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如戏,我先承认自己不是好演员,因此我不会抢镜头,不愿出风头,不想搞噱头。有一句话叫做“感谢生活”,还有句话叫做“感谢命运”。之所以要感谢生活,是因为生活给了我们表演的舞台;之所以要感谢命运,是因为命运给了我们表演的机会。
生活给了我们表演的舞台——“乱烘烘你方唱罢我登场”的舞台,命运给了我们表演的机会,那我们如何在这人生的舞台上自编自导呢?《好了歌》可以说就是我们人生的剧本,关键要看我们如何去改编自演了!《红楼梦》第一回里有一首《好了歌》,甄士隐听了疯道士的《好了歌》,便恍然悟道,此歌云:
世人都晓神仙好,惟有功名忘不了浴古今将相在何方钥荒冢一堆草没了。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金银忘不了浴终朝只恨聚无多,及到多时眼闭了。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姣妻忘不了浴君生日日说恩情,君死又随人去了。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儿孙忘不了浴痴心父母古来多,孝顺儿孙谁见了钥“士隐本是有夙慧的,一闻此言,心中早已悟彻”。……便说一声“‘走吧!’将道人肩上的搭裢抢了过来背上,竟不回家,同着疯道人飘飘而去。当下哄动街坊……”此乃“一念之间,尘凡顿易”。甄士隐为何有这样令人难以置信的举动?他又是如何悟道的呢?这要追溯到其家世身境。本是望族的甄士隐,经家业破败后,夫妻俩到乡下田庄里生活。又赶上“水旱不收,贼盗蜂起”,不得安身,只好变卖了田产,投奔到岳父家。其岳父又是个卑鄙贪财的人,把他仅剩的一点银子也“半用半赚”地弄到自己手里。人生不如意者十之八九,在甄士隐身上便可窥见一斑:他本是望族,却膝下无子,一不如意也;老来得女,女又被人掠去,二不如意也;后又遭大火焚毁全部家财,三不如意也;典卖田产投错人,寄人篱下,郁郁不得,四不如意也。那时的他“急忿怨痛”“贫病交攻”,真的到了走投无路之境。一天,他拄着拐杖走到街上,突然见一个“疯狂落拓、麻鞋鹑衣”的跛足道人一边走来一边念叨,士隐听不明白,就问他:“你满口说些什么?——只听见些‘好了’‘好了’。”那跛脚道人笑到:“你若果听见‘好了’两字,还算你明白:可知世上万般,好便是了,了便是好;若不了,便不好;若要好,便是了。”跛足道人的一番话玄而又玄,似与佛家的“色即是空,空即是色”有异曲同工之妙,那些独具慧根与悟性的人自然可以参透玄机。
人们都知道神仙生活的美好,却依然贪恋世间的功名利禄,即使明明知道到头来只是一场空幻,却总是忘不了内心对世俗的牵挂。这首《好了歌》可算是一种劝世歌,具有很浓的警世意味,这首歌表面上是说世人眷恋世俗的一切,其实是劝人及早忘却世俗的牵挂,以免徒增无谓的困扰和痛苦。
这首《好了歌》从宗教的观点看,人们活在世上,建功立业,发财致富,贪恋妻妾,顾念儿孙,全都是被情欲蒙蔽尚不“觉悟”的缘故。这首歌就是用通俗浅显的语言来说明这一切都是靠不住的。跛足道人说:
“好便是了,了便是好”,又把“好”和“了”的含意引申一层,说只有和这个世界斩断一切联系,也就是说只有彻底的“了”,才是彻底的“好”。所以他这首歌就叫《好了歌》。跛足道人的《好了歌》应该算是《红楼梦》的精髓之一,表现了“浮生若梦”的意境。但是,古今中外又有多少人能看破红尘、淡泊人生,彻底断绝功名、利禄和家庭的杂念呢?曹雪芹的悲观心态影射到贾宝玉身上,到最后贾宝玉领悟到“繁华过后一场空”的心境,便遁入空门了。甄士隐悟道后,曾作《好了歌》解注:
陋室空堂,当年笏满床;衰草枯杨,曾为歌舞场;蛛丝儿结满雕梁,绿纱今又在蓬窗上。说甚么脂正浓,粉正香,如何两鬓又成霜?昨日黄土陇头埋白骨,今宵红绡帐底卧鸳鸯。金满箱,银满箱,转眼乞丐人皆谤;正叹他人命不长,那知自己归来丧?训有方,保不定日后作强梁。择膏粱,谁承望流落在烟花巷!因嫌纱帽小,致使锁枷扛;昨怜破袄寒,今嫌紫蟒长院乱烘烘你方唱罢我登场,反认他乡是故乡;甚荒唐,到头来都是为他人作嫁衣裳。这首《好了歌》解注出现在《红楼梦》第一回中,在全书开头造成一种“忽荣忽枯、忽丽忽朽”(脂砚斋语)的险恶气氛。跛足道人唱《好了歌》是要启发甄士隐“觉悟”,而甄士隐是聪明的读书人,且有了家破人亡的经历,一听就懂了,接着就为《好了歌》作了这篇解注,进一步引申发挥了《好了歌》的思想。这篇解注比《好了歌》说得更具体、更形象、更冷峻无情。富贵的突然贫贱了,贫贱的又突然富贵了;年轻的突然衰老了,活着的又突然死掉了——人世无常,一切都是虚幻。想教训儿子光宗耀祖,可他偏偏去当强盗;想使女儿当个贵妇,可她偏偏沦为娼妓;想在官阶上越爬越高,可是偏偏成了囚徒——命运多舛难以捉摸,谁也逃脱不了它的摆布。可是世上的人们仍不醒悟,还在你争我夺,像个乱烘烘的戏台,闹个没完。这就是《好了歌》解注的基本思想。它同《好了歌》一样,同属愤世嫉俗的产物。由于它处处作鲜明、形象的对比,忽阴忽晴,骤热骤冷,时笑时骂,有歌有哭,加上通俗流畅,跌宕有致,就使它更具有强烈的感染力。
它对于当今社会名利场中的人物,无异于一盆透顶醒心的冷水。
其实《红楼梦》第一回就开宗明义交代了人的最终去处,讲了人生再如何完美亦有人的不如意处。这里又使人想起《圣经》中的“富人进天国比骆驼穿针眼还难”的话。试想,若甄士隐大富大贵而没有几般不如意,他是否还会看破红尘?所以此处又讲了根基,“甄士隐本是有宿慧的”!看来人想悟道,必得宿慧和磨难皆备,如司马迁云:“文王拘而演《周易》,仲尼厄而作《春秋》,屈原放逐乃赋《离骚》,……”皆大磨难也。其实司马迁也是阉而有《史记》。由此可见宿慧、磨难缺一则难成极品。
《红楼梦》之精神并不在第四回,而在第一回,并不在“护官符”,而在《好了歌》。王国维在《红楼梦评论》中认为《红楼梦》之精神就是一种解脱之道。所谓解脱,用我们现在的美学语言讲便是拯救,或曰终极关怀,它的精髓就是自由,就是合目的与合规律之统一。它的对立面有二,一是只合目的不合规律的唯意志论(绝对自由论);二是只合规律不合目的的宿命论(决定论),这二者都是灵魂的不自由。《红楼梦》中的《好了歌》主要是批判前者,批判“妄念”的,这首著名的“主题歌”虽然有“因空见色,自色悟空”的消极超现实的“色空思想”,即排斥一切欲望的寂化倾向,但它对于那些一味沉湎情欲、追逐金钱权力的人来说仍然不失为强大的清醒剂。
人生苦短,而苦短的人生都被《红楼梦》中跛足道人的《好了歌》揭了底牌,“忘不了”,这“忘不了”,唯独把自家的性灵忘得一干二净。“可知世上万般,好便是了,了便是好。若不了,便不好;若要好,须是了。”巧的是,英国著名诗人,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威廉·叶芝也有一首异曲同工的名诗《又怎样》:诗中主人公在校时,他的好友都认定,将来他必然成名;而他也以此自许,按部去实行,二十岁以前工作辛勤。
“成名又怎样?”柏拉图的幽灵吟道。
“成名又怎样?”
过了几年,他就赚够充足的钱,供自己需求,也赢得真像朋友的朋友。“研究又怎样?”柏拉图的幽灵吟道。
“研究又怎样?”
他一切的美梦完全实现:一座小古屋,妻子,儿女,长李树和橄榄的几亩田,诗人、名士都围在他身边。“实现又怎样?”柏拉图的幽灵吟道。
“实现又怎样?”
“壮志已遂”,晚年他回忆,“且按少年时的预想;让愚人去发狂,我从不游移,且美满地完成了一件东西。”但柏拉图的幽灵愈吟愈激越:“美满之后又怎样?”
“美满之后又怎样?”
这首诗借用柏拉图的观念,认为自然世界不过是理念的影子,人的建树没有什么了不起。比较一下《好了歌》,可以看出这两者有着共同的主题,即芸芸众生所为之追求不止的东西,都是毫无意义的。叶芝的诗也分四节。第一节写功名,第二节写名利,第三节写家产、子女,第四节写老来的成就感。虽然不完全与《好了歌》的四节严格合拍,但主题基本一致,所寄予的事物也基本相同。所不同的,是其主题的文化底蕴。一个是宗教无常思想,一个是柏拉图的虚无哲学。抛开这些不同,仔细吟诵赏析这两首来自完全不同文化背景的经典诗歌,您会发现人类深层心理上的共同感念:疑惑、思考、生死、功名、财富、家庭、子女等一切人类基本的现象,永远是人类无法回避的思考对象,也是艺术表达的基本对象。文化的不同,在于其表达方式的差异。
大家知道《了凡四训》这本书吧。“了凡”是写这本书的作者。“了凡”两个字的“凡”字,有两种说法。
其一是讲到人。如果不是佛菩萨罗汉这些圣人,就是一个平常的“凡人”。“了”是明白,也是完结的意思。
“了凡”就是明白做个平凡人是不够的,应该要做最上等的人。就是说凡是平常人所动的那些不好的念头,要渐渐消除,所以称作“了凡”。你做到了吗?你如何“了”,又如何“凡”呢?现在的人们只想在有生之年美美地过上一段好光景。什么是好光景?诗云:“胸中没有未了事,便是人间好光景。”想要的东西都得了,想办的事情都办好了,没有什么放不下的,多好!这话跟跛脚道人的“若要好,须是了”有一点相似,说得也极是。
天下事何不可了,遇不了事,即以不了了之,斯真了义。从弹“筝”的长期实践过程中,充分领悟到“争”
与“不争”的分际。吾人所“当仁不让”的“争”,乃是艺术造诣和境界的提升,“夫唯不争”与“莫能与之争”
乃是“谦谨的心怀”。“天下事,了犹未了,何妨以不了了之;世外法,法无定法,然后知非法法也”,这类似《红楼梦》中的《好了歌》超现实的社会观念和人生态度,以及“法即非法,非法即法”的思维方式与行为规范,尤其能得到现实社会的认同。我隐约感触到,出世的佛法,蕴含着过于愤世嫉俗的现实主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