给他烧香磕头才怪呢!管他外面究竟有多少女孩子喜欢他、勾引他,她一定理都不理,问都不问。更别说像花渡这样气急败坏、百里迢迢地赶过来兴师问罪了,即使来了,她也会在看到龙榔的时候,满面笑容地迎上前去问他:“老公,怎么想起到这儿玩来了,累着了吧?还没吃饭吧?你饿不饿?你要饿,我弄盘包子来你尝尝?你渴不渴?你要渴,我端壶茶来你喝喝……”想着想着,竟不觉“扑哧”一下,笑出声来了。被花渡瞪了一眼,骂了声“有病!”,才又重新回到了现实中来。
这座小小的,只有70多口人的村庄,几乎不用怎么费事,她们很快就打听到了龙榔的消息。
当花渡小姐听到那些面孔黝黑的山民们极力夸赞龙榔的为人,和高家的好福气时,她简直就像被一道霹雳打中,浑身的血流顿时轰地涌了上来。她感到一阵头晕目眩,她的手用力抚了一下胸口,仿佛要抚平心底那把迅速燃烧起来的无形大火一般。接着,她头也不回、大踏步地向着高天珠的家走去。脚下踩得“咚咚”直响,似乎要踏破下面的大地。
龙榔这时正陪着高天珠在望亲亭怀念她的妈妈。
高天珠陷入了对她妈妈的极度思念之中,不能自拔。从早到晚,她不吃不喝,不言不语,泪流不断。精神恍惚,衣带日宽。直到此时,她仍然不能相信,那个智慧胆识过人,精力充沛,活力无穷,热情慷慨的生命,现在,竟化为了一堆骨粉,孤孤单单地躺进了一块冷冰冰的坟茔。二十三年的母女情深,点点滴滴,让她怎么能割舍释怀?那边,一个娇嫩的小孩连声叫着“妈妈”,跌跌撞撞向着一个妇人的怀里奔了进去,她的眼泪忍不住再次纷纷跌落。这边,一个母亲笑吟吟地给自己的女儿戴上了一顶遮阳帽,她又一次的泪如泉涌……风起了,她哭。下雨了,她哭。雾来了,她还是哭。一次比一次汹涌,一次比一次绞人肺腑。
龙榔心如刀绞地替她一遍又一遍地擦去泪水,沙哑着喉咙,近乎乞求地说:“天珠,不要再哭了,不能再哭了!人已逝去,你这个样子,让逝去的,活着的,如何心安!”
她悲怆地垂下眼帘,泪水越发汹涌。
龙榔近乎崩溃般地把她拥在了怀中。在她的耳边一句句地乞求着,安慰着。
高天珠终于不堪重负地自肺腑里绞出一句:“我就是无论如何都不能相信,我妈妈她就这样,一句话都不和我说,就永远地离我而去了!”
“不,她,她说了!她给我发来了一条短信。这些天来,你那么伤心,所以我,一直没敢给你看。如果你向我保证,你不再哭的话,我这就拿给你看。”
“我保证,我保证!”高天珠大惊之下,连声说道,拼命止住悲伤。
龙榔犹豫了一下,便掏出自己那个已经关了数日的手机,打开来,找到那条信息,拿给她看。
当高天珠终于看到那上面的,母亲的临终遗言“小伙子,如果,我有事,请你照顾我的天珠!”时,她“哇”的一声抱着龙榔,跪了下去:“我的妈妈!你回来!回来啊!”
龙榔的心,凄惨已极。他紧紧地抱着她。痛中有怜,悲中有爱,泪中有情地说:“天珠,你向我保证过的,你,不能再哭了啊!你妈妈虽然走了,但,她是放放心心地走了。因为,她知道,你还有我,我会代替她来照顾你一生一世的!”
就在此时,他们的身后传来一声惊天霹雳般地怒喝:“龙榔!你,在干什么!”
二人大惊,回头看时,面前是气愤已极的花渡。她的脸色铁青,浑身颤抖,目光锐利而狂怒,整个人都快变了形。
龙榔一惊非小。但当他看到了瑟缩在花渡身后的“飞毛嘴”时,立刻明白了一切,反而变得异常镇定了起来。
“龙榔,你!你不说一句话,就抛开学校,抛开父母,抛开我不管!你,你!”花渡气愤已极,舌头不免有些打结,一步步向他逼近,“呵呵,你的学生们还以为他们那高尚而伟大的龙老师到四川灾区赈灾去了呢!我们还以为……可是!你却把我们统统蒙在鼓里,跑到这个鬼地方来,青天白日的做这种没有羞耻的事情!”
龙榔一脸镇定地看着她,说:“花渡,原谅我因事情紧急,事先没有跟你说清楚。现在,我只请你不要激动。我们,是该坐下来好好谈一谈了。”
花渡惊讶于龙榔的过分镇定,而他看她的神情更加让她不能容忍!从前,他对她是何等的宠爱有加,情意绵绵!而现在,他不明不白地丢下她,跑到这样一个小山村来,上演滑稽剧一般地和一个山野村姑搂搂抱抱的,还居然用这种像对待失足青年一样的语气和口吻来跟她说话!有那么一刹那,她的脑海中甚至浮现出武打片中,那些贴着人皮面具冒充他人的情节。她甚至怀疑面前的这个人,只是一个被人贴上了人皮面具的,外表看起来酷似龙榔的人。
当她再次怒气冲冲地把目光扫向龙榔身边的高天珠时,这一次,她真切地看到了那是一张多么清丽绝俗,我见犹怜的俏脸了!立时,她心头的最后一道防线也被冲毁了。惊诧,悲愤,妒嫉,酸楚一起涌上心头,像一把大火,熊熊将她燃烧起来:“好!你说!你想谈什么你现在就说!我正想听听你的解释!”花渡暴怒之极,气咽喉咙,泪水不受控制地夺眶而出。
“她,是谁?”高天珠从龙榔的身后探出头来,怔怔地望着龙榔。不知是由于刚才的痛哭,还是因为花渡的愤怒,她的身体有些栗栗自危。
“我是谁?我是谁!你问他我是谁!”花渡简直气炸了肺,气昏了头。呼呼喘着粗气,接着便发狂一般从自己的手袋里,皮夹中掏出了她和龙榔的一张又一张的亲密合影来,挺身上前,劈手摔在高天珠的面前,“我是谁,你睁大眼睛好好看清楚!”
高天珠俯身捡起一张来看了看,顿时变了色。她再捡起一张来,便有泪水圆滚滚地落了下来。
花渡的脸上涌上了嘲讽和自信之色:“我是谁你看清楚了没有!你问他,不如来问我!让我来告诉你,我是他即将结婚的妻子!”
龙榔痛心疾首地俯下身去,不知该如何向高天珠解释,又该如何将她安慰。不料高天珠这时霍然立起身来,泪流满面地对花渡大声说:“不,我才刚刚失去了我妈妈,我不能再失去他,你不能把我取而代之!”
“我把你取而代之!嗬,好不要脸的丫头!你真是一只无耻的狐狸精!”花渡小姐怒不可遏,挥舞着双手就冲了上去。
眼看着双方就要动起武来,“飞毛嘴”被震惊得难以控制,惊叫一声,飞奔上前一把抱住花渡。一会儿又高高扬起双手,冲过去死命拖住龙榔。这边的声势惊人,她便叽里咕噜地扑向这边,那边的情况动魄,她又惊叫着奔向那边。奔来跳去,叽里咕噜的,像是一个戏台上的小丑。
最后,龙榔忍无可忍,掷地有声地对花渡说:“你觉得这样闹有意义吗?如果你真的一点形象都不顾忌,一点尊严都不想再有,也不愿意安静下来和我好好谈,一定要闹得鸡飞狗跳,满城风雨的,那么,我只有一句可说——缘分来了,谁也挡不住;缘分尽了,谁也没办法!”
花渡轰然一声,怔在那里,犹如当场被人宣告了死刑一般。她面色惨烈,心魂皆碎。大颗大颗的泪珠滚滚而下:“你终于暴露自己的本来面目了,什么缘来缘去,挡不住没办法的!你不必在这里为你的薄幸和见异思迁找出这种冠冕堂皇的理由来!我不是傻子,可以任你欺骗,任你胡说!什么才高八斗,什么德才貌于一身的情诗王子,其实,你和那些花心下流的家伙们根本没有什么不同!也许,你们写诗的,根本从骨子里就都是一样!一样的虚伪贪婪,薄情寡义,风流成性!笔下写的,嘴里说的,全是仁义道德,实际一肚子男盗女娼,龌龊下流!伪君子!伪君子!无耻啊……”她的面容扭曲,额头和脖子上都暴出了青筋。每一声都像一个霹雳般的耳光,每一句,都像一把能剜出血来的钢刀。
龙榔悚然一惊。不知是梦境来到了现实,还是现实进入了梦境。
花渡目睹龙榔那份无动于衷,冷漠木然的表情,真是心如刀绞,彻骨的冰凉!无边的尴尬和难堪,更使她羞中带痛,愤中有恨。各种复杂的情绪,像几千几万股奔流,翻翻滚滚地涌上心头,又像一个可怕无底的漩涡,将她的全部幻梦和希望统统卷进了一个无底的深渊。她再也无法控制自己,悲怆地捂着脸,号啕失声地转身狂奔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