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回来了,你也犯不着跟石柱这路往上爬的官迷一般见识。"林智诚说,"这样吧,我那儿摊子越铺越大,正好缺人,你来吧,跟爱国搭伙。"王树生摇摇头。迎来送往,耍笔杆子,那是爱国的长项,要他坐办公室,还不几天就憋出病来?林智诚又出主意:要不你去学个车本,我给你买辆车跑出租。王树生摇摇头:"我眼神不中。你知道,干我们这行的,时间长了视力都完了,见光流泪。"林智诚瞅瞅他红红的眼角,唉了一声气:"你们炉前工啊都这毛病,就冲这点厂子做得就不对。那,你看干点什么好,本钱我出了,算咱俩合伙也中。"这番话,让王树生顿生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之慨。当初,小诚办病退回家,自己也这么劝过他,甚至说的话都一模一样,这才多少年!眼见着小诚发达起来了,还当上了优秀民营企业家。凤凰新村竣工上了电视,市长都去给他剪彩,真是风光无限啊。而自己却在原地踏步,不,甚至在退步,连工作都没了。王树生想,小诚出钱帮他真心实意,这点钱对小诚来说不算回事,不过他还是不习惯干个体。觉得那不是正经营生,他还是愿意过体制内生活,哪怕给哪个单位看大门呢。
他谢绝了小诚的好意,去区政府找妹妹。刚进大门,就被白头发的门卫叫住。王树生自报家门,说找王卫东王区长,我是她哥。
"你是她哥,我还是她大爷呢。"门卫耷拉着厚眼皮,"区长有你这路哥?下回编瞎话编得圆满点。你们这号冒充亲戚找领导上访的,我见得多了。走,走!"
所有政府机关都有这样的门卫。老花眼睛先掂量来人身份,进而决定自己的态度,是笑脸相迎、点头哈腰,还是颐指气使、按规矩办事。王树生掏出红塔山递过去,赔着笑脸:"我真是她哥,亲哥,我叫王树生,要不你打电话核实一下?"
不知道是烟卷起了作用,还是看他不像撒谎,门卫抄起电话。电话通了,他立刻换副面孔,连声音都温和起来。放下电话,忙跟王树生握手连说对不起,告诉他王区长在几层,怎么走。又毕恭毕敬领他进了大楼,送上电梯。
副区长办公室里,坐着好几个人。王树生在门外等着,妹妹的声音清晰地传了出来:
"你们到我这儿为止,别再往上找了。都熟头巴脑的,我跟你们也不见外,有啥说啥。你们想想,当初进商业局,没领导批条子过话,就你们几个能进得去?能当上科长处长?单位红火时候,你们天天发鱼发虾。老百姓谁吃过那么长的鱼,那么大的虾呀,听着都眼馋。你们说别发了,家里没地方放。单位又给你们发冰箱。冰箱满了,又给你们发冰柜。你们商业局的那个牛啊,走路碰到熟人打招呼都装没看见,恐怕人家求你要冰箱票、彩电票。实惠和好处,这么多年你们没少享受,国家对你们不薄了。现在搞改革精简机构,取消合并一些处室,你们利益受点损失,多多理解吧!"
"王区长,你就当可怜可怜我们。我们也是没别的法子,才来找你上访的。"
"虽然你们局归我管,可机构改革这块不归我,上访的事我更管不了。这些日子,我没少往下面跑,跟那些厂子倒闭,一个月只拿一二百块钱的工人比,你们该知足了。起码你们还有个饭碗,不必为吃喝发愁。还是回去吧,听从组织安排。"
王树生在门口听了半天,才弄明白怎么回事,闹了归齐,也有人在为下岗的事找妹妹。只不过人家要官,要好位子,他只要一个工作。王卫东送几个人出来,看到哥,一下子猜出他的来意。拉哥进屋,卫东说:"听说你下岗了哥?累了这么多年,你也该歇息歇息了。要是想干点啥呢,我给你在哪家企业,找个坐办公室的轻省活计吧。"
刚才在门口,王树生已打定主意不再麻烦妹妹。他说:"现在我还不想干啥,我是路过顺便看看你,又有多长时间没回家了?"
卫东给哥倒了杯茶水:"忙,忒忙。以前在建委忙,现在到区里更忙。本来我分管城市建设,现在田区长身体不大好,经济这摊儿又给了我。这我是外行,我是学中干,干中学,整天追得脚打后脑勺。"
王树生真渴了,一口气把一杯子茶水全灌进去。卫东有些心疼,又倒了一杯:"哥,还是你的事要紧,想好了干啥来找我。你妹妹不怕麻烦,如果连自己亲哥都帮不上,我这个区长白当了。"
她又问哥,听说你和嫂子在给丁媛张罗对象,王树生嗯了一声。卫东对丁媛印象始终不错,上次区机关组织查体,丁媛陪着她又透视又做B超:"听说斌斌从落生到现在,她帮了不少忙,真是个有情有义的好人。哥,我有时后悔,当初为啥那么着急把嫂子介绍给你。"
"当心你嫂子听见不理你了。"王树生笑着说,"没啥后悔的,婚姻都是缘分,不信命不行。"
哥提到缘分,让王卫东想起了自己的婚姻。不过,这世界上真有缘分吗,她有些怀疑。
虽然跟妹妹待的时间不长,可王树生已想好自己该干什么。从区政府出来,他直奔小山。现在的小山,与林智诚配钥匙那会儿比,变化真是太大了。二三层的小楼挤挤插插,密不透风。当年摆地摊,一口凉水一口馒头的人,现在都趁个百八十万的,在市中心繁商区买了店铺,只把这里当成了库房。还是在大刚上初中时,王树生给他买自行车来过一趟小山,现在他在迷宫般的街道上迷失了方向,好容易才找到那个车行。门口一排锃光瓦亮的进口摩托车。伙计正在试车,轰轰轰的咆哮声里,腾起一股股蓝烟。王树生进到幽暗的屋子,自行车三轮什么的都搁在里面。
王树生买了辆带棚的三轮车蹬回家,三轮车好像经不住他高大身坯,车身颤颤巍巍的,一进小区就惹得不少人围观。杨丽华盯着三轮看半天,才说:"存小区车棚吧,放楼口不安全。"
车棚是张万田承包的。原来的村委会变成居委会,他退休后闲不住,找了这份差事。老两口吃住在车棚,看车子连带卖点香烟饮料啥的。树生要存三轮自然没二话,虽然占地方,他只收个自行车钱。
王树生把三轮车装饰得漂漂亮亮,还弄个小音箱,放上几段马泰唱的评剧《夺印》或《金沙江畔》。就这样,他开始了再就业生涯,早出晚归,每天拉脚儿能挣上七八十块钱。杨丽华权当他活动活动筋骨,并不指望他养家糊口,唯一要求是早晚接送一下儿子去幼儿园。
很快进了冬天。这天,后面有辆黑色奥迪一直跟着他,让王树生心里直打突突。这种车在唐城是官车,里头坐的都是头头脑脑,他惹不起。王树生贴着路边蹬着三轮,手搂着闸,小心地避让着。不想车子超过他,在前面停下,妹妹从车里下来。
让负债和不景气的企业兼并破产,甩下政府包袱,是王卫东这段时间的主要工作。平时对厂长们讲话,说起改革阵痛来,她总是滔滔不绝。市场经济,企业破产司空见惯,工人下岗失业,天经地义,这是社会进步必须付出的代价。她一直这么认为,也这么做着属下的工作。平时她忙,很少过爸妈这边来,没看到小区里下岗和买断工龄的闲人越来越多,大家聚一块没日没夜地打牌下棋,除了数落对方手臭,就是骂当官的瞎整。她不知道,在改革阵痛背后,是多少下岗工人的眼泪,他们为了谋生又有着怎样的辛酸。
坐在小车里,乍一看到蹬着三轮的哥哥,王卫东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眼睛。黑墨镜,棉护耳,白线劳动手套,皮护膝,大头鞋,王树生全身披挂。这副装束的三轮车夫,唐城满大街都是,惹得的哥不满,嫌抢了他们生意。市里早就想取缔黑三轮,可现在没活干、没钱赚的人实在太多了,哪怕是为社会稳定呢,也迟迟没有下手。蹬三轮,在王卫东眼里这是没啥本事,不求上进,又没多大本钱的下岗工人和外地民工才干的营生。万没想到,她一向引以为自豪,省劳模、又是八级技工的兄长,居然也加入了这支队伍。
"哥,闹了归齐你现在就干这个呀,你才四十几岁啊!"看着花里胡哨的三轮和摘下墨镜冲她憨笑的兄长,她说不出心里啥滋味。从暖和的车子一出来,衣着单薄的王卫东一下子觉得寒风刺骨。三轮车里,马泰还在唱着:
"我良言苦口将你劝,你是水火不进不愿听。你不撞南墙不回头,你不遭蛇咬不动心。你被人引上了独木桥,叫你喊你你不回程。你被人蒙上了一双眼,自己人不认自己人…………"她觉得寒风里满脸沧桑的哥,一下子进入了凄凉的暮年。