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王树生去厂长办公室,石柱一脑门褶子埋在一摞报表中,左手捏着半截烟,烟缸里满是烟头。王树生打开窗子,驱赶着满屋子的烟,你少抽点吧,烟瘾比我还大。石柱唉了口气:"改革,改革,总是费力不讨好。本来我是抓生产的厂长,减员增效这摊子活不好干,都推给了我,谁叫咱年轻呢。"他递给王树生一根烟,自己又叼上一支:"嫂子一上班就打电话来,狠骂我一通,我该骂。不过炉长,我真没有轰你走意思。厂里改革原则是精干主体,剥离辅助,组织劳务,发展三产。上次没说清楚,我想让你去三产管事,那儿摊子刚铺开,需要像你这样负责任的人把舵。""不去。我想好了,买断工龄走人。因为我对厂子有感情,才不希望它倒闭,盼着你们能改革成功。今儿我来呢,是有别的事情,你就没想过成个家吗?"
"你怎么问起这些来?"石柱有些纳闷地看着他,一笑,"想啊,当然想,就是这么多年,没遇上合适的。"
王树生问他还得记丁媛吗,以前当护士的那个丁媛。石柱当然记得。王树生讲了讲丁媛的近况,说了杨丽华的意思:"都老大不小了,眼瞅着青春也到了尾巴,你们就别再挑挑拣拣的了。"
石柱在烟缸里磕着烟灰,王树生催道:"痛快点,你看你扭扭捏捏的像个娘们。拿出改革的勇气来,你要同意见见,回去我去跟那头说。"
石柱点了点头。
王树生去医院找丁媛,丁媛刚好下班,两人顺着林荫道往家属楼走着。这是地震前的老路,两边长着高大的槭树,焦干的翅果在秋风中摩擦着,发出铮铮声响。不知不觉天黑了,路灯亮了起来。丁媛在树影里停下脚步,一路上净是王树生说了,现在她总算开了口:"既然你们两口子这么上心,那我就跟小石处处。"
王树生松了口气,有一丝怅然袭过心头,连他自己都没察觉。他把石柱的寻呼机号留给丁媛,让他们自己定见面时间地点。"小石咱们知根知底儿的,人也不错,现在是管着上万人的副厂长,比地震那会儿成熟稳重多了,我觉得你俩很合适的。"他说。
他不知道,丁媛同意见面,只是不愿看到他和杨丽华失望。小四十的她其实已抱定独身打算,像她所景仰的妇产科前辈林巧稚一样。这倒不完全是为了事业,而是另有苦衷。就在林智诚拉起包工队那一年,她查出了肿瘤。无数个夜晚以泪洗面后,她平静地接受了命运,一个人走进位于唐城一隅的教堂……手术切除了女性重要的器官,也彻底斩断了她恋爱成家的念头。
前面就是丁媛的住处,既然任务完成,王树生告辞要走。别走!丁媛一把抓住他,她的手那样有力,吓了王树生一跳。也许觉出自己的异常,丁媛脸一热,松开了手。下意识的,王树生挪开两步。
"我能叫你哥吗?"树影微弱的光线里,丁媛眼睛闪着光。王树生说:"我一直把你当妹妹呀。"
"我有些冷,抱抱我。"丁媛抱拢肩膀,声音颤抖显得没有底气。提出这样的要求,连她自己都吓一跳。那次手术后,主刀医生给她看病理结果,她连看都没看。她不再理会上帝留给自己多长时间,就算现在走,她也不会觉得遗憾。因为她实现了父亲遗愿,成了一名出色的医生,把爱给孩子们的同时,也收获了事业的成功。可在这样一个凉意袭人的秋夜,在这样一个自己曾经寄托全部感情的男人身边,丁媛一下子变得非常脆弱。仅仅渴望得到一个拥抱,哪怕只是应付和安慰的拥抱呢,她就知足了。
"还是别介了,咱们都四十来岁人了……"王树生有些慌乱,眼睛下意识地左右看看。
丁媛轻轻叹了口气。"我下岗了……"王树生突然冒出这么一句。他知道,此时丁媛的要求很纯洁,但他还是不假思索地拒绝了,除了觉得这样做对不住丽华外,还在于他在丁媛面前非常自卑。国企大厂这么多年,潜意识里王树生已把自己当成一颗螺丝钉,清楚自己几斤几两。他不像丽华,还偶有往上抓挠抓挠,想竞聘财务室主任念头,他只想老老实实找准自己定位,从不奢望当官发财,或是什么机会突然改变自己命运。当年他配不上丁媛,现在更是这样。下岗工人与名医,这中间鸿沟实在太大了,不要说谈感情,似乎连做一般朋友都没有可能。关于下岗,王树生其实有一肚子话要对丁媛说。离开钢厂后,他特意留了一套簇新的蓝色工装,叠得整整齐齐放在柜子里,家里没人时拿出来,穿上对着镜子端详着。这时,他觉着自己还是那个毛头小伙子,带着激动、兴奋和忐忑,好像厂子随时可能招呼他回去,继续在炼钢炉前挥汗鏖战。直到瞧见镜子里自己夹杂着白发的鬓角,红红的好像汪着泪的眼角,有些佝偻的长身子,他才轻轻叹了一口气,脱掉散发着风油精味道的工装。在丽华和爸妈面前,王树生要强打精神,不让自己的焦虑和压力给家庭带来影响。家里还和从前一样,饭桌上有说有笑,晚上边逗弄儿子边和丽华讨论着电视剧,度过一天中最温馨的时刻。一切似乎都和从前一样。可在一个人独处时,王树生有了眼泪,有了无法与人诉说的心事。现在,他很想跟丁媛道出实情,就算他同意下岗走人,心里还是觉得有点委屈和窝囊。他想说自己因为好面子,因为男人的自尊,不好意思去驳石柱;因为要无愧于劳模称号,要为厂子卸下包袱,才第一个带头办了下岗,为此还要背负骂名;因为对再就业前景感到渺茫,对未来命运无法预测,他时时为自己的决定感到后怕,有时甚至从恶梦中惊醒……可丁媛并没有听他往下讲,只说了声再见,就像影子一样飘进楼道,消失在黑暗之中。窸窸窣窣的树叶摩擦声中,王树生觉得心口发闷。
秋老虎尾巴翘三翘,手里扇子摇三摇。刚凉快了没几天,闷热天气再次来袭,一连几天都是三十几度,这让参加下岗再就业招聘会的人们叫苦不迭。工人文化宫露天广场上,撑开了一把把遮阳伞。伞下是市里民营企业的招聘摊位,小黑板上写着用工需求、工资待遇什么的。王树生举着一张宣传单遮挡着毒辣辣的日头,连问了好几家,人家一听是炉前工都摇头,他们只要车钳铆焊。人群里挤出一身汗,他感到燥热难耐,于是走到毛主席塑像的阴影里凉快凉快。
这是六十年代的水泥塑像,地震时没倒,后来别处的都拆了,不知为啥这个单单保留了下来。塑像足有十几米高,毛主席头戴军帽,身穿军大衣,站直高大伟岸身躯,向着刺眼的晴空挥着右手。王树生招呼骑车子卖冷饮的小贩过来,要了一瓶冰镇矿泉水,连喝了几大口才觉出凉快些。
"妈的,这叫什么事儿,给厂子卖了一辈子命,到老了一脚踢出门。"旁边一个老工人眯起眼睛看着塑像,"要是毛主席他老人家在,会有这事?"旁边一个白头发嘬着牙花子:"啥也不怪,怪自己命不好吧。上学赶上文革,毕业赶上下乡,回城赶上地震,搞对象赶上晚婚,生孩子赶上计划生育。现在可消停了,又赶上下岗……该着咱们倒霉!"这话让王树生产生些共鸣,他刚要插嘴,有人在叫他姐夫。原来是林智诚坐在乌黑锃亮的小车里冲他招着手。搞房地产缺少策划营销人员,正好也给政府招聘会捧捧场,林智诚便要了个摊位。明知道不会有啥收获,他路过时还是顺便来看看。他招呼王树生坐进打着空调的车子。车内外温差太大,王树生摘掉墨镜,很响地打了两个喷嚏,清鼻涕流了出来,接过小诚递过来的纸巾擦着。他的遭遇,惹出林智诚一番感慨:
"一万块,不过是当官的胡吃海塞一顿饭钱,这点钱,就把你一辈子的贡献结算了?姐夫,你太傻,太老实,太容易被糊弄了。什么砸三铁,什么下岗分流,什么减员增效,都他妈的扯淡。折腾来,折腾去,肥了当官的,倒霉的是你们这些小工人。有句话一点不假,国企改革历史,就是一部中国工人阶级血泪史。"
王树生没有接茬,自己毕竟每月还有三百块钱劳模补助。那些老工人,比他更倒霉,连厂长八辈祖宗都骂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