著名女作家戴厚英“积五十多年的生活经验,深感世界上最难的一件事,便是安心。心无安顿处,心无安时,才是人生最大的苦恼”。诚然,学习要安心,工作要安心,写作要安心,生活要安心。每天的平凡生活,也是你的安心使然。其实,做任何事情都需要安心。
只有心安,才能集中精力,全神贯注,凝聚意念,才能做成每一件事。《遗教经》中云:“置心一处,无事不办。”心若不安,怎能置心一处?神不守舍,心慌意乱,别说做事,日常生活也无法正常过,生活就不是生活了。戴厚英对于人的不能“安心”,是有过深切体验的。“一颗心几时真正‘安’过?”这是她“五十多年的生活经验”得出的结论。
恩怨、爱恨、惶恐、彷徨、追求、失落,走马灯似地充填着生活,无安心之时,亦无安心之人。她说得深刻极了,心,“时而膨胀得不知天高地厚,时而紧缩得一粒灰尘便觉得疼痛难熬。还有那视听见闻,时时侵入心地”,叫你永无安宁之日,你“不得不把一颗心闭了又开,开了又闭,然而,开了是昏,闭了是暗,又哪有清静澄明的境地?”她说自己像“月明星稀,乌鹊南飞,绕树三匝,无枝可依”的那只鸟儿,只有飞,不能停。据说,世上有一种鸟,生来就没有脚,所以它只能在空中不停地飞呀,飞呀,累了,就在风里睡。它注定这辈子不停地飞。在它的一生中,仅停下来过一次,也就是最后的一次,即是它精疲力竭、活活被累死的时候。戴厚英多么像这只无脚的鸟,真的不知道哪一天才会停止飞行,“直到有一天(人们怎会忘记这一天,也就是一九九六年八月二十五日,她于家中被求助于她的乡人杀害)力尽气绝,从天上掉下来,落在不知哪一张网里,或者流于江河,掩于污泥”。对于这种人生的实相,佛教看得非常透彻的,而且还知道人生的孤独、痛苦和无常的根源在于爱欲。有一天,她忽然从佛经中发现了人生悲剧的实质:“人在爱欲中,独生独死,独去独来,苦乐自当,无有代者。”这是何等地触目惊心。诚然,这是人生苦的本源,也是一种完全彻底的孤独。
人要安心,靠的是自己征服自己的妄念、自己的妄心,也就是皈依自己的“真心”。《达摩血脉论》中云:“除此心外,见佛终不得也。佛是自心作得,因何离此心外觅佛?前佛后佛只言其心,心即是佛,佛即是心,心外无佛,佛外无心。若言心外有佛,佛在何处?心外既无佛,何起佛见?若知自心是佛,不应心外觅佛。佛不度佛,将心觅佛不识佛。”那么,如何才能证得真心?六祖惠能大师告诉我们:“于一切行住坐卧,常行一直心。但行直心,于一切法,勿有执著。”佛的道理,是如此深刻,而没有丝毫的谬误。
“她感到一个人行善,不应是以来世的奖赏作为期盼;同样,一个人不作恶,也不应是害怕来世的惩罚。”(林国良《记作家戴厚英最后的精神历程》)人死之后,灵魂到底有没有呢?祥林嫂提出这个问题是因为害怕死后的惩罚,换言之就是想获得几许心安而已。殊不知,戴厚英也问过祥林嫂问过的问题,而她的回答却是另辟蹊径,是因为她为我们创造了一个精神上的“彼岸”,也为我们提供了一副“心药方”。
“人为了摆脱现世的烦恼、死亡的畏惧,罪恶的纠缠,才给自己创造了一个‘彼岸’,给人以约制,也给人以希冀。可是现在我却相信,‘彼岸’是固有的。是人们在俗世的生活中遗忘了它,才有少数神性未泯的人降落人间给人们以提醒和警戒,教人们站到‘彼岸’去反省一下自己。”“想到真有一个‘彼岸’在,我变得轻松起来。因为心灵有了更为流沛持久的动力。”
(《灵魂到底有没有呢?》)这些充满灵性文字的发散,不仅是作者对佛理的修证颖悟,更在于她对人性的复归、神性的再现的呼唤与企望,灵魂深处那颗“无安顿处”的心的皈依。
“可是,打开的心灵已经无法关闭,我实在不忍心在真实的智慧前转身离去。”这是作者在文中真性情的流露。的确,佛教思想确实蕴涵着人生的大智慧与大学问。它的文化本质是人生的自我觉悟,而绝非流行于世俗民间的祈求、烧香、拜忏或祈升西天。由此,戴厚英彻底改变了过去她对佛教的不成熟的看法。
见仁见智,东西异说,即使在中国以儒释道为主干的精神文化中也不乏众说纷纭,异彩纷呈。诚然,戴厚英不是简单的皈依佛门,也不是忘怀世间、但求山林息影的个人独善,更非万念俱灰、毫无人生意气的枯坐蒲团。而是“我梦见自己走在一条河边,河很宽,岸也很宽。河水静,我也静。多少年过去,梦境依然鲜活,因为我一直没有明白那是一条什么河,何以无人迹声音,又无水纹波涛?现在,我却突然找到了解梦的钥匙,那不就是我和我的影子吗?那河是我的自性,那岸上走着的就是离开了自性的影子。我何不将影子抛进河里,化为河水,与河融为一体?那样,河也不见、我也不见、岸也不见了。便不需要再寻找什么,不要船,不要桥,不要救生衣。我在河里,河在我里,宁静浩渺,川流不息,岂不就是大自在了?想到这里,泪如泉涌,心大欢喜,一连声地念‘南无阿弥陀佛’,数十声,数百声,无暇去计”(《结缘雪窦寺》)。这就是她结缘雪窦寺之后的宁静心境,与她多年前反复做的梦相通,是寻觅人生大自在的独特体验。此时此刻,怎不使我想起余秋雨先生曾在其《文化苦旅》一篇文章中谈及李叔同时,深以为李叔同的出家为僧,乃是中国文化的一大尴尬。那么,戴厚英之学佛与信佛,抑或是人道主义的一大尴尬么?寻觅这一答案,绝非简易之事。尤其不要轻易地猝下结论。
在文章最后,戴厚英真诚地写道:“过去一想到受过的挫折就心潮起伏,满腹委屈,如今却是‘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一切挫折灾难都是因缘成就,该来的已来,该去的已去。当来当去的,亦将自然来去,无用等待,亦不需躲避。天还是那个天,地还是那个地。”悟与迷的区别大概就在这里吧,她说得真好,“天地间永远是有风有雨,但不再凄惶,不再畏惧,因为总相信自己能够在风雨流变中保持住一方不动的净土,即一颗为信仰浸润烛照的心地”。
“此心安处是吾乡”。乡在何处?乡在心安处,即是在风雨流变中保持住一方不动的净土,一颗为信仰浸润烛照的心地。
渊注院叶安心曳载于叶人道与佛缘曳一书,戴厚英著,上海人民出版社,1999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